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5年是我的出生年份,是我母親伍雪娟的人生抱負實現之年,也是我父親張九衡玩心泯滅之年。
我母親,也就是伍雪娟,的人生抱負就是把自己嫁出去。
她高中只讀了兩年,包括小學總共是十一年教育。在這十一年里,她早已厭倦書香氣,所以她要的男人不需要過于文藝范。而十五歲到十九歲是青春痘爆發的階段,伍雪娟沒敢主動認識異性,也不愿讓異性主動湊過來認識她。
她遮遮掩掩地度過了這煎熬的青春,現在她二十六歲了,臉上的痘印隨著良好的血液循環漸漸隱退,肌膚重新生長,換來的是比同齡人更紅潤細膩的臉蛋。可以主動結識男人,也可以讓男人主動靠近自己了。但什么樣的男人才合適呢?高大健壯、英俊瀟灑、討異性歡喜......?——這可能嗎?天底下有這般男人?
伍雪娟照著鏡子,端詳自己。兩片細薄的眼皮眨呀眨,那時她還不知道,接下來等著她的就是這么個男人。
2
我父親張九衡作為一個山里長大的野男人,在1995年的思想便實際多了,他創業失敗兩次,創業的第三次就是當年開在荼蘼山下的小酒館。愛情與婚姻對26歲的張九衡不是個事兒。他長得就跟伍雪娟的性幻想對象一模一樣。當一個男人身上存在一個女人為之著迷的原因,那這個男人也有本事令上千個女人著迷,世上像伍雪娟這樣普通的女人多了去。
所以當伍雪娟在1994年的暮冬被單位派遣到荼蘼山下的水電廠當臨時文員兩個月時,張九衡正在酒館里摟著一個腰細臀豐的女人陪客人喝酒。一斤一斤的白酒漲紅漲粗了脖子,他不是塊喝酒的料子,卻聲稱若不是自己陪酒,這酒館的生意肯定做不下去。
在場的客人也愛看他喝酒,張九衡喝醉的樣子可好玩的。嘴巴大剌剌地猛說新鮮話,兩只手在燈光下舞來舞去,吊著嗓子,舉著頭顱,童年往事、青春糗事、成人軼事如同朝霧噴涌而出。更要緊的,是喝醉后的張九衡會一拍桌子,如同千軍萬馬前的將軍那樣發號施令:八折!七折!六折!下次再來光顧報上我張九衡的名字,五折!
有一天,伍雪娟在張九衡的酒館里吃完一頓河鮮飽飯并付賬時報了“張九衡”的名字。她并不認識這個人,也是第一次來這里吃飯,但水電廠的同事都告訴她,這里的老板闊氣得有點傻帽,報上老板大名就能得個五折!信不信試過就知道。
伍雪娟當時報名字時,盡量使用丹田發力,讓話語聽去夠理兒。可店員不吃這套,硬要她付全額。既然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伍雪娟也可以無須顧忌地扮演起悍婦的角色。店員說總不能老板說啥就是啥,不然這店沒法賺錢,來的全是乞丐,做祠堂算了!伍雪娟也不甘示弱,說了許多平時在別人嘴里聽來的穢詞。就在吵吵嚷嚷中,張九衡來了。
張九衡問了事情始末,伍雪娟當時站在位子旁邊,手不斷冒冷汗,想著直接給錢算了,她才不稀罕五折。
張九衡瞟了她一眼,堅定地拍了拍店員的胳膊,說這是他情人。店員見狀,也不好再爭拗,錢也不收就回到收銀臺。
伍雪娟離開酒館沒幾步,張九衡還在身后跟著,她飛快一個轉身,差點沒站穩便搶先說道,“這是沒打折的飯錢,給你!你別跟著了!”
張九衡收下了錢,見伍雪娟已經走出自己若干步,便追上去,喚住她,“喂!你生氣啦?”
他的語氣有點討好的意味,像是戀人間的問候,伍雪娟稍稍把步子放慢,道,“我才沒生氣呢!”
“竟然不生氣,那你告訴我你的名字唄,以后我好去找你!”
伍雪娟當時是背對他的,面部什么表情她自己都不好講,只說,“伍雪娟。”她見他沒再問,心里飛快地失落又飛快地舒坦,道,“就在前面的水電廠當文員,剛調過來的,不準來打擾我工作哈!”
他心里得意,縱橫情場二十來年的張九衡,對女人的心理拿捏了個七八分。越是表面拒絕的女人越是渴望飛進男人的懷抱。
3
就在1994年的最后一天,我父親張九衡對我母親伍雪娟實行了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打擾。那天是中午,沒多少陽光,山澗的空氣散發的超低溫濕冷也擋不住他只穿了一件皮革外套、一條破洞牛仔褲的耍帥沖動。而事實證明,這對伍雪娟很是受用。她當時連含著雞腿的午飯都放棄了,更別說周圍同事們的好奇目光。這個俊俏打扮的男人使她腦子持續發熱,她從自己的座位上抓起一件羽絨服,腳步快而克制地走到他的面前。
她等不及他的第一句話,自個先說道,“冷不冷?先穿上這個?”
他鼻子哼了哼,并不把這話當回事,一個男人再冷也不會淪落到非要一個女人來取暖不可。他看著面前這個女人,她的眼睛不大,卻像一面湖水,不可思議的干凈,同時具備難以估量的能量。她此刻還是認為他很冷,自作主張地給他披上,他按住她的肩膀,要征服這個女人就要出奇制勝。于是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嘴唇撞上了她的唇。
那是我母親伍雪娟記事以來的第一個吻:倉促且應接不暇、瘋狂又不失熱烈。
十多秒后,伍雪娟感到身后一片嘩然,這一刻的女主角光環將她熏染得暈乎乎。她像泡在又燙又舒服的澡池子里,眼前這個男人是云霧烘出來的幻象。
同事中有幾個是與伍雪娟一同過來的,感情較深,這時在倆人插一腳說要留張九衡在廠里吃團圓飯。伍雪娟望張九衡的眼神全是小女生的情愫,別小看這點“小女生情愫”,它可令一個男人血液澎湃、虛榮滿足地答應對方的任何意愿。
張九衡那天本來是和正在交往的女朋友一起吃團圓飯的。他準備了一束新鮮采摘的荼靡花,一盤土豆炒牛肉,一碟子花生悶雞,和一瓶客人送的荼蘼花糧酒。但這些都意外地成了伍雪娟的驚喜。
加上水電廠同事的慫恿加起哄,張九衡那晚高興地灌了三斤白酒,酒在身體里發酵,醞釀出了一個不省人事的張九衡。
伍雪娟當機立斷在團圓飯后把他扶進了自己的閨房。她的臉比心臟要紅,要熱烈,臉頰上的兩塊皮膚都燒到一團。他迷迷糊糊地躺進一張干凈女人的床上,掀起被子。她見他準備要睡過去的樣子。急忙地解開了他的鞋帶,脫下鞋子,替他把腳放進毛絨絨的被團里。
她做這些事時,張九衡是有知覺的,只是知覺十分混沌,而情欲往往滋生于混沌之中,像亞當夏娃的遮羞葉子一拿走,兩人都傻了眼,都混沌到一塊去了。
那一刻,正好是1994年與1995年的交接點。是人間對我正式敞開一道大門的時刻。
4
第二天倆人幾乎是同時醒來,張九衡摸著疼到發漲的腦袋,有點驚訝地發現這個一絲不掛、白乎乎的女人正在抱著他。他想起昨天一時沖動去找她,想起昨晚她欲擒故縱地勸他少喝實則只會讓他喝更多酒醉得更厲害,好讓她陰謀得逞,想起那個剛交往沒多久的女友正在家里孤零零地守著大門。他屏住呼吸,慢慢搬開她的四肢,一件一件衣服穿到身上。被窩外面的溫度使他不住地哆嗦,快把骨頭都抖碎了。
他當然不會知道,當時除了他的女友,還有個女人正在被窩里悄悄任淚流到枯萎。
伍雪娟一絲不掛地掀開被子,冷風嗖地將雪白的乳房、腰、臀齊齊裹緊。她渾身燥熱,衣服忽然間對她沒有了意義。她想去找他,可是她難道不清楚他有女朋友?在他昨天找她之前,他的生活細節她早就了如指掌,這個荼蘼山下夠資格做她丈夫的男人,什么職位,什么家境,多大,婚否,一一在她的檔案里。水電廠的文員工作包含了當地人的基本資料,以便廠里人手短缺,可以隨時進行調動補充。
她把淚擦干后,又躲進了被子里,泛起笑容:也不虧,見過了男人的“世面”,總算是個完整的女人了。看誰以后還敢取笑她。
那天之后,直到期滿水電廠的臨時調配工作離開,她沒再見過他。酒館的生意據說在1995年的第一天就開始走下坡路。原因是他的胃被長期的酒給糟蹋壞了,引起了住院或是更壞的結果。打聽到這里,她便停止獲取他的消息了。
離開那天,她特意早起,在山澗的濃霧里折了兩支荼靡花,一支放進一同回家的行李箱,另一支與一封信一齊留在了張九衡酒館的收銀臺上。她看了看酒館,的確是只剩蒼蠅光顧的命了。
5
1995年9月21日21點30分,是我正式從伍雪娟子宮里滑出來的時分。我哭得特別兇,旁邊的醫生都忍不住將我遞給護士應付。但這時一個血色紅潤的男人抱住我,我便不哭了。他當時正在與幾米遠的臥床女人說話,聲音溫風和煦,像在給耳朵撓癢癢,因此一聽就爽。所以我立馬停住了哭。
男人在說,“老婆你看,這孩子鼻子像我,眼睛像你,特別純凈,就叫張純吧!”
床上的女人在說,“把孩子抱過來給我瞧瞧。”
我感到一陣輕盈的風把我送到了女人的眼前,她的食指在玩我那未成形的鼻子,指頭又溫又滑。男人隨著護士出房間辦手續后,女人開始對我細細低語,“張純,我的孩子,你的確姓張,可他不是你的父親,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他,對不起所有被隱瞞的親人,唯一沒有對不起的就是你父親。我以為男人都是很實際的,當時留的那張字條,告訴他我懷了他的孩子,是個男孩,而且我存了幾萬元的積蓄,可以幫他在城里做一門生意。他卻選擇了留在小山里和一個沒有一技之長的小姑娘結婚……”
我在女人的臂彎里輕晃慢蕩,感覺時光悠悠在流淌,耳邊的搖籃曲漸漸哄我入睡:“我的孩子呀,希望你以后別像你父親那樣沒有出息.......”
——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