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秋水》17原文及翻譯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秋天里山洪按照時令洶涌而至,眾多大川的水流匯入黃河。

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河面寬闊波濤洶涌,兩岸和水中沙洲之間連牛馬都不能分辨。

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于是河神欣然自喜,認為天下一切美好的東西全都聚集在自己這里。

順流而東行,至于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河神順著水流向東而去,來到北海邊,面朝東邊一望,看不見大海的盡頭。

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于是河神方才改變先前洋洋自得的面孔,面對著海神仰首慨嘆道:“俗語有這樣的說法。‘聽到了上百條道理,便認為天下再沒有誰能比得上自己’的,說的就是我這樣的人了。

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我非至于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于大方之家。”——而且我還曾聽說過孔丘懂得的東西太少伯夷的高義不值得看重的話語,開始我不敢相信;如今我親眼看到了你是這樣的浩淼博大無邊無際,我要不是因為來到你的門前,真可就危險了,我必定會永遠受到修養極高的人的恥笑。”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海神說:“井里的青蛙,不可能跟它們談論大海,是因為受到生活空間的限制;

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夏天的蟲子,不可能跟它們談論冰雪,是因為受到生活時間的限制;

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鄉曲之土,不可能跟他們談論大道,是因為教養的束縛。

今爾出于崖涘,觀于大海,乃知爾丑,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如今你從河岸邊出來,看到了大海,方才知道自己的鄙陋,你將可以參與談論大道了。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天下的水面,沒有什么比海更大的。

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千萬條河川流歸大海,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停歇而大海卻從不會滿溢;

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海底的尾閭泄漏海水,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停止而海水卻從不曾減少;

春秋不變,水旱不知。——無論春天還是秋天不見有變化,無論水澇還是干旱不會有知覺。

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這說明大海遠遠超過了江河的水流,不能夠用數量來計算。

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氣于陰陽,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可是我從不曾因此而自滿,自認為從天地那里承受到形體并且從陰和陽那里稟承到元氣,我存在于天地之間,就好像一小塊石子一小塊木屑存在于大山之中。

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我正以為自身的存在實在渺小,又哪里會自以為滿足而自負呢?

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想一想,四海存在于天地之間,不就像小小的石間孔隙存在于大澤之中嗎?

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再想一想,中原大地存在于四海之內,不就像細碎和米粒存在于大糧倉里嗎?

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號稱事物的數字叫做萬,人類只是萬物中的一種;

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人們聚集于九州,糧食在這里生長,舟車在這里通行,而每個人只是眾多人群中的一員;

此其比萬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馬體乎?——一個人他比起萬物,不就像是毫毛之末存在于整個馬體嗎?

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五帝所續連的,三王所爭奪的,仁人所憂患的,賢才所操勞的,全在于這毫末般的天下呢!

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伯夷辭讓它而博取名聲,孔丘談論它而顯示淵博,

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于水乎?”——這大概就是他們的自滿與自傲;不就像你先前在河水暴漲時的洋洋自得嗎?”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河伯說:“那么我把天地看作是最大,把毫末之末看作是最小,可以嗎?”

北海若曰“否。——海神回答,“不可以。

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萬物的量是無窮無盡的,時間是沒有終點的,得與失的稟分沒有不變的常規,事物的終結和起始也沒有固定。

是故大知觀于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所以具有大智的人觀察事物從不局限于一隅,因而體積小卻不看作就是少,體積大卻不看作就是多。

知量無窮。——這是因為知道事物的量是不可窮盡的;

證向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證驗并明察古往今來的各種情況,因而壽命久遠卻不感到厭倦,生命只在近前卻不會企求壽延。

知時無止。——這是因為知道時間的推移是沒有止境的;

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洞悉事物有盈有虛的規律,因而有所得卻不歡欣喜悅,有所失也不悔恨憂愁。

知分之無常也。——這是因為知道得與失的稟分是沒有定規的;

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明了生與死之間猶如一條沒有阻隔的平坦大道,因而生于世間不會倍加歡喜,死離人世不覺禍患加身。

知終始之不可故也。——這是因為知道終了和起始是不會一成不變的。

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算算人所懂得的知識,遠遠不如他所不知道的東西多。

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他生存的時間,也遠遠不如他不在人世的時間長;

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用極為有限的智慧去探究沒有窮盡的境域,所以內心迷亂而必然不能有所得!

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由此看來,又怎么知道毫毛的末端就可以判定是最為細小的限度呢,又怎么知道天與地就可以看作是最大的境域呢?”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世間議論的人們總是說:‘最細小的東西沒有形體可尋,最巨大的東西不可限定范圍’。這樣的話是真實可信的嗎?”

北海若曰:“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河神說:“從細小的角度看龐大的東西不可能全面,從巨大的角度看細小的東西不可能真切。

夫精,小之微也;——精細,是小中之小;

垺,大之殷也;——龐大,是大中之大;

故異便。此勢之有也。——不過大小雖有不同卻各有各的合宜之處。這就是事物固有的態勢。

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所謂精細與粗大,僅限于有形的東西。

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至于沒有形體的事物,是不能用計算數量的辦法來加以剖解的;

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而不可限定范圍的東西,更不是用數量能夠精確計算的。

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用言語來談論的東西,是事物粗淺的外在表象;

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可以用心意來傳告的東西,則是事物精細的內在實質。

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言語所不能談論的,心意所不能傳告的,也就不限于精細和粗淺的范圍了。

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所以修養高尚者的行動。不會出于對人的傷害,也不會贊賞給人以仁慈和恩惠;

動不為利,不賤門隸;——無論干什么都不是為了私利,也不會輕視從事守門差役之類的人。

貨財弗爭,不多辭讓;——無論什么財物都不去爭奪,也不推重謙和與辭讓;

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賤貪污;——凡事從不借助他人的力氣,但也不提倡自食其力,同時也不鄙夷貪婪與污穢;

行殊乎俗,不多辟異;——行動與世俗不同,但不主張邪僻乖異;

為在從眾,不賤佞諂;——行為追隨一般的人,也不以奉承和諂媚為卑賤;

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戮恥不足以為辱;——人世間的所謂高官厚祿不足以作為勸勉,刑戮和侮辱不足以看作是羞恥;

知是非之不可為分,細大之不可為倪。——知道是與非的界線不能清楚地劃分,也懂得細小和巨大不可能確定清晰的界限。

聞曰:‘道人不聞,至德不得,大人無己。’約分之至也。”——聽人說:‘能體察大道的人不求聞達于世,修養高尚的人不會計較得失,清虛寧寂的人能夠忘卻自己’。’這就是約束自己而達到適得其分的境界。”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河神說:“如此事物的外表,如此事物的內在,從何處來區分它們的貴賤?又怎么來區別它們的大小?”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海神回答:“用自然的常理來看,萬物本沒有貴賤的區別。

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從萬物自身來看,各自為貴而又以他物為賤。

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拿世俗的觀點來看,貴賤不在于事物自身。

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按照物與物之間的差別來看,順著各種物體大的一面去觀察便會認為物體是大的,那么萬物就沒有什么不是大的;

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順著各種物體小的一面去觀察便會認為物體是小的,那么萬物沒有什么不是小的;

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知曉天地雖大比起更大的東西來也如小小的米粒,知曉毫毛之末雖小比起更小的東西來也如高大的山丘,而萬物的差別和數量也就看得很清楚了。

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依照事物的功用來看,順著物體所具有的一面去觀察便會認為具有了這樣的功能,那么萬物就沒有什么不具有這樣的功能;

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順著物體所不具有的一面去觀察便會認為不具有這樣的功能,那么萬物就沒有什么具有了這樣的功能;

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可知東與西的方向對立相反卻又不可以相互缺少,而事物的功用與本分便得以確定。

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從人們對事物的趨向來看,順著各種事物肯定的一面去觀察便會認為是對的,那么萬物沒有什么不是對的;

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順著各種事物否定的一面去觀察便會認為是不對的,那么萬物沒有什么不是錯的;

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知曉唐堯和夏桀都自以為正確又相互否定對方,而人們的趨向與持守也就看得很清楚了。

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當年唐堯虞舜禪讓而稱帝,宰相子之與燕王噲禪讓而燕國幾乎滅亡;

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商湯周武王都爭奪天下而成為帝王,白公勝爭奪王位卻遭致殺身。

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由此看來,爭斗與禪讓的禮制,唐堯與夏桀的作法,認可還是鄙夷都會因時而異,不可以把它們看作是不變的規律。

梁麗可以沖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棟梁之材可以用來沖擊敵城,卻不可以用來堵塞洞穴,說的是器物的用處不一樣。

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貍狌,言殊技也;——駿馬良駒一天奔馳上千里,捕捉老鼠卻不如野貓與黃鼠狼,說的是技能不一樣。

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貓頭鷹夜里能抓取小小的跳蚤,細察毫毛之末,可是大白天睜大眼睛也看不見高大的山丘,說的是稟性不一樣。

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所以說:怎么只看重對的一面而忽略不對的一面看重治而忽略亂呢?

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也。——這是因為不明了自然存在的道理和萬物自身的實情。

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這就像是重視天而輕視地重視陰而輕視陽,那不可行是十分明白的了。

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然而還是要談論不休,不是愚昧便是欺騙!

帝王殊禪,三代殊繼。——遠古帝王的禪讓各不相同,夏商周三代的繼承也各不一樣。

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不合時代背逆世俗的人,稱他叫篡逆之徒;

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之徒。——合于時代順應世俗的人,稱他叫高義之士。

默默乎河伯,女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沉默下來吧,河神,你怎么會懂得萬物間貴賤的門庭和大小的流別!”

河伯曰:“然則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舍,吾終奈何?”——河神說:“既然這樣,那么我應該做些什么呢。又應該不做什么呢?我將怎樣推辭或接納趨就或舍棄,我終究將怎么辦?”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海神回答:“用道的觀點來觀察,什么是貴什么是賤,這可稱之為循環往復;

無拘而志,與道大蹇。——不必束縛你的心志,而跟大道相違礙。

何少何多,是謂謝施;——什么是少什么是多,這可稱之為更替續延;

無一而行,與道參差。——不要偏執于事物的某一方面行事,而跟大道不相一致。

嚴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端莊威嚴的樣子像是一國的國君,確實沒有一點兒偏私的恩惠;

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優游自得的樣子像是祭祀中的土地神,確實沒有任何偏私的賜福;

泛泛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浩瀚周遍的樣子像是通達四方而又曠遠無窮,確實沒有什么區分界限;

兼懷萬物,其孰承翼?——兼蓄并且包藏萬物,難道誰專門有所承受或者有所庇護?

是謂無方。——這就稱作不偏執于事物的任何一個方面。

萬物一齊,孰短孰長?——宇宙萬物本是渾同齊一的,誰優誰劣呢?

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大道沒有終結和起始,萬物卻都有死有生,因而不可能依仗一時的成功。

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時而空虛時而充實,萬物從不固守于某一不變的形態。

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歲月不可以挽留,時間從不會停息。

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消退生長充實空虛,宇宙萬物終結便又有了開始。

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這樣也就可以談論大道的準則,評說萬物的道理了。

物之生也,若驟若馳。——萬物的生長,像是馬兒飛奔像是馬車疾行。

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沒有什么舉動不在變化,沒有什么時刻不在遷移。

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應該做些什么呢,又應該不做什么呢?一切必定都將自然地變化!”

河伯曰:“然則何貴于道邪?”——河神說:“既然如此,那么為什么還要那么看重大道呢?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于理,達于理者必明于權,明于權者不以物害己。——海神回答:“懂得大道的人必定通達事理,通達事理的人必定明白應變,明白應變的人定然不會因為外物而損傷自己。

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道德修養高尚的人烈焰不能燒灼他們,洪水不能沉溺他們,嚴寒酷暑不能侵擾他們,飛禽走獸不能傷害他們。

非謂其薄也,言察乎安危,寧于禍福,謹于去就,莫之能害也。——不是說他們逼近水火寒暑的侵擾和禽獸的傷害而能幸免,而是說他們明察安危,安于禍福,慎處離棄與追求,因而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傷害他們。

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所以說:“天然蘊含于內里,人為顯露于外在,高尚的修養則順應自然。’

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躑躅而屈伸,反要而語極。”——懂得人的行止,立足于自然的規律,居處于自得的環境,徘徊不定,屈伸無常,也就返歸大道的要沖而可談論至極的道理。”

曰:“何謂天?何謂人?”——河神說:“什么是天然?什么又是人為?”

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海神回答:“牛馬生就四只腳,這就叫天然;

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用馬絡套住馬頭,用牛鼻綰穿過牛鼻,這就叫人為。

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所以說。

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不要用人為去毀滅天然,不要用有意的作為去毀滅自然的稟性,不要為獲取虛名而不遺余力。

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獨腳的夔羨慕多腳的蚿,多腳的蚿羨慕無腳的蛇,無腳的蛇羨慕無形的風,無形的風羨慕明察外物的眼睛,明察外物的眼睛羨慕內在的心靈。

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夔對蚿說:“我依靠一只腳跳躍而行,沒有誰再比我簡便的了。現在你使用上萬只腳行走,竟是怎么樣的呢?”

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說:“不對哩。你沒有看見那吐唾沫的情形嗎?噴出唾沫大的像珠子,小的像霧滴,混雜著吐落而下的不可以數計。如今我啟動我天生的機能而行走,不過我也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能夠這樣。”

蚿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蚿謂蛇曰:“我用眾多的腳行走反倒不如你沒有腳,這是為什么呢?”

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說:“仰賴天生的機能而行動,怎么可以改變呢?我哪里用得著腳呢!”

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無有,何也?”——蛇對風說:“我啟動我的脊柱和腰脅而行走,還是像有足而行的樣子。如今你呼呼地從北海掀起,又呼呼地駕臨南海,卻沒有留下有足而行的形跡,這是為什么呢?”

風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鰌我亦勝我。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風說:“是的,我呼呼地從北海來到南海,可是人們用手來阻擋我而我并不能吹斷手指,人們用腿腳來踢踏我而我也不能吹斷腿腳。即使這樣,折斷大樹掀翻高大的房屋,卻又只有我能夠做到。

故以眾小不勝為大勝也。為大勝者,唯圣人能之。——而這就是細小的方面不求勝利而求獲得大的勝利。獲取大的勝利,只有圣人才能做到。”

孔子游于匡,宋人圍之數匝,而弦歌不輟。——孔子周游到匡地,宋國人一層又一層地包圍了他,可是孔子仍在不停地彈琴誦讀。

子路入見,曰:“何夫子之娛也?”——子路入內見孔子說:“先生如此歡心是為什么呢?”

孔子曰:“來,吾語女。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來,我告訴你!我違忌困窘蔽塞已經很久很久了,可是始終不能免除,這是命運啊。

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我尋求通達也已經很久很久了,可是始終未能達到,這是時運啊。

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堯舜的時代,天下沒有一個困頓潦倒的人,并非因為他們都才智超人;

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當桀紂的時代,天下沒有一個通達的人,并非因為他們都才智低下。

時勢適然。——這都是時運所造成的。

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在水里活動而不躲避蛟龍的,乃是漁夫的勇敢;

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在陸上活動而不躲避犀牛老虎的,乃是獵人的勇敢;

白刃交于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刀劍交錯地橫于眼前,看待死亡猶如生還的,乃是壯烈之士的勇敢。

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圣人之勇也。——懂得困厄潦倒乃是命中注定,知道順利通達乃是時運造成,面臨大難而不畏懼的,這就是圣人的勇敢。

由,處矣!吾命有所制矣!”——仲由啊,你還是安然處之吧!我命中注定要受制啊!”

無幾何,將甲者進,辭曰:“以為陽虎也,故圍之;今非也,請辭而退。”——沒有過多久,統帶士卒的將官走了進來,深表歉意地說:“大家把你看作是陽虎,所以包圍了你;現在知道了你不是陽虎,請讓我向你表示歉意并且撤離部隊。”

公孫龍問于魏牟曰:“龍少學先王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公孫龍向魏牟問道:“我年少的時候學習古代圣王的主張,長大以后懂得了仁義的行為;

合同異,離堅白;——能夠把事物的不同與相同合而為一,把一個物體的質地堅硬與顏色潔白分離開來;

然不然,可不可;——能夠把不對的說成是對的,把不應認可的看作是合宜的;

困百家之知,窮眾口之辯:——能夠使百家智士困惑不解,能夠使眾多善辯之口理屈辭窮:

吾自以為至達已。——我自以為是最為通達的了。

今吾聞莊子之言,茫然異之。——如今我聽了莊子的言談,感到十分茫然。

不知論之不及與?知之弗若與?——不知是我的論辯比不上他呢。還是我的知識不如他呢?

今吾無所開吾喙,敢問其方。”——現在我已經沒有辦法再開口了,冒昧地向你請教其中的道理。”

公子牟隱機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獨不聞夫埳井之蛙乎?——魏牟靠著幾案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后又仰頭朝天笑著說:“你不曾聽說過那淺井里的青蛙嗎?

謂東海之鱉曰:‘吾樂與!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井蛙對東海里的鱉說:‘我實在快樂啊!我跳躍玩耍于井口欄桿之上,進到井里便在井壁磚塊破損之處休息。

赴水則接腋持頤,蹶泥則沒足滅跗。——跳入水中井水漫入腋下并且托起我的下巴,踏入泥里泥水就蓋住了我的腳背。

還虷蟹與科斗,莫吾能若也。——回過頭來看看水中的那些赤蟲小蟹和蝌蚪,沒有誰能像我這樣的快樂!

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樂,此亦至矣。——再說我獨占一坑之水盤踞一口淺井的快樂,這也是極其稱心如意的了。

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你怎么不隨時來井里看看呢?’

東海之鱉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東海之鱉左腳還未能跨入淺井,右膝就已經被絆住。

于是逡巡而卻,告之海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于是遲疑了一陣子之后又把腳退了出來,把大海的情況告訴給淺井的青蛙,說:‘千里的遙遠,不足以稱述它的大;

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千仞的高曠,不足于探究它的深。

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為加益;——夏禹時代十年里有九年水澇,而海水不會因此增多;

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為加損。——商湯的時代八年里有七年大旱,而岸邊的水位不會因此下降。

夫不為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不因為時間的短暫與長久而有所改變,不因為雨量的多少而有所增減,這就是東海最大的快樂。’

于是埳井之蛙聞之,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淺井之蛙聽了這一席話,驚惶不安,茫然不知所措。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猶欲觀于莊子之言,是猶使蚊負山,商蚷馳河也,必不勝任矣。——再說你公孫龍的才智還不足以知曉是與非的境界,卻還想去察悉莊子的言談,這就像驅使蚊蟲去背負大山,驅使馬蚿蟲到河水里去奔跑,必定是不能勝任的。

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適一時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蛙與?——而你的才智不足以通曉極其玄妙的言論,竟自去迎合那些一時的勝利,這不就像是淺井里的青蛙嗎?

且彼方跐黃泉而登大皇,無南無北,奭然四解,淪于不測;——況且莊子的思想主張正俯極黃泉登臨蒼天,不論南北,釋然四散通達無阻,深幽沉寂不可探測;

無東無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不論東西,起于幽深玄妙之境,返歸廣闊通達之域。

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你竟拘泥淺陋地用察視的辦法去探尋它的奧妙,用論辯的言辭去索求它的真諦,這只不過是用竹管去窺視高遠的蒼天,用錐子去測量渾厚的大地,不是太渺小了嗎!

子往矣!——你還是走吧!

且子獨不聞夫壽陵余子之學于邯鄲與?——而且你就不曾聽說過那燕國壽陵的小子到趙國的邯鄲去學習走步之事嗎?

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未能學會趙國的本事,又丟掉了他原來的本領,最后只得爬著回去了。

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失子之業。”——現在你還不盡快離開我這里,必將忘掉你原有的本領,而且也必將失去你原有的學業。”

公孫龍口呿而不合,舌舉而不下,乃逸而走。——公孫龍聽了這一番話張大著口而不能合攏,舌頭高高抬起而不能放下,于是快速地逃走了。

莊子釣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內累矣!”——莊子在濮水釣魚,楚王派兩位大夫前往表達心意,(請他做官),(他們對莊子)說:“希望能用全境(的政務)來勞煩您。”

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莊子拿著魚竿不回頭看(他們),說:“我聽說楚國有(一只)神龜,死的時候已經有三千歲了,國王用錦緞將它包好放在竹匣中珍藏在宗廟的堂上。

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寧其生而曳尾涂中乎?”——這只神龜,(它是)寧愿死去為了留下骨骸而顯示尊貴呢,還是寧愿活在爛泥里拖著尾巴爬行呢?”

二大夫余曰:“寧生而曳尾涂中。”——兩位大夫說:“寧愿活在爛泥里拖著尾巴爬行。”

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莊子說:“走吧!我寧愿(像龜一樣)在爛泥里拖著尾巴(活著)。”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惠施在梁國做國相,莊子去看望他。

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有人告訴惠施說:“莊子(到梁國)來,是想取代你做宰相。”

于是惠子恐,搜于國中三日三夜。——于是惠施非常害怕,在國都搜捕三天三夜。

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鶵,子知之乎?——莊子前去見他,說:“南方有一種鳥,它的名字叫鹓鶵,你知道它嗎?

夫鹓鶵發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那鹓鶵從南海起飛飛到北海去,不是梧桐樹不棲息,不是竹子的果實不吃,不是甜美如醴的泉水不喝。

于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在此時鷂鷹拾到(一只)腐臭的老鼠,鹓鶵從它面前飛過,(鷂鷹)仰頭看著。發出‘喝’的怒斥聲。’現在你也想用你的梁國來嚇我嗎?”

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和惠子一起在濠水的橋上游玩。

莊子曰:“鰷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莊子說:“鰷魚在河水中游得多么悠閑自得,這是魚的快樂啊。”

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惠子說:“你又不是魚,哪里知道魚是快樂的呢?”

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莊子說:“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魚兒是快樂的呢?”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我不是你,固然就不知道你(的想法);

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你本來就不是魚,你不知道魚的快樂,這是可以完全確定的。”

莊子曰:“請循其本。——莊子說:“讓我們回到最初的話題。

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你開始問我‘你哪里知道魚兒的快樂’的話,就說明你很清楚我知道,所以才來問我是從哪里知道的。現在我告訴你,我是在濠水的橋上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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