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偉散文《阿美》

八叔人稱“大愣子”,九叔外號“二猴子”,他們倆是三爺爺?shù)膬鹤印H隣敔斒俏覡敔數(shù)奶眯值埽斎粵]有幾個人見過三爺爺,因為他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自幼喪父的八叔、九叔,是三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我的爺爺共有堂兄弟五個。到我父親這一輩,沒出五服的都按年齡順序稱呼,于是,我能一直叫到五爺爺家的十一叔。

老話說“一娘能生幾等兒”,這話用在小腳的三奶奶身上,那是一點兒都不錯。同樣都是三奶奶所生,八叔個子矮,性格慢,人也丑,憨頭憨腦的像個“武大郎”,所以叫他“大愣子”也算名副其實。九叔則不同,身材魁梧,個頭高大,說話干脆利落,比古書里的打虎英雄“武二郎”還要機靈,于是“二猴子”的外號不脛而走。

一九八二年農(nóng)歷四月初二,那一天注定是八叔一生中難忘的日子,三十一歲的八叔終于有了老婆。那時,鐵蛋十四歲,我和栓子、三娃子都是十三歲。三奶奶省吃儉用,據(jù)說還借了不少債,湊齊兩千塊錢,給八叔買來個老婆。鐵蛋說,兩千塊錢,如果都是一元紙幣的話,疊起來比我們的人還要高呢。說真的,那時我們都沒有見過兩千塊錢,但我們知道,那是很多很多的一筆錢。

八叔買來的老婆,是鎮(zhèn)上的人販子送來的。人販子再三叮囑,如果人跑掉,概不負責。八叔的老婆叫阿美,歲數(shù)不大,也就二十歲的樣子,坐在屋里的床頭。房間里里外外圍了很多來看熱鬧的婦女和孩子,大家都好奇地看著她,她總是低著頭,也不敢看人。

四月初二那天,天很好,八叔的心情也很好。三奶奶把五服以內的本家都請到了,院子里擺滿了八仙桌。那天大人們喝了很多酒,九叔的臉喝得像豬血色,走路也前搖后晃,耍起了“醉拳”。七叔一向話不多,喝多了酒,一頭鉆進三奶奶家院子西南的雞圈里,干脆趴在雞糞上打起了呼嚕。

五爺爺一邊喝酒,一邊尖著嗓子學女人的聲調唱道:“東莊哦,有一個,五表妹哦,和我同年同月哦,又同歲,人家的孩子都兩三歲,讓我如何不心碎哦。”四爺爺在旁邊用筷子敲擊碗盤,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就附和一句:“姑娘呀,你還小呢”。五爺爺樂呵呵地瞇著眼睛,又接著唱起來:“胡椒哦,雖小哦,辣人心哦。秤砣哦,雖小哦,壓千斤哦。丈夫哦,雖小哦,也是當家的人哦。”大人孩子都在笑,三奶奶一臉的皺紋也堆成了花。五爺爺尖細的嗓音在巷口的上空飄蕩,高過屋頂?shù)睦嫌軜渖煺怪θ~,太陽從綠葉的縫隙間漏下片片碎碎的光來。

三奶奶家有三間房,中間是留作吃飯用的。三奶奶住東房,西邊那間自然就是八叔和阿美的,九叔就住院子東側的偏房里。村子里的人都議論說,這個買來的阿美早晚會跑掉,但幾個月過去,阿美顯得很安分,不但沒有跑,她還洗衣服做飯,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

世間很難有風平浪靜的生活,老天爺似乎總是會制造一些坎坷和事端來。那年的中秋節(jié)的前夕,傻乎乎的八叔,在村子東邊的水庫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失足落水了。第二天被人打撈上來時,八叔的肚子漲得鼓鼓的,臉泡得煞白,嘴巴張得大大的,樣子很恐怖。

生命看似很漫長,但死亡有時就在一瞬間。三奶奶不停的流淚,那個阿美也哭成了淚人兒,大家都知道,憨厚老實的八叔沒有虧待他買來的老婆。


八叔的墳墓上還沒有長出新草,我們就發(fā)現(xiàn)九叔不住院子東側的偏房了,他搬到了堂屋的西間,那是原來八叔和阿美的洞房。我們幾個伙伴一下子明白了,阿美原來又變成了九叔的老婆。

那時的日子雖然很平淡,卻也總是充滿著樂趣。白天,我們抓野雞、摘菱角、掏鳥蛋,晚上坐在巷口的老槐樹下,聚精會神地聽五爺爺惟妙惟肖的講述。那時年少的我們,沉浸在一個個梁山好漢、三國演義驚心動魄的故事中。

下過幾場大雪,我們堆了幾次雪人。那年的正月十五剛過,燕子就飛來了,春風吹綠了枝頭,柳樹、榆樹搶著發(fā)芽,桃花、梨花爭相著綻放。槐花濃郁的清香,充盈著巷口,幽靜平和的村莊,一下子就點綴在花的世界里。

村里有閑著沒事的婦女們聚在一起議論,說九叔的老婆,那個阿美的肚子怎么一直沒有鼓起來,說她八成是一只不會下蛋的雞。有平輩的女人見到九叔,就奚落說:“二兄弟呀,看你人高馬大的,可是你老婆什么時候生孩子呀?”一向機靈的九叔就會漲紅了臉,什么話也不說,躲著走遠。

一直到村子里石榴的肚子咧開了,露出身體里滿滿都是“娃娃”的時候,三奶奶家買來的阿美肚子也沒能鼓起來。雖然阿美還是很勤快,但三奶奶看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后來就時常看到九叔開始打罵阿美。九叔打得很兇,他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抓著阿美的頭發(fā)往墻上撞,阿美不還手,也不哭,只是默默承受著。

又是中秋,八叔去世一年了,我們幾個伙伴奉三奶奶之命“陪伴”阿美去給八叔上墳。那是我們第二次看到阿美哭,第一次是在八叔去世時。她整個人趴在八叔的墳上,哭得特別厲害,她的聲音很凄涼,樹上的黑烏鴉被嚇得驚慌著飛進了云層。

三奶奶剛開始替八叔買來阿美的時候,村里就有人說早晚會跑掉,大家也半信半疑,精明的三奶奶明里暗里像錐子一樣監(jiān)視,可是阿美一直也沒有跑。

農(nóng)歷重陽節(jié)剛過去三天,阿美卻在一個下午神不知鬼不覺地跑掉了。三奶奶和九叔氣急敗壞地在整個村子里大喊大叫,讓所有人都去幫忙找。三奶奶哭著說那是兩千塊錢買來的呀,九叔咬牙切齒地喊一定不能讓她跑掉。于是,整個村莊里的人都四處分散去尋找阿美,鐵蛋、三娃子、栓子和我也沒能例外。

那一晚,整個村子里的人都沒有睡,出去尋找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一直到深夜一點多,阿美被其中一伙人押回村子。她不認識路,鞋也跑掉了,光著的腳在流血,九叔可不管這些,狠狠地一腳踢過去,小腳的三奶奶惡狠狠地說:“兩千塊錢買來的,不如養(yǎng)一條狗。”


從此就很難再看到阿美,三奶奶把她限制在堂屋西邊那間房子里,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鐵蛋有一次趁三奶奶不注意,順窗戶向里看,看到阿美的腿上被捆上了鐵鏈子。我那時心想:阿美真的不該跑,這就是逃跑的代價。

長長的巷口,雞犬之聲相聞。我們依然在老槐樹下聽五爺爺講水滸傳,我們在劉邦項羽的刀光劍影里有滋有味地活著。

那年的春節(jié)剛過去不久,栓子向我們報告了一個消息。栓子聽說九叔要把阿美轉賣給西邊張莊收破爛的瘸老頭,九叔要價一千八百元,但那個老張頭只出價一千二百元,最后沒談成。栓子說他親耳聽到的,那個老張頭最后和九叔說:“我先繼續(xù)去攢錢,等攢夠了一千八百元,我就再來找你,那時就一手交錢,一手領人。”

第二天中午,鐵蛋召集栓子、三娃子和我一起去竹林深處開會。會上,鐵蛋很嚴肅地宣布一個驚人的消息。他說:“那個買來的阿美太可憐了,如果真的再賣給張莊瘸子老張頭,她一輩子也沒有出頭之日了。我們幾個做一回好人,行不行?從今天起,我們大家都想方設法攢錢,一定要先攢夠路費,我們幾個再偷偷找機會救阿美出去。不管能不能成功,哪一個敢走漏半點消息,叛徒蒲志高就是他的下場!”

鐵蛋的一番話,說得我們幾個人心情都很激動。我們相互拉了手指,承諾絕對要保密,就各自散開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就都勤快起來。我把家里能賣的酒瓶子、破爛零碎的都賣掉,三娃子也學會了撒謊,變相找他媽媽要零用錢,栓子和鐵蛋也各自想著自己的辦法攢錢。

每年的農(nóng)歷四月初八,是我們鎮(zhèn)上的“廟會”。連續(xù)三天,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會來這里趕場子,實際上就是農(nóng)村的物資交流大會。頭一天晚上,我們幾個伙伴都軟磨硬泡,找自己父母要錢,說第二天要去鎮(zhèn)上買學習用品。


四月初八果然是個艷陽天,村里多數(shù)人都去鎮(zhèn)上趕“廟會”,九叔和別人也早早就出發(fā)了,只有三奶奶坐在她家院子里的石榴樹下,我們幾個伙伴假裝沒事湊過去。

三奶奶說:“你們幾個小鬼,怎么沒去鎮(zhèn)上看雜技魔術呀?聽說還有扭秧歌的呢。”

鐵蛋懶洋洋地回答:“每年都是那一套,今天太熱,我們不想去,那你怎么不去呀?”

三奶奶指了指房子的西屋,壓低聲音說:“我倒是想去看看熱鬧,我編的竹籃子還想拿到鎮(zhèn)上賣掉呢,又怕屋里那個跑掉呀,人家收破爛的老張還要等著買回去的。”

鐵蛋湊近三奶奶的耳朵,壓低聲音說:“你去鎮(zhèn)上賣竹籃子,我們幾個今天幫你看著,我們保證不離開,你回來買點好吃的給我們。”

三奶奶很高興,她不知是計,再三叮囑我們幾個不許走遠,她就拿著幾個自己編織的竹籃子興沖沖去鎮(zhèn)上了。那一刻,我感覺到自己的心像要跳出來。

鐵蛋撬開三奶奶家的門,我們幾個涌進西邊那間房子的時候,屋里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頭發(fā)蓬亂的阿美斜躺在靠墻的床頭,她的右腿上豁然綁著一根鐵鏈條,鏈條的另一端牢牢地捆在地上一塊石磨盤的洞中。阿美正一臉的恍惚與茫然時,栓子回家找來鋼鋸,費了很長時間,總算鋸斷了阿美腿上的鐵鏈條,她的右腳踝骨處有鏈條長期磨破的傷痕。

三娃子回家拿來她媽媽過年才穿的新衣裳,我跑回家中拿來一些吃的東西,栓子在四處張望,好在那天,村子里基本沒有人,都去趕廟會了。

鐵蛋攙扶起阿美,果斷地說:“今天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再不跑,就沒有機會了!”

阿美看起來很虛弱,一瘸一拐走到院子里,她突然就跪倒在地上,給我們幾個人磕頭,然后嗚嗚地哭,兩眼的淚水。

鐵蛋牙一咬,把阿美背到了身后,我們幾個人前呼后擁著,向村子南邊的莊稼地里快步跑去。太陽高高地照著,有風吹過浪花般的麥田,田野里彌漫著泥土的芳香。

鐵蛋、三娃子、栓子和我,我們四個人輪流換著背阿美,一刻也不曾停留地小跑著。眼看太陽到了中午,我們已經(jīng)走了很遠的路,來到一片荷塘。鐵蛋讓阿美去荷塘里洗臉,阿美洗了臉,也洗了頭發(fā),換上三娃子帶來的衣服,荷花的映襯下,我們發(fā)現(xiàn)阿美其實很美。

我背上阿美時,她伏在我的后背,我聞到阿美頭發(fā)上有女人淡淡的香氣。那一刻,我恨自己歲數(shù)太小,如果我是大人,就娶阿美,她也不用逃跑了。阿美輕聲地說,她從小就沒有媽媽,他的父親很兇,如果八叔不死,她一輩子也不會離開八叔,雖然八叔個子矮,人也丑,但是八叔心眼好。阿美又說,她的家鄉(xiāng)在遙遠的西雙版納,那里有很多很多美麗的蝴蝶。

趕到城里的火車站時,已經(jīng)是黃昏了,鐵蛋去打聽,正好晚上就有開往上海的火車。我們四個人把這幾個月積攢的錢放到了一起,有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幣,有一毛、兩毛、五毛的紙幣,面額最大的是五元,總數(shù)有將近五十塊錢。

買好車票,我把家里拿來的吃的東西遞給阿美,鐵蛋把剩下的錢也都交給了阿美,眼看著阿美上了火車,火車緩緩開動的時候,阿美在向我們揮手,我們四個伙伴一邊揮手一邊擦拭眼角的淚水。

那是我們第一次進城,城里有路燈和高樓,那是一九八四年農(nóng)歷的四月初八。

回家的路上,我們感覺又餓又累,在一片黃瓜地里偷吃了很多黃瓜。我們知道,村子里肯定炸開了鍋,我們似乎看到三奶奶氣急敗壞的樣子,九叔一定是暴跳如雷了。

鐵蛋說:“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我們四個人長大后,賠他兩千塊錢就是了。”栓子說:“我們救走了阿美,我這輩子都不后悔。”三娃子說:“我感覺我們就像黃繼光、董存瑞一樣,我們是英雄。”我說:“回家鞋底打屁股,如果能不扒掉褲子多好呀。”

天上沒有月亮,螢火蟲在四處亂飛,稀稀疏疏的星星掛在頭頂,寸步不離地跟著我們。我們走得快,它也快,我們走得慢,它也慢。

“親戚來到家,我去逮雞殺,雞說:‘我尾巴長,你為什么不殺那只羊?’我拿刀去殺羊,羊說:‘我吃口草點點頭,你為什么不殺那頭牛?”我拿刀去殺牛,牛說:‘我耕了一天地,挨了一天打,你為什么不殺那匹馬?’我拿刀去殺馬,馬說:‘我推了一天磨,磨了一天麩,你為什么不殺那頭豬?’我拿刀去殺豬,豬說:‘我吃你的是糠,還你的是米,到底哪個王八羔子不講理?’…………”

晚風里,我們四個伙伴異口同聲的歌謠響徹在鄉(xiāng)間的小道。


*******************************

關于作者:阿偉,男,江蘇連云港人,建筑工程師,文學愛好者,自由撰稿人。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美國文心社會員、美國海外文軒作家協(xié)會終身會員,江蘇連云港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直堅持純文學創(chuàng)作,兼任《華東文學》散文編輯。

1998年離開中國,輾轉于東南亞、中東、北美洲之間工作和生活。1999年起發(fā)表文字,在新加坡《聯(lián)合晚報》、《新民日報》、《世紀風》、《新華文學》,馬來西亞《清流》、《爝火》,澳大利亞《澳洲新報》、新西蘭《先驅報》、《新華文苑》、澳門《澳門日報》、美國《僑報》、《漢新月刊》、《海外文軒》、荷蘭《中荷商報》、印尼《訊報》以及中國國內《北方文學》、《鄱陽湖文學》、《文學月刊》、《北都文藝》、《散文世界》、《未央文學》、《青春港》、《六盤人家》、《華夏散文》、《今日五蓮》、《新華副刊》、《參花》、《中國散文家》、《雨花》、《華東文學》、《陜西文學》、《大唐民間藝術》、《現(xiàn)代作家文學》、《連云港文學》等報刊雜志上有散文、詩歌發(fā)表,有散文被編入新加坡及國內一些文選,曾在新加坡及美國的征文比賽中獲獎。著有散文集《一紙書香》,2014年由北京團結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如果你很喜歡這篇文字,請點擊下面左下角的紅心,算是支持的點贊,真誠謝謝!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lián)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fā)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fā)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