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晚夢到我和他在一起了。”
?“說什么胡話呢,你們不都在一起兩年了嗎?”
“我說的不是劉川,是他。”
說這段話的時候,我們坐在獨木舟里,多南云淡風輕地攪著面前的咖啡,奶香四溢。窗外細細密密的雨絲被風吹打著,吹在一起,或是吹散開來。其中一部分被粘在玻璃窗前,豎起耳朵,偷聽我們的對話。
我不知道如何接她的話,只能嘆一口氣,表示無奈。
下午五點,劉川來店里接她。他個子高大,穿一身裁剪精致的西裝,五官硬朗,話不多,待人卻禮貌謙和。多南站在旁邊顯得嬌小玲瓏,眼里是藏不住的溫柔。
對了,獨木舟是一家咖啡店多南三年前開的,最近她還在攻讀廣告設計,準備進奧美工作,夢想對于她來說越來越清澈了。
雨停了,我關掉傘,走在濕漉漉的馬路上。天色開始暗下來,路燈亮了,光線斜斜地投射在水洼里,我蹲下來,仔細地盯著這片積水的坑洼,像是看到了初見的多南。
那時候七里市的酒吧,外面簡陋的像貧民窟,里面卻是誘人的秘密,大多數年少無知的輕狂人被牽扯在城市的這個角落。
富有的人愛它的簡陋,寂寞的人愛它的喧鬧。
多南當然不屬于前者。
那天,五光十色的燈光比平時閃爍得更加曖昧,人群如波濤般涌動。我躲在吧臺后面百無聊賴地抽煙,嘴上的煙火燃到一半就被路過的人搶走了,我憤怒地抬頭,卻看到了比我更加憤怒甚至毫無理性的人。
奪我煙的是一個瘦小的女孩,剪一頭齊耳短發,皮膚黝黑,頂著兩圈熊貓眼。此刻她正與另一個女孩撕打在一起,她左手揪著女孩的長發,右手直接將我那燃了半根的煙頭往女孩頭皮上戳,她瞪大了眼睛,像是要將長發女孩生吞活剝似的。
直到旁邊站立的男孩拉住她的胳膊,在她耳邊言語了幾句,她才安靜下來。男孩轉過頭,朝暗處走了幾步。借著微弱的光,我終于勉強看到他的面容,一副學生氣的的稚嫩面孔,卻帶著幾分倔強的英氣。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多南,狂放不羈,棱角尖銳的多南。
那個男孩叫周河,就是七年后,在多南夢里終于和她在一起的人。
我一路晃晃悠悠,回到家的時候,多南已經回來了。地上摞滿一堆日記本,破舊的封面上鋪了一層松松淺淺的灰。椅子上擱了一封信,我瞥了一眼,署名處是兩個清秀的字:周河,日期是2004年7月15日。
2004年7月15日究竟發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自從那天起,多南就再也沒有提起過周河,她像變了個人似的,一心讀書,不問世事。
我指了指地上的東西問她:“你準備把這些東西放哪?”
她正用毛巾擦她那滴水的長發,頭也不抬地說:“地下室。”
水滴打在日記本的封面上,紅色的字跡暈染開來,“多南”兩個字像是殷紅的血液,面目猙獰地在日記本上綻放。
青春總是帶著一股血腥與沖動。
那時候,周河是一塊堅硬的冰,多南的瘋狂化不開他。
他總說,我不會喜歡你的。
她也總是一臉自信地回他,你這話說的太早了。
如果,一個月算早,一年算早,那三年也的確是不早了。
?我總覺得最近會有事發生。
?周一,我和多南在獨木舟看店,雖然這個點是上班時間,但是店里客人仍然不少,也許是“周一心愿”效應。這一天 幸運座位號的客人有權利許一個力所能及的愿望由多南完成。
今天的幸運座是九號。我從吧臺只能看到他的側面,背略略彎曲,一身廉價的西裝并不是那么合身。他整張臉望向窗外,使我看不清 他的面容。
“先生,恭喜您獲得了我們的幸運號,我們可以幫您完成一個力所能及的愿望。”多南已經親自端著咖啡走了過去 。
客人依然望向窗外。
“先生”多南又輕輕叫了一聲。
“我的愿望就是你能陪我聊會天。”他依然沒有轉頭。
多南放下咖啡,輕輕地拉開椅子,在他對面坐下。
他轉過頭的那一瞬間,多南立刻驚慌的站了起來。可能意識到這個舉動的不合時宜,意義太過復雜,于是又重新平靜地坐下 。
面前的這個人早已不是記憶中的樣子,兩鬢長了幾根白發 ,眼角還隱約刻了皺紋,眼神退去了傲慢,取而代之的是艱苦生活烙下的滄桑。
曾經落魄的人有了屬于自己的咖啡店。
曾經輝煌的人找不到一身屬于自己的體面衣服。
看,時間已經把我變成了曾經的你。
“好久不見,你變了。”她淡然的笑笑,說出四年來的第一句話。
“你也是。” 他動了動嘴唇,吐出那無比熟悉的三個字。
早上好啊,周河。 你也是。
早點休息啊,周河。 嗯,你也是。
新年快樂啊,周河。 謝謝,你也是。
? 想到曾經這些,多南自嘲地笑了 ,“你變丑了。”她毫不遮掩地說出了心里話。
? 我接了一個電話的功夫,再抬頭,周河就不見了。真是世事無常,我在內心感嘆,不知道多南此刻是什么心情。
? 晚上,是劉川送我們回家的。我洗澡出來的時候,多南手里正夾著一支煙,是四年前剩的半包紅塔山,可能是保存時間太長,受了潮濕,她點了好久,才把煙點著。
?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四年前,她不是已經把煙戒了嗎?
?仿佛看出了我的顧慮,她笑笑說:“我只是想嘗一下當年是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我問她。
? 她吸了一口,吐出的煙圈遮住了半張臉,她突然劇烈的咳了幾聲,然后轉身把窗戶打開,肆虐的風貪婪地帶走了剩下的煙身。
?“好像是發霉的味道。”她皺著鼻子說。
?“當然了,已經過期了。”我走過去,替她把窗戶關緊。
劉川要去法國了,他問多南愿不愿意賣掉咖啡店跟他一起去,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在法國另開一家獨木舟,甚至,他想給她一個家。
多南沒有立刻給他答案 ,只是要求考慮幾天。
周末晚上凌晨一點多,我被多南叫醒了。她的聲音有點著急,我以為出了什么事,就赤著腳跑下去。
多南立在電腦桌前,雙眼移不開屏幕。
是一封簡短的郵件。
“去年今天,路過你們大學,我看到你短發已經過肩了,皮膚也被江南的太陽曬得白皙,你一直在笑,過得很好,好到我都不想離去。可 你轉頭追上我的時候,我還是拋下了那句對不起。那時候總覺得一切太遲,你呢?現在覺得遲嗎?” —周河
也太TM遲了,我在心里暗罵一句,然后看了一眼日期。2005年7月15日。
已經是三年前的郵件了。
我頓時瞪大了眼睛:“你才收到啊!”
“好長時間沒登了,不知怎么竟會想起來看一眼。”她無力的解釋。
屏幕的亮光漸漸暗下去。
三年前,他還沒有遇到劉川,如果收到了這封郵件,會是什么樣的結果呢。
良久,時針指到2的時候,多南按下了鍵盤。
“失去的東西還會回來嗎?也許會吧,我曾丟過一枚紐扣,可是當我找回來的時候,我已經換了一件衣服。”
一夜安眠。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多南搬東西的聲音吵醒的。她將地下室的日記本和一些書全都當破爛賣了。
“不心疼啊!”我倚在門口問她。
“我的青春難道還不值塊把錢嗎?”她晃晃手中的鈔票向我揮手,看起來心情很好。
多南答應劉川一起去法國了,下個月就走。
最近她在忙著咖啡店轉讓的事,真不明白,地理位置這么好的店鋪,多南怎么會忙這么久。
她去法國的那天,我沒有去送她。因為我也買了回老家的車票,或者,我根本不想去送她。
我總覺得我們會再見面的。
?第二年春天,我回了一趟上海。
?看著熟悉的“獨木舟”三個字,我走了進去。
?店里的裝飾一點沒變,正值中午,喝咖啡的人很少。
?看我進了,臥在窗邊休憩的老奶奶便放下手中的書起身,微笑著問我喝什么咖啡。她頭發已經花白了,眼睛上架著一副老花鏡,脖子里隱約露出半串珍珠項鏈。滿臉皺紋也擋不住她一身的優雅與高貴。
?“這家店以前的主人是不是叫多南?”
?她看我這樣問,便把我拉到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好像對我的問題很有興趣。
?“是啊,她可真是個奇怪的姑娘。”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老伴已經端了兩杯咖啡過來。
?“奇怪?”我疑惑的問她。
?“可不是嗎?她賣這家店居然不要一分錢,只是要求聽我們的故事。”老爺爺將咖啡貼心地放到老伴面前。
?“那姑娘說,這店可以重新裝修,也可以不賣咖啡,只是有一點要求,不能把店名改了。我尋思著她一定對這家店有很深的感情,所以我們就沒動店里的東西,一直保持原樣。”
?“等她回來,我們就把店歸還給他。”老夫妻意猶未盡地說著。
?面前的咖啡已經涼了。
?我起身跟他們告別:“這家店也許就是她為你們開的,現在它真正屬于你們了。”
?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家獨木舟了,法國也不會有。
?踏出店門的那一刻,我決意不再來這里了。
?三月的陽光披在咖啡店的招牌上,我睜開眼,最后看了一遍它。
?哦,獨木舟。
?獨慕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