再無黃昏上心頭

文/渚清沙

原來這世間最痛并非愛而不得,而是永久地失去。

楔子

如果可以重新選擇,辛四最想有一場中規中矩的傳統婚禮。

奈何她嫁人那日辦的是西式婚禮,穿著新郎沒見她穿過的洋裝,一頭如瀑的黑發挽成出閣女子的發髻,白色的婚紗蓋頭緩緩落下,她的臉隱藏在后面,雙頰粉紅,眼神堅定又明亮。

當神父字正腔圓地說“新郞可以吻新娘”時,陸臨風并沒有吻下去,那天辛四裝點的很漂亮,尷尬地立在教堂中央任人打量。

陸臨風眉心緊鎖,他一直認為眼前這個小妹妹是個普通的大家閨秀。他知道大家都會一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后結婚生子,過完一輩子,但他沒想到有一天小妹妹也會嫁給他。

辛四突然抬起臉向他眨眨眼睛,悄悄說:“陸家姐夫,你不是一個人,有我在呢。”他看著辛四,她的氣質溫潤如玉,光華內斂,不如辛君如明媚張揚,但卻清雅脫俗。

世間女子聰慧如辛四,哪會不明他的心。

忽然不知哪陣風吹來,教堂里的蠟燭被吹滅,眾人眼睛里都猝不及防進了沙子,只有辛四,因為頭紗墜了水晶鉆,儀態尚堂皇。她剛要說什么,卻見陸臨風閉上雙眼,輕輕地吻了下來。

雖然是蜻蜓點水又隔了頭紗,但辛四還是感受到了他唇上的溫度,溫暖不灼熱。

辛家和陸家乃世交,這門親事是一早兩個孩子指腹為婚的,即使如今面上有些尷尬,但辛四進了陸家的大門,依舊孝順公婆,體恤下人,陸臨風就是看中了她這一點,溫順有禮,放在家中,家中便和樂融融。

小姑娘心里明鏡兒似的,從來言笑晏晏也不點破。

她聰明,知道陸臨風對她沒有那份心思,倒也沒什么心結,每日早起請安,管照下人,忙時去陸家銀行做賬,閑時上街挑些胭脂水粉綾羅綢緞。

沒什么所謂。辛四托著手心裸色木盒的胭脂,仔細瞧著。

“陸少奶奶,您好眼力,昨日剛到的新款,就剩下這一盒了。”中年掌柜瞇著眼笑著說道。

“這一盒不要了,給我拿旁邊這個吧!”辛四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索性隨便指了一盒旁邊的胭脂。

“哎哎。”

掌柜把錢揣進衣襟里,轉身看了看被辛四嫌棄的那盒胭脂,那是這次新進最好的一批貨呢,據說是洋商販帶著坐船回來的。

他還是給辛四用錦繡緞子包好,像這種大戶人家的少奶奶,是他們鋪子主要的客源。辛四頷首向掌柜道了謝,又多留了一大筆錢,說要是我家少爺來了,你就說他要買的東西我已付過錢。

不等掌柜疑惑,方才半晌功夫,陸臨風果然來了,他神色淡然,開口問:“聽說滬上到了一批上乘的胭脂,你這聚仙鋪可還有貨?”

掌柜愣了愣,忙說:“有是有,不過少奶奶倒是喜歡清麗些的,怕是沒瞧上那款。”

“她不喜歡?”陸臨風淡淡地問,顯然沒有深究下去的打算,又接著說:“拿出來讓我看看。”

這盒胭脂光看包裝就是上等,盒身雕了木蘭的花紋綴底,蓋子設計精致巧妙,色澤艷麗而不靡靡,簡單不失雅氣,實則配得上辛四。

陸臨風毫不遲疑地買下了,只是在掏錢的時候,摸了袖中半天,也沒摸著錢袋,為難之余,欲遣身邊小廝回銀行取錢。掌柜這才想起陸少奶奶一個時辰前還多付了不少錢,遂告知陸臨風。

陸臨風愣了幾秒,謝過掌柜,拿著胭脂離開了。

送走銀行這位金主,掌柜搖搖頭,只搞不懂陸家這兩口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回府后辛四拿出嫁妝里最顯眼的紅木匣子,把它放手里輕輕打開,午后陽光透過雕花窗戶明快地落在了匣子里,照耀著那塊溫潤圓滑的玉,是她出國前陸臨風隨手相贈供以把玩的。

想起白日的事兒,她不禁搖頭輕嘆一聲。

其實指腹為婚的是辛君如和陸臨風。

辛四十八歲之前總是叫陸臨風陸家姐夫,兩人都沒想到某日他們之間的關系會如此劇烈地變化。

辛四姓辛,名喚念白,是同時期國內第一批公費送出國念書的女學生。學成歸國,二九年華,宛若出水芙蕖,亭亭玉立,又因家中排行老四,便落得個“辛四小先生”的名號,才貌雙全的她在大半個滬上一時風頭無兩。

一來二去,倒是她辛念白的大名,記得的人許是不多了。

三姐辛君如長她兩歲,知書達理,性子上也合得來,姊妹倆和陸臨風從小一起長大,三個是青梅竹馬,兩個是兩小無猜。

陸臨風打小就喜歡辛君如,平日里有什么稀罕玩意兒,便死纏爛打著要母親帶他去西樓辛家贈以辛君如。

辛四也算是在陸家長輩眼底下長大的,父輩們對她也沒什么過多的苛責,倒是她自己,忙里忙外夜深了才匆匆回屋,入秋的夜色漸涼,看到亭子里孤寂的背影她的身體突然一怔。

大概,他是在惦念姐姐了罷。

原來這世間有好多事,即使天神也是無法左右的。如她那年和姐姐一起踏上前去法國求學的渡輪,兩年后辛四學業修滿提前歸國,辛君如送別家妹,她卻愛上了法國的同學,并決定不再回來。

辛四一直以為陸辛兩家定親是因為父輩們的交好。直到嫁進陸家她才知曉,原來辛家面上還是名門大戶,實則內部早已腐朽不堪,若不是有著聯姻關系的開著銀行的陸家一直接濟,他們恐怕早已和路旁流浪的婦孺相差無幾。

和姐姐不同,辛四猶記父母在她們出國前對姐姐的再三囑咐:無論如何,和陸家的姻親不能毀,和陸臨風的婚事不可退。

姐姐忘了,辛四卻記了一生。

而后辛四日日筑夢,夢里無數次出現那雙失望的眼眸,在回國那個陰霾天的碼頭。陸臨風到底還是追去了法國,卻終究沒能找到那個與他指腹為婚、讓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回國后他整個人像變了個樣,變得沉默寡言,冷淡疏離。

彼年辛四便在滬上一時聲名大燥,上西樓辛家提親的人摩肩接踵。陸辛兩家本有婚約,親事黃了兩家面上都掛不住,況且陸家看中的是留洋女學生的身份,到了陸臨風這里,他再成天買醉精神萎靡也摘不掉陸家大少的帽子。

緊接著,陸辛兩家便風風火火安排他們成了親。

陸臨風夜夜醉酒,獨自站在閣樓上憑欄眺望著漫漫夜色,他深深作嘆,遠處萬家燈火,心底卻百感交集,這大千世界,放眼滬上,彼時穿嫁衣的不是辛四,還會有別人。

既然終究不是意中人,那娶誰又何妨呢?

在燭火明滅的光影下,辛四給他倒茶的時候,說了句:“陸家姐夫,咱們既然都改變不了現實,從今往后還是順其自然吧。”

陸臨風看著辛四,突然低頭小聲嗚咽起來。那晚兩個人臨窗對飲,談小時候的事,談兒時的喜好,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了辛君如,聊她上學時的趣事,聊天聊地聊了許久,辛四終于不勝酒力倒了過去。

陸臨風扶她起來,就著迷迷糊糊的辛四問道:“你長這么大,就沒喜歡過一個人嗎?”

辛四含糊地說:“當然有過。”

聽者眼里閃過一絲心疼,接著問她“那嫁給我,甘心?”

彼時她已沉沉睡去,臉上掛著一份沒有釋開的笑。

辛四第一次覺得中秋的月亮真圓,又大又亮,高高掛在深藍色的天幕中,旁邊有幾顆閃耀的星子,凄美得別致。

她獨自走在街上,不遠處的螢火蟲成群結隊,徐徐移動。辛四托著腮,眼前一陣恍惚,螢火蟲緩緩描繪過的輪廓仿佛拼湊成了陸臨風的身影,他的舉手投足,他的低眉冷目,他的笑和難過,那么真實卻又那么遙遠,她晃晃腦袋,秋風拂面而過,所有零碎幻影和須臾美好都隨著螢火蟲消散殆盡了。

辛四揉揉眼。他是陸家姐夫啊,縱然多了一層婚姻的關系,但終究和自己隔著一段鴻溝。

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嘲諷。她抬頭望望天空,月光莫名有些刺眼。

“辛四?”

熟悉的聲音將辛四從游離中拉了回來,轉過身,看到陸臨風,他一襲淡青色長衫子,提著一盞畫了玉兔的中秋花燈,眉間神色淡淡的。

“啊……陸……臨風哥哥。”

婚后幾月,她依舊時不時叫他“陸家姐夫”,話傳到娘家人耳里便是狠狠一頓訓,而后她便時刻提醒自己注意。

陸臨風笑笑,抬手為她輕輕彈去落在頭上的枯葉。辛四雖已嫁為人婦,卻還是保留著以往的天真,她是陸臨風的妻子,在他身后為他打理好一切,她也是陸臨風的小妹妹,在他不開心的時候給他心安。

辛四也笑了,臉紅撲撲地低下頭去。

“辛四。”陸臨風走近她,下顎蹭到她的頭發,聞到了似有若無淡淡幽然的木蘭香。

“嗯?”

“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說著便拉起辛四的手大步邁了出去。

夜色靜謐。陸臨風拉著辛四的手徑直往前走,絲毫不松開。辛四不知,陸臨風牽著她的手時,心頭涌上了多么久違的緊張,仿若他手中握著的,是不愿讓別人輕易瞧見的珍寶。

明月高高掛在夜空,皎皎月光晶瑩剔透,浸著淡若蠶絲的云,灑下清透的光輝。城中小道,一對小夫妻徐徐行走,中秋之夜,別是一番滋味。

陸臨風知道辛四打小喜歡看煙花,他牽著她,去了城郊三里最負盛名的祭月樓。適逢煙花盛開到最美的時候,晶瑩燦漫的煙火映襯得明月幾乎失色,樓宇間站滿了人,在齊聲歡呼著。

辛四抬起頭,在忽暗忽明間看見一抹熟悉身影,一襲紅衣的女子挽著一頭張揚的發髻,她遣身邊衣著素淡些小丫頭給陸臨風送來一個香囊,牡丹繡的不算精致倒也看得出用心。陸臨風頭都沒抬,隨手丟給身后的小廝。

“臨風哥哥,她是?”辛四心里有幾分底,但還是忍不住問道。

陸臨風回頭看了辛四一眼,回答說:“醉玉坊的一個粗使丫頭。”

“哦。”

辛四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不說話了,陸臨風沒有注意到身邊的安靜,依舊欣賞著美麗的煙火。

“辛四,你的生辰也快到了吧?”陸臨風突然開口。

“嗯。”

陸臨風把玩著腰間玉佩,“你想要什么禮物?”

辛四動容,又實在拗不過他,就隨意搪塞幾句。

一路絮叨,回到家已是三更,辛四疲倦,在桌上撐了一會兒便睡著了,陸臨風進屋看到她在燭火綽綽下映照的睡臉,膚白如雪,透如凝脂,眉梢彎彎,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嘴角微抿。乍一看仿若多年前的小妹妹,細看卻多了幾分為人妻的嫵媚。

他扶辛四臥榻,拉好床帳打算回房,卻在轉身的剎那被睡夢中的人拽住了胳膊,他回眸,瞧見蜷縮在床上的辛四雙目緊閉,嘴里卻在嘟囔著什么,陸臨風俯身,耳邊傳來輕輕呼出的熱氣,夾雜著少女的呢喃。

臨風哥哥,是你嗎?

陸臨風身體一怔,幾乎是趁辛四松手的空當倉皇而逃的。徹夜未眠卻不敢去想辛四,她夢里的話和她的小心思。

許是夢到了什么害怕的事,她才會顯得那樣緊張,人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到底自己對她怎樣的殘忍,才會讓她這般緊張,眠去夢中都怕失去。

陸臨風知道。辛四早就長大了,在他尚不經意間。

那日一早陸臨風步子邁的很急,一進屋便送給辛四一盒胭脂,木蘭花紋綴底的樣式,設計精巧的盒蓋,辛四一時受寵若驚,一旁小廝見少奶奶微微有些錯愕,便順口道:“少爺買來帶在身上數日了,惦記著今日您的生辰,想必這胭脂也襯得住您……”

其實辛四去買胭脂那天,在街上看見了醉玉坊的紅月姑娘,她向來都是一襲紅衣,濃妝艷抹,一邊走一邊對身后的丫頭說:“昨個兒陸家少爺說了,這兩日滬上剛來一批上等胭脂,會為我買來最好的貨。”

辛四瞧那身段容姿是醉玉樓的姑娘沒錯。心想陸臨風不喜歡自己,又夜夜晚歸,去了煙花紅塵之地也是意料之中,她賭氣索性多留了一份錢,并讓綠蘿看看陸臨風會不會去買胭脂,但之后又后悔過:這是和誰過不去呢?只是錢不大好取回來罷了。

一盒胭脂能說明的問題很多,綠蘿從聚仙鋪掌柜那里聽說,她們買過胭脂的當日,城西綢緞山莊的陸少爺也派人去詢問新款胭脂,不過都被售空了。

陸臨風何等聰明,見慣了商場諸多把戲,怎會讀不透小姑娘這點心事。他故作淡定,飲著辛四斟的茶水,像無意般提及和他們風馬牛不相及的舊事。辛四這才了然,紅月識得陸臨風,不過是某位合作商帶她參加過陸臨風的一次晚宴罷了,哪個紅塵女子不濫情?辛四想想也是。

陸臨風前腳剛走,她便雀躍地坐不住了,一時興致試了好幾件旗袍,連被她喚來梳發髻的綠蘿也覺著少奶奶今日格外異常。對鏡裝扮,小心翼翼打開那盒胭脂,似捧著至寶般端詳,卻又舍不得用,旋即,她高高興興地收起胭脂,和她珍貴的紅木盒子一起,放進衣柜的最高層。

時間一天天過去,辛四只覺得陸臨風對她和以往有了一些不一樣,但那種感覺卻又似乎抓不住。

不一樣的是陸臨風漸漸開始在家中吃晚飯,飯桌上他會時不時給她夾菜,不論自己愛不愛吃她都會埋頭吃掉,偷偷斜去的目光剛好撞上陸臨風直視她的瞳孔,四目相對無言勝有言,低頭臉頰卻紅了一片。

比如深夜才回家的陸臨風,看到趴在桌子上睡著的她,會躡手躡腳地把她抱上床,自己和衣躺在她的身邊,這是他們結婚幾個月以來第一次同榻而眠。他輕輕摟著她纖細的腰肢,閉上眼,夢里辛四是嬌艷綻放的鮮花,吸入鼻腔的氣息讓人感覺無比安心與溫和。

比如天氣漸冷,管家及時送來衣裙,說是少爺親自選的布料,還親自敲定了尺寸大小,上面繡了她最愛的海棠花色,穿來也是格外合體,身后陸臨風的聲音傳來:“真好看。”

明明很開心卻不愿轉過身來,獨自在鏡子前紅了臉。人前的堅強和在陸臨風面前的故作無謂,終究抵不過他一句噓寒問暖,一個不露聲色卻足夠溫暖的關懷。也許人生來就是貪婪的,可是在陸臨風的世界里,她多想再貪心一點點。

轉眼入冬,家家戶戶開始為年關忙起來。陸臨風這兩日去銀行的次數明顯增多,有時一連十多日白天辛四也見不到他的身影,大多都是夜很深才回來。

辛四不愿意讓陸臨風忙碌一天回到家還不能吃上熱飯菜,于是每天等在廚房里親手為他準備吃食。

于是陸臨風回家不見辛四,便四處尋她,在廚房外瞥見她的背影,不應景地擠在一片炊煙霧氣里,圍著碎步圍裙單薄消瘦的背影,讓人想要保護,卻又不忍打擾專注做事的她。陸臨風也不知道,站在夕陽余暉里的自己,竟然會輕輕揚起了嘴角,那是一種源自于內心深處的感動。

也許對于婚姻,陸家需要的是門當戶對,父母需要的是知書達理,而于他,需要的不就是眼前這樣一個能為他解憂愁也能為他識煙火的妻子嗎?

但生活除了柴米油鹽還有爾虞我詐,市場的動蕩,銀行的危機接踵而至。

北洋軍閥矛頭直指上海,資本主義道路的碰壁,不少外企來中國商談關于鐵路橋梁修建的問題,他們鉆著空子,打著各種冠冕堂皇的旗號,是來明著搶錢的。

圣誕節那日辛四卻意外收到一個神秘的禮盒,打開禮盒上的絲帶,里面是一枚書寫流暢的法文小箋,和一卷她少女時代念書時倚在校園梅樹上的素描畫。

畫出自辛四的同學簡寧之手,人隨畫至,簡寧突然造訪陸府那日,辛四正在和陸臨風一起研讀法文版的《經濟論》。他遠遠地看著辛四微微含笑,一如幾年前,只是這微笑里多了幾分她讀不懂的因素。

“geneen!”久別重逢,辛四自然歡喜。

而簡寧這次來,卻是來找陸臨風的。辛四只知道他是同班金融系最出色的學生,沒想到簡寧父母是海外華人中實力頗大的資產家,他畢業后接管了家族不少金融企業,其中也包括和中國北洋政府合作的機構。而他此次回國,就是為著明面上合作,實則吞并各大小銀行的。

陸家銀行百年歷史,信譽極高,在滬上頗有領頭風范,簡寧一來就獅子大開口,竟提出要陸臨風抽出五成資金與之合作。

年尾夜。陸臨風百感交集,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辛四一直跟在陸臨風身后,不料在一個戲班子從街道中央徐徐穿過后,她努力在人群中瞅陸臨風的身影,卻只剩下一個空著的攤鋪。

這是一個買小糖人的攤鋪,攤主她認得,陸臨風也認得,多年前他們尚垂髫,日落時分出門玩耍在街口瞧見這個小攤鋪,大伯的手藝嫻熟,糖人娃娃雖是用糖做的,但卻栩栩如生。辛君如嚷嚷著要一個,奈何出門急了些,幾個孩童都身無分文,陸臨風用自己掛在身上的香袋給辛君如換了一個小糖人。她也想要,陸臨風卻沒有第二個香袋為她換糖人了。

大伯成了老伯,許是沒認出她來,嘴里說著抱歉今天的糖人買完了,她點點頭,剎那間卻被一個熟悉的聲音拉回目光。

“老伯,我給你十倍的價錢,重生火爐現做一個可好?”簡寧站在她的身后,燈光明滅間他的語調依舊溫柔。

老伯愣了一會兒,或許是感動于簡寧一片真誠,終于答應再做一個,辛四沒說什么,她不知如何面對簡寧。

原料不足,火候不濟,匆匆做出的糖人歪歪扭扭,老伯面露難色,搖了搖頭,沒收錢兩便收攤離開了。辛四看著手中動作尷尬的糖人,像極了她和簡寧之間那層或薄或濃的尷尬關系。

辛四回家走的后門,恰逢撞見正坐于槐樹下獨自喝茶的陸臨風,她難得活潑地跑近他,想問問他是不是遇見了童年做糖人的老伯。

陸臨風也難得面露喜色,站起身來有一只手背在身后,淺色的長衫隨風輕輕晃動,這時的他更像一個家人,等著她回來的家人。

“臨安哥……”

最后一個字還沒喊出來,她清楚地看見陸臨風放光的眸子,從星光璀璨到暗夜沉沉。他緩緩伸出手來,將一個完完整整的糖人順著扔在地上,慢慢開口,帶著自嘲的諷刺:“以為你會喜歡來著,沒想到已經有人送過了,看來這塊實在多余。”

她甚至可以聽見陸臨風轉身時衣服扇動空氣的聲音。蹲下身來,撿起已經破碎的糖人,連拿手的地方都帶著他的體溫,辛四突然眼眶一熱,把原本手里攥著的糖人扔在一旁,連帶著印了法文的紙巾,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辛四從后面抱住陸臨風的時候,他突然心里一緊,“夜深了,早點睡吧。”還是試圖去掰開她的手,不料她摑得更緊了。

“臨風哥哥,我只喜歡你送的東西,一直都是。”辛四聲音有些顫抖,卻帶著篤定。

空中有片片白雪灑下,飄著旋兒落在地上,雪花在寒夜里肆意飛舞。陸臨風轉過身,順勢把辛四摟在懷里,她憋著紅紅的臉,小聲地喘著氣,雪花晶瑩剔透,細溺的聲音在陸臨風的懷里響起:“臨風哥哥,你還惱不惱辛四?”

“以后叫我臨風吧。”

“不行。”

“為什么?”

“這也太親密了吧,彼此直呼名字是代表兩人無間的愛情……”

陸臨風笑著搖搖頭,攔腰把她抱進了屋子。那晚辛四做了一個夢,夢到童年,陸臨風又找到那個買糖人的大伯,為她買了一籮筐的糖人。

雪開始沒完沒了的下。陸臨風站在府中小湖旁,眉頭緊鎖,舉目遠眺,一片蕭蕭。

“臨風哥哥!”

回過頭,辛四站在離她有些遠的花園小徑上,手里抱著暖爐,小跑著過來,她穿的有些單薄,方才聽下人說少爺回來了,也忘了披外套,慌慌跑了出來。

“臨風哥哥。”她在他跟前站定,躊躇了好一會兒,似乎有什么話想說。

“臨風哥哥,你……吃過飯了嗎?”半天,就擠出這么一句。她的鼻尖凍得通紅,臉蛋也是紅撲撲的,有些雪花飄在身上,她渾然不覺。

陸臨風忍不住笑了,脫下身上的披風,披在瘦弱的辛四身上,并細心地為她綁好領結,“我不在,我的小妻子食不知味嗎?”他靠近她的臉揶揄道,白色的水汽氤氳在眼前。

辛四的臉瞬間紅透了。陸臨風從什么時候開始,又變回了小時候的樣子,以捉弄她好玩為樂。

可是,他說對了。

接受過西方教育的女孩有她不一樣的方式,她踮起腳尖輕輕在他臉上啄了一下,旋即轉身便要走,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或是怕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紅的臉頰。

陸臨風幾乎沒有遲疑,一把摟住了辛四的肩,順勢向自己懷里帶了過來。辛四做事一向謹慎,但手中的暖爐還是在慌亂間落在了地上。沒有了暖爐,好像少了能讓她暫時鎮定的東西,她要彎腰去撿,陸臨風便緊摟著她,絲毫不放松。

“臨風哥哥……”沒說出口的話被一個溫柔又熱烈的吻堵了回去,她的內心開始有暖暖的濕意開始蔓延。

農歷三月間,冰雪開始消融,春光逐漸明媚。陸臨風依舊每日為銀行的事奔波,辛四安心打理著家事。自冬天之后,他們之間有些東西在無聲地粉碎,有些東西在綿綿生長,辛四倒覺得生活越來越有盼頭,陸臨風眼底的溫柔也多了幾分。

書房里,一如往常。辛四在一旁磨著墨,陸臨風在燈下整理賬務,聽著研磨的聲音停滯,陸臨風停下筆,看著她:“想睡了嗎?”

辛四搖搖頭,笑著說:“沒,臨風哥哥。”

“哦?”他一只手撐著下巴,斜靠在桌沿,嘴角壞笑著:“都說了不要叫這個了。”

“嗯?”她嘟著嘴看他。

陸臨風學著女孩子的腔調,細聲細氣地說:“臨——風——”

他長的好看,眸若星辰,眉眼彎彎地笑著,這一聲腔調再弄出來就活像一個戲子。辛四“噗嗤”笑了。

他見她取笑,便傾過身去,辛四已然失去重心,和那個可憐的暖爐一樣,手里的墨條也隨即落下,在桌子上彈了一彈,又掉在地上,拖出一條細細的絲條。

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陸臨風略帶涼意的吻密密麻麻地落下來,纏綿溫柔。

窗外夜色濃重,偶有飛鳥掠過雕花窗臺,屋內燈火靜謐,春色暖帳。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五更。陸臨風在身后緊緊摟著她,在耳邊輕輕呢喃:“辛四。”

“嗯。”

“明日我必須出趟遠門,最快三個月方才趕得回來。”他頓了頓,“等我,辛四。”

“我等你。”辛四就是那樣一個女孩,永遠識大體,勇敢,篤定。

他在她臉頰輕輕一吻,看她沉沉睡去。

辛四其實再也沒能睡著,陸臨風睡去后,她還為他掖了被角,綽約燈影下,她的聲音沙啞又甜美:“臨風哥哥,我從小,就一直喜歡你呀。”

翌日,辛四在碼頭為陸臨風送行,她頭一次體會到,甜蜜和擔憂同時交纏心頭。但她卻不知道,這一別,即是今生永別。

陸臨風亡故的消息是在一個陰雨天傳回上海的,說是在某碼頭和人激烈爭吵過程中被推到了江里,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那一陣陸家遮云蔽月暗無天日,辛四跪在祠堂里難過得哭不出聲來,她在心里一次次的問老天,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陸臨風還沒給她回一封信就突然離開了……

即使悲痛,她也要替他撐起整個陸家,守著陸氏銀行的產業,守著陸臨風多年的心血。她嚴詞回絕了娘家要她改嫁的說客,親自接手了銀行的事務,不讓外人趁虛而入。

憑借著她念書時讀的金融知識,再加之事事親力親為,陸家銀行半個月便得以正常運營。那時的滬上,你會常看見一個女人身穿天青色旗袍,身板消瘦,眉眼爍爍,游走在政要和商業人士之間,絲毫不遜色于一個男子。

她拒絕了簡寧拋出的所謂合作的橄欖枝,也堅決不肯接受他的幫助。在一個日落午后,夕陽像殘血般掛在天盡頭,她把簡寧送他的兩幅畫一并還給了他。她轉身,背影堅強又孤單,自此之后,她再也不是那個嬌弱的千金小姐、富家少奶奶了,而后,她要繼承陸臨風的遺志,為振興國家的經濟做出努力。

北洋軍閥全面爆發的時候,辛四還在銀行不分晝夜的整理賬務開支,那些耀武揚威拿著槍桿的人闖進銀行,辛四讓先生送賬本先去北平總行,她只身留下來斡旋。

搜了大半個滬上沒能找到重要賬本的北洋軍,把所有的惱怒都撒在辛四身上,她被隔離起來審問,試圖從她嘴里得知情報的敵軍不但沒能獲取消息,反而三番被辱,索性將她關起來施以酷刑,那時辛四全身都被燙到看不清本來的膚色,右腿被打折無法站立,北洋軍許是少見如此剛烈的女子,打累了便把她扔進牢房里不聞不顧。

白天從不會喊疼的辛四卻在月上梢頭的夜里伏在冰冷的地上眼淚簌簌,不為身體的疼痛,因為心底的痛才更痛。

四方天際,小小的窗外月亮依舊,只是良人不再,給予她了家和愛的陸臨風,卻已在另一個世界里踽踽獨行,身為她的妻子,卻沒能替他守好畢生最重視的家業,沒能完成他壯哉祖國經濟事業的遺志。

原來這世間最痛并非愛而不得,而是永久地失去。

數不清被審問多少次、施以多少種酷刑的辛四,到此生最后一口氣也沒吐露關于賬本的半個字。那日陽光明媚,陌上花開,她被推上了那個一開始就注定要去的地方,在一陣槍林彈雨中,她仿佛聽到了陸臨風的聲音,那么真切卻又那么短暫。

嫁他那日,他隔著面紗輕輕地說:“謝謝你。”

新婚夜,他帶著歉意與無奈問她:“那嫁給我,甘心?”

中秋夜,在一片煙火璀璨里他問生日將近的她:“你想要什么禮物?”

翌年四月,他看著她穿自己送的衣服說:“真好看。”

同年夜色凝重的雪地里,他明明吃醋卻故作淡定,但是失落的眼神卻表露了一切:“以為你會喜歡來著。”

年初快立春的五更夜,他在她的耳邊說:“等我。”

經此一役,即是永別。

辛四重重地閉上眼,一滴冰涼的液體自臉頰滑落,身體越來越輕,心卻越來越痛。

滬上的人按辛四生前的意思在陸家祖墳給她做了個衣冠冢,送行的隊伍像一條哀傷的白色長龍,嗩吶聲吹得很是凄涼,任誰聽了都徒添心傷。

尾聲

同年七月,陸臨風跟著一支神圣的隊伍回到上海。剛一著地,就聽說了街坊人人傳道有關辛四的傳奇故事,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他頓時精神崩潰,像一只突然失去方向的大雁,不知歸處何在。

當年被簡寧的人害得落水但有幸獲救,如今他多了一層更為光榮的身份,就是為了反抗北洋重歸故里,保衛祖國護她周全。但等待著他的,是銀行安好,家產無憂,父母尚在,卻單單少了她。

陸臨風跪在辛四的墓前,那些尷尬的、甜蜜的過往如同舊電影般在他的腦海里閃現。她有一顆純凈又美好的內心,盛滿了世間所有的美好,本該活在哲學與藝術光芒下的辛四,卻因嫁給她趟入這遭渾水,而她又始終甘愿如初。

情愿一開始,就不該帶她來到他的世界里,可是他又多么不舍。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只留下一番回憶,記憶里歲月正好,有一個把所有心事都寫在臉上的女孩,足夠他愛一輩子。

陸臨風終于忍不住脫口而出:“念白。”

她在給他的信里叫他“臨風”。

她曾說過彼此直呼名字是代表兩人無間的愛情。

陸臨風緊緊地擁著冰冷的墓碑,眼淚在蒼白的臉上洶涌成河,他用幾近嘶啞的聲音小聲嗚咽。石碑上刻著的四個大字,凝結了他這一生中最為溫暖最為刻骨的歲月。

陸辛念白。

以你之姓,冠我之名。

日落時分,天空還飄著幾朵棉花糖般的綢云,晚風輕輕吹過,一滴滾燙的淚水自他的臉頰滑落。爾后歲月漫長,再無深情伴黃昏。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