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空城

我是一個雕刻師,一個將任何東西都可以做的栩栩如生的雕刻師。

我生于雕刻世家,家里世世代代都以雕刻為生,祖師爺姓喬名覺,他有著高超的技術,可以賦予任何他所刻東西以生命,但這些生命卻沒有靈魂,只能按照祖師爺的意愿機械般活動。后來,家族發生了一些變故,祖師爺和他那出神入化的雕刻秘術一起消失不見。

我是我們家族第一百五十六代傳人,這么幾千年過去了,傳言祖師爺并沒有死去,只是以我們所不知道的方式生活著,所以這么多年家族里唯一的族訓就是尋找祖師爺和記載祖師爺如何賦予木頭生命的秘籍――《藏心木》。

這日,我聽聞遙遠的北方有一座無心城,里面可能有我們想要的秘籍。

我千里迢迢奔赴到這座城市時恰逢黃昏,日暮時這座城市格外美麗。城門上雕刻著闌體書寫的‘無心城’三個字,夕陽的余暉斜映下這三個字鎏金奪目,格外璀璨。

城中熱鬧非凡,熙熙攘攘,小販的叫賣聲,茶館的說書聲,戲樓的戲曲聲,歌舞坊的管弦聲,河面上艄公的搖櫓晚唱聲……一切都那么熱鬧,那么和諧。

我背著包裹走進一家名為‘君又來’的客棧,喊來小二為我開了一間上好的客房。

躺在床上看著燭火搖曳,思考明日去城中哪里打探《藏心木》的下落。窗外夜涼如水,一縷琴音緩緩流了出來。

接下來的三天我逛遍了城中所有的茶樓酒肆,卻一無所獲。只是每當晚上將要入睡時總能聽到若有若無的琴音。

翌日起床向小二打探琴音的下落,得知彈琴的是客棧老板的女兒,名喚樓心月。

后來我常想,如果不是當時好奇,是不是就不會有后來那么多的情非得已。

可是誰又能知道后來呢?人生就是這樣,一個伏筆埋葬另一個伏筆,在沒有遇到下一個伏筆前,你不會去感謝曾經遇到過的人事滄桑。

感念于每晚有如此美妙的琴音伴我入眠,每日打探消息之余我親手做了一張琴送與樓心月,琴弦是我隨身所帶的七根弦。

說來也怪,我是一個雕刻師,即使我技術再好也只是雕刻師,而做一張琴所要求的技術是我所不具備的。但是,我做的琴卻出乎意料的好,就連我自己都驚訝于做起琴來的嫻熟,仿佛已經做了好多張琴,積累了好多經驗,可是這明明是我第一次做琴……

我把琴抱過去送給她,她正坐在客棧后院的葡萄架下,一臉呆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呆呆的接過琴,道了聲謝,機械般走進了她的房間,關上了門。

當晚,我沒有聽到琴聲,后來,我再也沒有聽過琴聲。

再見到她時已經過了數日,我依然沒有《藏心木》和祖師爺的消息,只是她看起來靈動了許多,不再那么呆滯,有了些許靈氣。

不得不承認,本就貌美的她如今讓人更加心動。

我又喜歡上了她。

后來,我出來打探消息的時候便常常帶著她。常常,我坐在那里聽旁邊的人閑談,或者向別人詢問的時候,她就托腮坐在那里看著我,臉上總掛著似有若無的笑。

我問她笑什么,她說,她并不喜歡彈琴,只是迫于無奈,在沒有遇到我之前,每天晚上如果不彈琴就總覺得心里少了點什么,如墜夢里一般,沒有喜怒哀樂,只有彈琴才能讓自己活的真實一點,到如今,難得有一些情感想要表露。

她說,看到我就很開心。

我笑了。我想,我也是的。

后來,我帶她逛遍了熱鬧的戲樓歌坊,看足了繁華的街頭巷陌,飲盡了城中的新茶舊酒,有關秘籍的消息卻依然半絲也無。

有道是山重水復疑無路,得來全不費功夫。

那日,春光窄窄,適合彈琴,心兒把我送她的那張琴抱了出來說要為我彈上一曲。手指剛落,弦未響兩聲卻‘啪’地斷了。心兒訕訕的笑笑‘我去取我那張琴~’

雖然我不懂琴,可我看到那張琴時也知道這是一張舉世罕見的好琴。心下不由詫異,以心兒的身份不可能會有這么好的琴,莫不是祖傳的?

心兒見我詫異,告訴我這是在她出生那天一位前來住宿的老先生送給剛出生的她的,那位老先生還說這張琴名喚‘心木’。

心木……心木……藏……心木……

我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接過那張琴仔細檢查。果不其然,琴的底座有一塊活動的木板,我緊張的把木板抽掉,把藏在琴里的一個小冊子拿了出來,想到家族里幾千年的使命就要完成了,激動的止不住手抖……

可是我沒想到,當時有多激動后來就有多悔恨。如果可以,我寧愿永遠也找不到這本秘籍。

秘籍上只有一句話‘取木年木月木日木時出生女子之七魄煉于家族傳世之刻刀?!?/p>

如果我沒記錯,心兒恰好生于木年木月木日木時……

一時間又喜又懼,懼的是木年木月木日木時生的女子本就少見,恐怕只有心兒一人……喜的是,終于找到了家族的秘密,近些年我們這一嫡系在家族中的地位岌岌可危,只要我練成此秘籍,便可鞏固我的地位,擁有無上的權力。

人生總有選擇,你之所以成為現在的自己,正是當初你自己所做的選擇。

我選擇,犧牲心兒。

當時我想,幸好我對她只是喜歡,未及深愛,沒有她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當時我想,待我擁有無上的權力,想要什么樣的女子沒有,環肥燕瘦,還不是任我挑選。

當時我想,自己一定不會后悔。

可是,到如今我才曉得,原來,自己的心也會騙自己。

后來,非常成功,我成功的把她的七魄剝離,眼睜睜的看著她在我懷里呆滯,毫無生氣。我成功的把她的七魄融進那把刻刀。我成功的得到了秘籍上的秘術。

可是……為什么心突然好疼呢?

我告訴自己,一定是剛剛剝離魂魄太累了……

既然秘術已成,秘籍便不必留在身邊,避免被家族里一些人覬覦。我把秘籍又藏進了那把心木琴,準備把琴在一個合適的時機隨便贈與一個有緣的人。秘籍放在身邊太危險,現在這把刻刀已經成了秘術的所在,一般人即使得到秘籍也不知所云,沒有家族里的那把刻刀秘籍也只是一張廢紙。但我不能把它毀了,誰又能保證這個秘術的有效期限呢,誰又能知道心兒的七魄會和這把刻刀融合多久,到那個時候會再有家族里的有緣人來尋這個秘籍,也不至于家族秘術失傳。

我剛把秘籍藏好,就收到家族來信,家族里有了動亂,讓我立刻動身回到山莊里。

我來不及尋有緣人,只得來日再說,我把琴交與城中一位頗有威望的老人,給他一大筆銀子,讓他先替我好好保管這張琴。

我趕到山莊里,有了秘術傍身,那群人也終于停止了暴亂,擁護我坐上了空置已久的族主的位置。

我終于有了我想要的權力。

可是在處理族中事物閑暇之際,為何我感到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孤獨呢?時不時回想起在無心城我帶著心兒去聽戲喝茶的日子,時不時看到她的笑容在我面前晃,時不時聽到她說,’看到你我就很開心呀?!?/p>

每當我用那把刻刀刻東西的時候就覺得心在一點一點疼,就好像那把刀在刻的不是木頭,而是我的心。

奇怪的是,我明明可以刻出許多有生命的東西,花草蟲魚,人,可唯獨刻不出來心兒的模樣,我想可能是我的心不愿意吧,又或者是,心兒不愿意,她的七魄在這把刀里,她在……恨我?

想到這里,身上立馬出了一層冷汗,那把刻刀‘噹啷~’一聲掉在地上。忽然驚覺,原來我那么在乎心兒對我的感覺,原來,我是愛她的。

可是,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不行,我要趕回無心城,我要找回我的心兒。

還來得及么……?

我跌跌撞撞的打開房門,門口的丫鬟見到我嚇了一跳,‘家主,你――你的頭發……怎么白了……’

頭發……白了?那又如何?

有了秘術,那又如何?

有了最高的權力,那又如何?

……沒有心兒了。

我一路跑下山莊,一路疾馳,來到了無心城。城中依舊熱鬧而和諧,沒有糾紛,沒有爭吵,人人臉上掛著笑容,這座城美的好像世外桃源,美的不真實。

我又來到了‘君又來’客棧,小心翼翼的向小二打探心兒的消息,我想,即便沒有了七魄,可心兒還有三魂,依然還是活著的心兒的。

可是小二告訴我,心兒自從我走后夜夜難眠,就在幾天前的晚上,風吹翻了燭臺把她的房間燒成了灰燼。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再也聽不到其他。小二依舊在那里自說自話‘說來也怪,小姐明明沒有睡著可以跑出來的,而且火勢怎么就起的那么快,不到一刻鐘,我們趕過去的時候屋子里只剩小姐平日戴的首飾,就連小姐……也被燒沒了……如今掌柜的年事已高卻沒了獨女,一時哀痛,也去了……掌柜對我有恩,我準備把他們的喪事料理好就把這家店關了,回鄉下去……’

我緊緊攥著袖中的那把刻刀,心兒,我真的……再也找不到你了么?可是,明明你的七魄還在,明明你還在。

我在城中踉踉蹌蹌的走著,無意中撞到一個人,我抬頭,原來是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他看了看我,‘喬公子,你怎么了?你的那張琴我還給你保存的完好,既然你回來了我就把它完璧歸趙吧?!?/p>

琴?對了,那張心木琴。

我說,好,我這就隨你去取。

我取回來那張琴,越看越悔不當初。恰好看到路邊有一對流浪的夫妻,那位婦人還懷有身孕,看起來將要臨盆,他們的窘境和這座城的氛圍格格不入,我尋思,就把這張琴送與他們吧,將來如果生活不下去還可以拿琴換些糊口的東西。

我抱著那張琴下樓,把琴交給他們,告訴他,以前有一位老人說這張琴名字叫‘心木’,還給了他們一包碎銀讓他們去請一個好點的穩婆,孩子出生后多補充點營養。那個男的一直說著感謝的話,臉上有幾塊泥巴被淚水沖了幾道痕跡,仔細瞧來竟覺有點熟悉。

我又安慰了他們幾句,他們問我的名字,我本不欲訴之真名,想了想說,‘叫我又來吧?!拥恼f,’恩公,大恩不言謝,你的大恩大德我們銘記于心,等我們在這座城市安頓好之后我一定好好掙錢,將來開一家店就以你的名字為名。’

我的心早已不在這里,已無力與他們客套,轉身揮揮手走了,對他說的話我并沒有聽進去。

街邊的歌舞坊還在排練最新的一闋歌,歌女咿咿呀呀的唱著,仔細聽來卻是‘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p>

舞低楊柳……樓心月。

身后又隱隱約約聽到那個男子說道‘娘子,娘子,你聽,這唱的多好聽,我剛好姓樓,將來如果你給我生下一個千金的話,我們就給她取名叫樓心月……’

那個女的笑了,笑意還未展開卻又突然抱著肚子,‘相公,相公,快去找產婆……我,我可能……要生了……’

我忽然意識到什么,驀然扭頭,卻看到城中所有的東西,所有的樓臺歌坊,所有的人,都忽然之間呆立不動,倏忽碎裂――

只剩我自己,

和這空空的城。

一些記憶碎片沖擊著我的腦海,恍惚中我忽然明白,原來,這座城并不是真正的城,這座城是一座雕刻的城,這座城是我親手所刻的城……

我所刻的東西雖然有生命但也只能維持一段時間,而不是永遠,如今心兒沒有了,即使有她的七魄,這座城也會消失的更快。

現在,這座城空了,城中的人,沒有了,我和心兒有關的回憶,沒有了。我怎么會允許這件事的發生。

我又把刻刀拿出來,我暗暗發誓,這是我最后一次拿起它。

刻刀在我手里上下飛舞,以我自己都看不清的速度翻滾著,刻這些東西消耗心血極大,刻到最后,每刻一刀,嘴角就溢出一點血。

或許,我已經瘋了吧。

但,都不重要了。

我又把這座城刻了出來,城中一切都那么繁華,熱鬧,和諧。

我坐在街道中央,來來往往的人在我身邊走走停停,我已經無力站起來了,一次刻這么多東西,我的精力已被消耗殆盡,我覺得馬上就要躺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但是我不能,我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我回到客棧后院心兒的房間,找到我送她的那張琴,摩娑著刻刀,喃喃道‘心兒,對不起……’

我拼盡最后一點力氣把心兒的七魄從刻刀里分離出來,融進了我上次送給她的那張琴的七根琴弦里,我把琴弦從琴上拿下來,放在離心口最近的位置……

做完這一切,我覺得自己再也支撐不住,緩緩閉上了眼……

黑暗中,感覺靈魂在抽離,許多斑駁陸離的畫面在我眼前飄來飄去,許多事情我至此方才明白――

原來,那天晚上并沒有風,是心兒自己把燭臺打翻,她雖然沒有自己的意識,只是按照我的意愿生活,但七魄在她身體里停留了一段時間,殘留的一絲意識足夠她打翻一個燭臺……心兒她,果然還是恨了我……

原來,我并不知道,心兒和這座城里其他人一樣,沒有靈魂,正常人剝離了七魄會死去,我以為心兒還有三魂,不會死,卻原來,她也只是我用木頭和心頭血強行雕刻的,她僅有的七魄還是最初的時候我所剝奪的。

原來,我就是喬覺,原來,我的祖師爺就是我,原來,我是以這種方式活著,由于最初練這個秘術,我并不會真正的死去,每當我精力消耗殆盡我就會失去記憶回到之前重新做一次選擇。

原來,我已經活了幾千年,原來,這座城是我自己親手所刻。無心城――再也沒有心兒的城……

當初,我初見心兒的時候覺得她呆呆的,原來是失了七魄的緣故,而心木恰好能暫時修補她魂魄的空洞。

后來,我用隨身攜帶的琴弦為她做了一張琴,琴弦里的七魄我并沒有封印,當她撫上琴弦的時候,那些七魄逐漸回歸到她的身體里,她才漸漸有了生氣。

原來,我每次重新選擇時都會給她做一張琴。

原來,這幾百世,這幾千年,這座無心城,這座城里的亭臺樓閣,這座城里的繁華寧靜安詳,不過是我聊以慰藉的幻想罷了。

一世竟已千年,千年皆是一世。

我曾以為這里裝載著我所有的向往,可后來我才明白,這只是一座……空空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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