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到家門口,一扇紅色的門豎立在他的眼前。他懶得往包里掏鑰匙,抬起右手往門鈴上按了幾下,不耐煩地抬著皮鞋,用腳尖有規律地敲擊著地面。然而,許久卻不見得有人給他開門,反而透過那扇紅色的門,時不時傳來幾句女人爭吵的聲音。他嘆了口氣,用手揉了揉蹙起來的眉間,再往塞滿資料的公文包里找鑰匙。他撈了撈,手觸摸到冰冷的尖尖的鑰匙的一部分,順著把一大串鑰匙嘩的一聲拔了出來。拿起最長的那把鑰匙,正準備對準那細小的幽暗的鑰匙孔的時候,門一下子開了。
他抬眼便看見了一張帶著怒氣的年輕女人的臉,只見她那鮮艷的大口一張,便蹦出一連串的罵語:“帶鑰匙,還按什么門鈴,門都不會開了嗎?誰吃飽了飯閑著天天給你開門,以為我在家什么事也不要做嗎?”
他抬了抬額頭,額頭顯現出三道深深的溝壑,無奈賠笑道:“怎么脾氣這么大?我這不是掏出鑰匙了嗎?我累得很,先讓我進去,別堵在門口了。”
那女人圓目一睜,怒氣更勝:“你既然已經掏鑰匙開門,還按什么門鈴,是看我活的太清閑,找罪給我受嗎?給你開門,還跟我抱怨?我忙里忙外做事情總是有人要對我頤指氣使,說三道四,我容易?”說完趿拉著拖鞋往廚房走去。他脫了鞋走也走進房子,看到他的母親坐在沙發上直挺著身子,臉圓圓的鼓著氣,知道兒子回家后眼淚一滴滴的往渾濁的眼眶外流出來。
他放下公文包,走近他母親的身邊坐下,拉著她的手,輕輕問道:“媽,又怎么啦?”
母親用手抹了抹眼淚,往右挪動了她的身子把背對著他,只是哼出一聲:“問你那好媳婦去。”
他還未答話,只見在廚房里的女人突然探出頭來,大聲呦呵道:“來問我啊,我真是羞的講,惡心不惡心。”說完就立馬把身子縮了回去,廚房里發出乒乒乓乓的響聲來。
他媽媽聽得這話,氣得猛地一起她那肥胖的身子,用手指著廚房的方向,氣抖了身子哭罵道:“我上輩子做的什么孽,讓我兒子取了你這個敗家又不孝的女人!”
他只能忍著疲憊,站起來扶著他母親的身子,安慰道:“媽,媽,先坐下,別激動嘛,坐下說說怎么回事……”他說到這里,不禁想到就算他母親說出怎么回事,他能調解嗎?這樣的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想到這兒,他覺得心里的那種無力與疲憊感更是從內由外的籠罩住他的全身,他覺得家庭猶如被一只利爪,他被緊緊攝住,絲毫動彈不得。他不管他的母親與妻子在一來一往的叫罵來叫罵去,只是軟下身子像被抽干了力氣似的攤在了沙發上,任由嘈雜的爭吵聲在耳邊肆虐。他的腦子突然閃現出一個想法,然而他似想到什么,又搖了搖頭,仿佛要把這個想法甩出他的腦子一樣。
經過這樣的一鬧,全家人晚飯也沒有吃成。他餓著肚子躺在床上,雙眼干巴巴地看著天花板,他的妻子躺在他的身側。“你知道今天為什么我跟你媽吵嗎?”他本以為她已經睡著了,突然地冒出這一句話。他沒太注意妻子在講什么,只是無意識的“嗯”了一句。
他的妻子翻過身來,瞥了她一眼,笑嘻嘻地說:“今天殺了一只雞,我說燉湯前應該用開水燙燙,這樣吃,干凈。你媽媽卻說這樣是浪費,用開水燙過后的雞燉出來的湯沒有了味兒。”她身上已經完全沒有了下午的怒氣,只是嘻嘻地笑著,把雙手枕在臉下,似乎在說一件好玩又荒誕的事。妻子看他還是木愣愣的樣子,這回隱了笑容,臉上露出嫌棄的樣子接著說道:“人身上有污垢,那雞身上肯定也有的呀!而且你看,人還常常洗澡,那雞生下來我看就沒洗過澡,它也洗不來,那你說,燉湯之前是不是得給它洗個“熱水澡”呀?”她說著又笑了起來,似乎被自己的話逗笑了。
他為了妻子不再吱吱呀呀地說下去,假裝閉了眼睛,故意發出睡之前無意識的“嗯……嗯”聲。他的妻子看他快睡著了,便抱怨的說了聲“木頭一樣的人吶。”也便轉了個身子睡去。他慢慢地睜開了眼,從垂著的窗簾縫里透出的一絲光,射在漆黑的天花板上,像在黑板上的一條白色粉筆線。他的腦子亂哄哄的,雖然他身子躺在柔軟的被子里,卻依舊覺得身心俱疲,久久沒有睡意。他想到了今天在公司里,被上司教訓了一頓;每天勤勤懇懇地工作,卻拿著一份微薄的工資,還得承受著來自上司的種種職責;每天因為堵車,不得不提前一兩個小時起床;拖著疲勞的身軀回家以后,是無盡的爭吵……連一頓晚飯都吃不上。他想著想著,肚子應景地發出了咕咕聲,胃里的空虛感似乎往上爬往上爬,要蠶食他的心做晚餐,他的心在隱隱作痛。他閉上眼睛,想讓自己快點兒睡著,來應付明天的工作。但眼前一片漆黑讓他認為自己的身子似乎是掉進了一個無底洞里,旋著旋著,越來越黑,就這樣往深處墜落,卻觸不到洞底,。生活上的種種,猶如蠶絲一般,將他越包越緊,他覺得他快透不過氣來了。在這個時候,那個想法愈顯得清晰,它似乎在他的腦子里扎了根,他聽見他的心在吶喊:快去!快去!那樣你將永遠得到擺脫,得到無盡的快樂……
二
堵車又是這么嚴重!他坐在車里十分煩躁地想,他把頭伸出車窗,往前望了一望,長長的車輛猶如一條蜿蜒的巨龍一般匍匐在地上。他知道他又得在這公路上呆幾個小時了。但今天他的心情不能如往常一般淡定,可以趴在方向盤上小憩一會,或者聽聽新聞,他的心十分激動地跳動著。他心里有一絲恐懼,然而更多的是興奮,他想到自己以后再也不用在公路上睡覺或聽新聞,他疲憊滄桑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舒心的笑容。這是他許久未曾出現在他臉上的笑。他忽的又想到他的妻子和母親,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的眉頭緊蹙,一絲不舍之情浮現在他的心頭,但這不舍很快地便被掩埋,重新浮現的還是興奮,還有期望。
“嗨!你這是要去上班嗎?”他腦子里的交戰被一句清麗的聲音打斷了。他循著聲音往左看,停在他左邊的一輛跑車上,一位容光煥發的年輕女性在跟他打招呼。他不得不敷衍地回了句:“是啊。”那位年輕的女子絲毫沒有被他冷淡的態度影響到,仍然熱情地感嘆到:“天天堵車,人生不知道有多少美妙的時光浪費在這上面。”說完甩了甩她油亮的棕色大波浪。
他心里想著,在這種極度無聊的情況下,有如此勃發的興致與一個陌上人在公路上聊天,想著“美妙的時光”,她真是個幸福的人。他回了一句:“你說的沒錯,可這又什么辦法呢?”
“是啊,是啊,人生總得花一些時間在無意義的事情上,”她開心地笑著,似乎覺得人生的時間花在無意義上的事也令她覺得快樂,她看了眼手表,驚呼一聲,“哎呀!我快要遲到了!”
他也看了看手表,已經將近十點了。
“哎,都怪我自己早上起得太晚,又花費了太多的時間打扮了。”她抱怨地嘟囔著,臉上地笑容卻沒有隱去,她臉上的笑容忽的放大,她有些嬌氣地說:“就讓他多等一會兒好了。”
他明白了這位打扮得如此嬌艷的女子并不是去上班,而是去約會。他也勉勉強強地扯出個笑容,說到:“你們年輕人倒是快活!”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轉移了話題:“你什么工作?我看你上班怕是也要遲到了。”
“今天不去上班。”
“今天周三吶,你工作這么自由嗎?”
“不,一點兒也不。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辦,請了一天的假。”
……
在經過了一個小時的等待后,前面的車子終于緩緩地發動了往前開去。他的車子也隨著開動,左旁的女子笑著說:“再見,與你談話很開心,今天的堵車不怎么無聊了,也不算是浪費美妙的時光。”他也笑了笑,應答到:“再見。”
經過了半個小時的車程,他終于到達了目的地,他的波瀾起伏的心情反而平靜了下來。他辦完了繁雜的手續之后,終于被領進一個房間里。
雪白的房間沒有一絲一毫的裝飾,只有兩把凳子,前面的一把坐著個穿雪白衣服的男人。他走了進去,恭敬地朝那個穿雪白衣服的男人點了點頭,道:“醫生,你好!”
醫生露出和藹的笑容,也點了點頭,回道:“你先坐下吧。”
他有些拘謹地坐在了另一把凳子上。
“你清楚這個手術的流程與協議嗎?”
“清楚。”
醫生淡去了笑意,換上有些嚴肅的面孔,道:“你要知道這個手術一旦做完,絕無恢復的可能性。”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聲音輕微答道:“我知道。”
醫生看出了他的猶豫,沉思了會說道:“那好,你跟我來看看手術室,如果看后你仍然決定做手術,你便可以簽下協議和繳款,那我們便可以立馬開始。”
他答道:“好。”他看見醫生打開了身后白色墻上的門,便跟隨著醫生走進去。
他的臉是一點血色也無了,蒼白的猶如那墻,猶如醫生身上的衣服。
一個諾達的房間,他不知道有多大,豎立著一排排的架子,架子上擺著一個個的圓形容器,那一個個容器都插著三四根管子。那些泡在溶液里的,不是別的,是人的腦子!無數個容器,無數根管子,無數個大腦!他驚懼地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個聲音。
醫生在前面走著,回過頭來對他說道:“你知道你即將也成為他們之中的一份子。不過,你不必害怕,這些大腦都還是活著的。”
“活著的?”他有些好奇。
“是的,這個手術便是我們將病人的頭腦取下以后,放入這些容器當中,用我們配置的溶液使頭腦存活,再用電流刺激大腦皮層,使它活動,產生意識。”
“這……這……”
“我們會在大腦中植入一個芯片,用電流加以刺激,可以讓每個大腦都產生他們主人做手術之前最想擁有的生活。”
他疑惑道:“最想擁有的生活?口述嗎?”
醫生答道:“不不,我們會用一個機器對病人的大腦進行檢測,并把這些數據記錄在數據庫中,當手術完成以后,電腦會按照之前的數據給予相應的溶液與電流量,讓芯片起作用,讓大腦產生——”說到這兒,醫生聽了下來,似乎在找一個合適的詞語來表達。
“幻想?”
“也不能說是幻想,總而言之,就是你想要的生活會在大腦中呈現。”
他顫抖著身子問:“那我將生活在何處?”
“生活在你大腦的意識當中。只要大腦存活,意識存活,你便存活。意識存活這樣說來,似乎會讓你覺得虛無縹緲,但這個想法是錯誤的,你現在存活,也不過是你的意識存活著。所以說,在這個容器里生活,你所感觸到的生活與現實無二,只不過,那將是你最想要的生活。”
突然一個容器中的電流斷了,容器的光暗淡了下來,大腦也立即畏縮了。他下了一跳,惶恐地問到:“這是怎么了?”
醫生解釋道:“這是病人在意識當中自殺了,他的意識想消失了,他的大腦也將死亡,電流就會自動斷電,大腦就會萎縮。”醫生轉過身子,莊重地問到:“你現在還想進行手術嗎?如果你想,我們馬上就可以開始。首先我們得對你的做個全面的身體檢測,電腦會由你的健康情況推測出你的壽命的長短,我們將會以雙倍的壽命長短供應你的大腦,如果你想延長壽命,可以增加資金。”
他痛苦地用手按住自己的額頭,顫著聲音、斷斷續續道:“可以……可以先讓我休息一會嗎?讓我……我想一會……”
醫生答道:“你可以回到剛才的房間里休息。等你決定了,我們將開始準備。”
三
震耳欲聾的音樂、人聲,五光十色的燈光,扭動著身體的男男女女,充滿著酒氣與欲望氣息的酒吧里,一位留著蓬亂的絡腮胡子的男子躺倒在沙發上昏昏欲睡,身邊歪歪斜斜的擺滿了酒瓶子。男子睜開惺忪的睡眼,迷迷蒙蒙的看著這一切,搖了搖頭想趕走腦袋里的疼痛。
“哇……想不到竟然在這里遇到你,我們可真是有緣分哪”突然身邊響起了一道清麗的聲音。隱約看到一具穿著暴露,凹凸有致的玲瓏身材在他眼前晃動,他使勁地睜開眼,看到了一個容光煥發的年輕女子。
“我在那邊瞧了你好久,都不敢相信是你啊。”女子眨著閃亮的眼睛,開心地大笑。
他記起來了,“哦,是你啊!啊……你怎么會在這里呢?你……不會是……”
她開懷大笑的面容蒙上了一層陰影,“是啊,我也想不到。”
他嘻嘻笑著:“你不是有美妙的時光嗎?”
“我曾經也是那么以為,不過,我發現在這里才是無與倫比的美妙生活。”
“你的男朋友呢?”
“他?”女子美麗的臉龐冷笑了一聲,“他居然背叛了我,我一氣之下,便做了手術。”她的笑容又陰轉晴,“這是我一生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啦,這里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不用工作,沒有任何煩惱,有花不完的錢,還有有無盡的享樂。哈哈哈……”
他也扯出一個笑容,“確實。”
女子笑了一會,問道:“你獨自在這干什么,喝悶酒嗎?哈哈,你怎么還是這么無聊。說起來,你來到這里多久啦?”
“多久?我不記得了,大概四五年了吧。”
“我能在這個世界活兩百年呢,醫生說我會活到一百零二歲,我再將我所有的錢都買了壽命,所以現在我要在這里享受美妙的時光到兩百年!”女子十分興奮地說著,“你呢?你能活多久?我看你郁郁寡歡的樣子,怕是不會很久。”她開了個玩笑。
“六十年。”
“天哪,被我說中了!”女子有些不好意思,十分抱歉地說到,“你為什么不買呢?”
“買?哦……我買了十年了……”他用盡了他所有的儲蓄。
“這樣啊,那你要好好享受這美妙的六十年了,哈哈……”女子縱聲大笑,“你為什么留這么長的胡子呀?搞得我都不認識你了。”
他摸了摸被酒沾濕的胡子,想了一會兒說:“沒有事的時候可以數數胡子玩。”
女子以為他開玩笑,被逗得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現在哪里還有什么事呀,你不是天天都沒有事嗎?”
“是啊,所以這胡子,必不可少呀。”說完,他笑著又摸了摸他的絡腮胡子。
在一間諾達的雪白的房間里,放滿了無數的容器,容器里放滿了無數的腦子。突然,一個容器中的電流斷了,容器的光暗淡了下來,大腦也畏縮了。
作者:松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