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一時，那個年輕的物理老師是剛畢業分配到學校的，我們都看得出來，他第一節課有些緊張，有點靦腆，好像也不很善言辭，不過幸好是教物理，不用講太多話。后來同學們逐漸了解到在他含蓄內斂的背后，其實既喜歡唱歌、跳霹靂舞，也經常去操場打籃球和排球。
現在要寫一寫他，卻又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了，十多年過去后，回想起來的只是片段。
剛上高中的前兩個月，我對什么都感到陌生，對未來也沒什么想法，渾渾噩噩的沒有方向。后來的轉變都與這個物理老師有關。
有天下午第一節上物理課，我也忘記自己是困了還是因為走神，當物理老師叫我來回答問題時，我竟然都不知道他問的是什么。他也不提醒我，和全班同學一起耐心的等著我。我站在那里，難堪極了，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待遇，從前的老師一般都比較偏愛我，我也沒在課堂上出過這樣的丑。我當時低著頭，心里恨恨地想：什么破老師，故意為難我。感覺像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他才面無表情地說：坐下吧。那節課后面的內容，我都沒聽到，也一直沒抬頭。
放學后他叫我到辦公室，問我是怎么想的，我說沒有想法。他說：“那你還是別上了，現在就回家吧。”我大大地吃了一驚，有這么說話的老師嗎，要把我勸退了。他見我一時語塞，接著說：“沒有目標和追求，什么都做不好，最后就是浪費時間。所以要么你別上了，要不就好好學。”這無疑是當頭棒喝，我一下子驚醒了。結果是，他的話后來對我發生了神奇的效用，我開始認真的對待每一節課，耐心去做每一道題。
本來在高中的所有科目中，物理好像是最難的，我前面也落下了一些知識，但是我用了一個假期，全部追上并超過了同學們。放假前老師給了我一本物理書的甲種本（我們當時學的是乙種本），在假期里我把那一本書自學完，又自己訂了厚厚的一個本子，把書里所有的題都做完了。開學后，我頗有成就感的把那個整整齊齊寫著答案的本子交給他，可是他竟然連一句表揚的話都沒有，好像我本就該如此。唉，當時真有些泄氣。可是后來明白了，那些題是為我自己做的，又不是為他做的。
后來他辦了一個物理興趣小組，他自己設計了很多問題，我們這些想參加的同學要填那張表格，等他收上去之后再挑選成員，我不出意外的被選中了，每周有兩次活動，我們這幾個小組成員和他也熟悉一些。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有個片段很有意思：有一次學校因為我們幾個人參加競賽的成績不錯，給了他一些獎勵，他就說要請我們吃餃子，放學后我們都到他的宿舍去包餃子了，經過分工之后，我和他都是負責包的，大家說說笑笑氣氛很融洽，后來有個老師來叫他去做什么，他手里的餃子皮剛放上餡，來不及包上了，就一轉身要遞給我，我只好伸手去接，可手是不能碰上的，他略一遲疑，很高難度的把那個餃子皮連同上面的餡平拋到我的手心，也沒看我是何表情，然后就走了。我當時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要不是他反應快，讓我可怎么接啊。
高二的第二個學期要分文理班了，他問我怎么選，我說想學理科。他說我很有文藝天分，還是適合學文科，不要因為物理這一科而影響了自己的判斷。那之后他就不教我了，在學校里很少遇到，也基本沒什么接觸。還記得高考之后的第二天，同學們到學校去照著答案估分，然后再填報志愿，我去教務處領表時看到物理老師也在，只是叫了聲老師，什么話都沒多說。后來回想起來，也許他想和我道個別吧。
我畢業之后就再沒回去過，后來斷斷續續從一個在母校任教的師姐那里聽說過幾次有關物理老師的消息，他和那個漂亮的英語老師談戀愛了，他倆分手了，他結婚了，他幾乎算得上是那所學校外形最好的男老師。這些在我心里都沒有激起多少波瀾，他對我來說，就是一位應當被我銘記在心，值得我感激一生的老師，如果沒有他，我不知道自己的高中三年會如何度過，更無法想象畢業后將會面對怎樣無奈的結局。
這個故事到這里似乎就該結束了，物理老師作為一位負責的園丁，及時修剪了我這棵瘋長的小樹苗，而我也算有良心，一直對他感激不忘。然而故事并沒有結束，就因為我有良心，才促成了后面的一段交往，說起來都是因為我給他寫了信，我只是想告訴他，作為學生，我一直感激他對我的教誨，他在我眾多的老師當中是意義不一般的。后來很自然的我們開始通信，我也并沒覺得有什么不合適，說說自己的同學老師，考試成績，或者四季交替，憂懷感傷，抑或又聽到了一首自己喜歡的歌，讀到了一本愛不釋手的書……
這中間他說過什么，我也沒太在意，我以為那些與我無關。但是后來他寫信告訴我，他離了婚，他與前妻之間只有兩個手續而已。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說，告訴我這些是什么意思。而且我也堅信他離婚與我無關，直到有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從系里的信箱拿回他給我寫的信，自己在教室靜靜地看，當那句“我很愛你，你能感覺得到嗎？”躍入視線時，我的心像突然被什么刺痛了，原來如此……
他從前說過喜歡李宗盛那首“你是我生命中的精靈，你知道我所有的心情，是你將我從沉睡中喚醒，再一次給我開放的心靈。”他也說過覺得那首《鬼迷心竅》歌詞很好：“有人問我，你究竟是哪里好，這么多年我也忘不了，春風再美也比不過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可是我聽他說這些時，并沒有自作多情的和自己聯系。他也說過“希望能和一個好女孩相識，與一個好姑娘戀愛，和一個好女人相伴到老。”我以為他只是一時感慨，并未想到這些話與我密切相關。就在我這樣的冷靜和忽略中，我擔心自己最終卻害了他。
我回信問他，離婚和我有無關系，還有讓他明白告訴我，什么時候發現喜歡我的。我只想聽實話，告訴他不許隱瞞。他回信說，離婚和我沒有關系，結婚是家里人極力撮合的，兩個人并沒有共同語言，即便我不出現，也堅持不了多久。還有他說其實從我上高一他看見我第一眼就喜歡我，只是因為我要考學，他不能有所表示，在我高中畢業后，他以為就此再無機會表露心跡。他也想過到學校來看看我，但是實在沒有合適的理由。
我不能說他在騙我，我也沒有懷疑過他的人品，但是感情的事情往往是說不清楚的。我不能確定客觀情況就如他所說，是從一見面就喜歡我了。但我還是想起來了高中時候的一些片段：
有一次，我請假回家了，第二天回校后問同桌各科講的內容，同桌不經意地說昨天物理老師上課走了好幾次神，話都說錯了。
有一天，我在辦公室向他請教一道題，他坐著，我站著，我認真地看著書上的題，他講一句抬頭看我一眼，后來他突然楞愣地看著我，半天沒說話，我這才看他一眼，接著問下面的問題，他似乎費了很大勁才緩過神來。
還有一回，上晚自習時停電了，那天他值班，我正和另一個女同學問他一道很難的題，點上蠟燭后，他笑意盈盈地望著我，好像滿眼都是溫柔，我當時是沒多想，但是后來似乎都明白了。
還有他在信中提到的我那件靚麗的黃裙子，我和同宿舍大姐在學校甬路上正遇到他和另一個男老師去食堂打飯，那天很巧，他穿著一身亮黃的籃球服，而我正穿著一件同色的連衣裙，他在甬路該拐彎的地方，好像是故意又回頭望了我一眼。我看到后，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也許這些可以證明他沒有騙我，他確實喜歡我，可那又怎樣呢，我只是把他作為我的老師來看的，我不可能因為他對我好就和他談戀愛，更不可能畢業后嫁給他。因為我明白自己對他不是愛情，是感激和依賴，但是客觀上也許是我誤導了他，讓他對我感情越來越深。我覺得自己很對不起他。
他向我表明心跡后的那個寒假，他想盡辦法找到了我家，讓鄰居一個小孩給我一封信，約我見一面，說會一直在那里等著我，哪怕到地老天荒。我也感覺這件事情確實需要有個了結，就去見他了，當然那也是迄今為止見的最后一面。他見到我，竟然很自然地輕輕拉起我的手說帶我去看個什么，我當時嚇了一跳，不過還好是冬天，戴著手套，沒有別扭到馬上掙脫他的手，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到在一片衰草枯黃中，一束艷艷的玫瑰很是醒目，是他提前放好了的。可是不管他為我花了多大的心思，我必須實言相告，我和他不會有未來，我也不想讓他等著我。
那次見面后，他給我寫了封信說自己的感受，講了一個寓言式的故事，內容我忘了，大意就是夢想幻滅的意思吧，他說希望自己大病一場，那樣心里就好過些了。
兩年后，他告訴我他結婚了，和新婚妻子去北京時經過我工作的地方，想到我就在附近，心里一時百感交集……
一年后，一個初冬的上午，我作為學校評課小組成員去聽一節數學課，講臺上是一位新畢業的來自江西的男老師，看著他略顯拘束的舉止，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物理老師，一時間竟也是百感交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