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延津記
曹青娥本不姓曹,應該姓姜;又不姓姜,該性吳;其實也不該姓吳,該姓楊。對,曹青娥就是吳摩西弄丟了的巧玲。
曹青娥被老尤拐走,賣到了曹家,長大后又嫁到牛家,生了三男一女。大姐牛愛香,大哥牛愛江,老二牛愛國,老幺牛愛江。牛愛國夾在哥哥弟弟中間,跟爹娘都不親,就跟姐姐說得著。可是娘老了以后反而喜歡跟牛愛國說話,講的全是幾十年前的事。
牛愛國和吳摩西一樣,沒什么說得上話的人;又因小時候沒爹娘護著,只跟姐姐親,不親別人。姐姐當年和一個男的好,結果男的拋棄了懷上身孕的牛愛香跑了。這之后姐姐打了孩子一直沒談戀愛、結婚,反倒給從軍隊修車復員的牛愛國張羅起了婚事,定下了龐麗娜。
倆人都不多話,頭兩年還覺得合拍,還生了個女孩取名百慧。開始倆人都不說話,交流就成了問題,慢慢的心就遠了。龐麗娜在縣城上班,慢慢也不愛回家,連百慧看見她都躲。不回家去哪兒呢?去縣城照相的小蔣那兒,有說有笑的,城里都傳遍了。牛愛國悶著這口氣,又想離婚又想殺人的,跑了三天,去河北平山縣找當兵時說得著的戰友杜青海碼放事情。
本來第二天要開車去長治修高速公路,他放下這事,先坐長途汽車到霍州,由霍州坐火車到石家莊,由石家莊坐長途汽車到平山縣,由平山又坐鄉村長途汽車到杜青海的村子杜家店;前后走了兩天兩夜,第三天早上,終于見到了杜青海。
為了說一句心里話跑三天去見一個人在現在看來可能是不可置信的。電話、微信、視頻,任意一種方式都能使我們便捷地達到與想對話的人溝通的目的。但隔著什么與朋友交流的時候總是覺得哪里不對勁兒,也會萌發出一種“現在就買票去見你”的沖動。在這個意義上,書中的描寫是遠遠沒有過時的;這種對翻山越嶺見朋友的描寫直擊心靈,帶給我們情誼最初萌動時產生的溫暖感受。
雖然有知心朋友,但牛愛國的婚姻注定坎坷。想和龐麗娜離婚卻下不了決心,拍拖了幾年這事兒被捅了出來,小蔣的媳婦鬧事兒,要牛愛國殺了那對奸夫淫婦,還要喝農藥自殺。熟悉的劇情,七十年前也出現過——那時候老高媳婦發現吳香香和老高攪和,要吳摩西殺了那倆人出氣。歷史重演,巧合總是那么多。
絕望而想殺人的牛愛國去找賣肉的心腹朋友馮文修,大哭一場盡訴衷腸,而后灰溜溜地離開家重新找了個地方蓋房子。請工人要管飯,就在馮文修那兒割了十斤肉,忘了給錢。馮家老婆背著馮文修上門要錢,被牛愛國記在馮文修頭上。這點兒小事兒在酒桌上傳到了馮文修耳朵里,醉了的馮文修就把牛愛國想殺人的老底抖了個干凈。和最好的朋友也撕破臉,牛愛國覺得自己要瘋了,滿臉胡茬渾渾噩噩地離開。
其實他沒有別的路可走嗎?不是的,這種事情解決方法多的是。但是對于牛愛國、吳摩西這樣不會說話、不愛說話、碼放不清事兒的人來說,一句知心的話就是他們留在一個地方、一個人身邊的原因。這里不容我,我只能走向別處。
離開了沁源,牛愛國心煩意亂地向山東樂陵走,想投奔戰友。路上遇到一對跑豆腐生意的,車拋錨,叔叔崔立凡怪侄子不修車,侄子不服,正打著架呢,趕上牛愛國下長途汽車透氣。牛愛國勸著倆人,給他們修了車,聊著聊著誤了長途。崔立凡一拍腦袋就要把牛愛國留下,讓他在滄州開車;牛愛國也覺得自己不適合和熟人在一起處,而且到了這個地界心居然還靜了下來,也就答應了。
開車送貨,和老崔嘮嗑,還找到了一對說得來的夫妻,日子過的還算順心,但生活總會給牛愛國一些意外。就像被法則排斥一般,牛愛國始終無法安身。這次,他和那對夫妻糾纏不清,喝酒上頭干了不該干的事,幾番懦弱的糾結不成,在娘曹青娥病危的消息下再次逃離。
曹青娥瞞著家里,癌,熬了三年。死活不肯住院,一定要回家去。病的不能說話了,還要掙扎著回家。牛愛國的閨女百慧一直是曹青娥帶著,跟她親,懂。剛到家沒怎么著,敲了敲床頭,突然能說話了,“爹呀、爹呀”地喊著,走了。
曹青娥死后,大家將她移到棺木里,整理她的床鋪,發現她床鋪下邊,藏著一把手電。百慧突然說: ? ? ? ? ? ? ? ? ? ? “我知道俺奶為啥敲床了。” ? ? ? 牛愛國: ? ? ? ? ? ? ? ? ? ? ? ? ? ? “啥?” ? ? ? ? ? ? ? ? ? ? ? ? ? ? ? ? ? ? ? ? ? ?百慧: ? ? ? ? ? ? ? ? ? ? ? ? ? ? ? ? ? ? ? ? “她說過,她小時候怕黑,肯定想帶一把手電。” ? ? ? ? ? ? ? ? ? ?牛愛國也明白了,媽曹青娥臨走前的時候,想帶走一把手電,路上好照亮;臨死前喊“爹”,或打著手電好找爹。媽曹青娥養了四個兒女,最后能猜出她心思的,竟是七歲的百慧。
半夜難眠的牛愛國翻墻倒柜想找打火機抽煙時翻到了一封來自延津的、八年前的信。延津……吳摩西的后人想見他媽一面,想說句話,但當年他媽沒去,臨走了卻又想爹了,這又是為了啥?
現實沒有給他更多想他媽故鄉的時間。既然回來了,就要處理和龐麗娜的破事兒。最后呢,龐麗娜和她姐夫跑了!牛愛國就如同當年的吳摩西,暗自開心——跑了好,省的糾纏,還不搶我的百慧。然而身邊的人都覺得他該去追那對奸夫淫婦,尤其是龐麗娜她姐,反過來還怨牛愛國哄不住老婆。無奈的牛愛國帶著百慧,就像七十年前吳摩西帶著巧玲一樣,出沁源,滿中國假裝找人去了。
然而百慧臨走卻病了,牛愛國只好單身出門。因找人是假找,所以不能往龐麗娜他們可能去的地方去;去旅店住吧,又嫌悶想跟朋友說話吐苦水;沒辦法,這些年朋友越來越少,大多都是一句話的事兒掰了。牛愛國突然想起來去滄州之前本來是要去樂陵找戰友這茬兒,就又打電話給戰友,發現樂陵也去不成了。
牛愛國再一次到了左右為難和走投無路的地步。這時他突然想起來五年前在長治修高速公路的時候,認識工地的伙夫叫陳奎一。
為了投奔陳奎一,牛愛國決定去河南滑縣看看。讓牛愛國高興的是,在路上心還是亂的,自進了滑縣,自己的心突然不亂了;不但不亂,對這地方,還感到有些親切。
龐麗娜頭一回出事時,牛愛國先去河北平山投奔戰友杜青海,又回山西臨汾投奔同學李克智,不管是到了平山,還是到了臨汾,心里都亂,比在家還亂;又離開了平山和臨汾;最后到了河北泊頭,心突然不亂了,才留下來,去了滄州豆制品開車;但當時也就是個心不亂,卻沒對泊頭滄州感到親切;這回龐麗娜又出事了,自己來到河南滑縣,沒想到不但心不亂了,對這地方還感到親切,更覺得來滑縣找陳奎一找對了。
到了滑縣,半夜睡不著去吃了羊肉燴面,碰見了延津人,突然想起來媽曹青娥臨走前的那封信,一問之下發現延津離滑縣不過百里。冥冥中一種沖動上頭,就像他沒有血緣關系的姥爺吳摩西一樣,說走就走。不為了媽,也是為了開解自己。給陳奎一留了張條急急忙忙走了。
到了延津,一路走一路問,找到了姜家。從姜家他知道了,吳摩西改名了,姓羅,兒子羅安江從陜西找上姜家,想看看有沒有曹青娥的消息;但不知道顧慮什么,羅安江知道了他媽消息也沒去找他媽,又是一樁不了了之的事。
到了咸陽,羅安江已經去世了,倒是見到了羅安江的老婆,聊了起來。吳摩西改名羅長禮后在咸陽娶妻生子,到了孫子輩就親羅安江;羅安江得癌癥之后鬧著去延津找爺爺丟了的巧玲,說爺爺死前留下一句話不放心。鬧著去了延津。
牛愛國又不明白,當年的曹青娥為啥不與羅安江見面呢?羅安江想見曹青娥,為何不去山西沁源呢?能見面時不見面,曹青娥臨死前,像八年前得了重病的羅安江一樣突然又想見面;豈不知羅安江已經死了八年了。 ? ? ? ? 大家不見面是不想理會那些事,怎么趕在臨死之前,都又想例會了呢?
牛愛國突然想起來他在滄州時候章楚紅也有一句話沒說。吳摩西對巧玲說的話不能解開牛愛國的疙瘩,但章楚紅想說的話,說不定能開解牛愛國。七個月前想帶章楚紅跑卻因懦弱未果的牛愛國,回到了那段孽緣發生的地方,卻發現章楚紅已經離婚去做妓走了。這時候突然牛愛國不想知道章楚紅想說的那句話了,因為他有一句新話想告訴她,開始了新的奔波。
為了一句話,跑了兩代人。
都說世界上幸福的一樣的,兒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但這本書中卻重復出現相似的不幸,加深了宿命感,似乎可以聽到作者的嘆息:就是這一句話、一句話……
我現在亂七八糟講了這么多,不知道夠不夠一萬句,但肯定抵不上這一句——《一句話頂一萬句》這本書,有無法用一句話丁一萬句的、與題目不符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