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門門
-01
必必剝剝的炮仗聲,炸裂了那平靜的空氣屏障,硫磺的刺鼻味,徐徐地彌漫著,在風的驅趕下,白煙帶著味,幻化出一座小云團,在村子里飄蕩。
聽得這陣炮響,阿爺長長的嘆了口氣,熏黃的兩指間,那煙的灰燼不安份脫落了。
阿爺把煙嘴送向了嘴邊,又猛吸了一口,然后深深的把煙氣吞咽入了喉。隨著喉結的上下一個回合抖動,兩股煙霧也冉冉地隨著氣息從鼻孔緩緩而出。因久病的愁容也愈加倦怠,阿爺抻著勁,把著煙頭一寸處,朝著地,重重的擰了幾下,造出了個大黑點來。
干燥起皮的嘴唇上下動了幾下,伴著幾聲哀嘆說道:哎,那老伙計還是去了。阿爺說的老伙計,就是村尾的老王頭。而那陣炮仗聲,便宣告了他此生的終結。
半月前,我和阿爺一起去探望那臥在病榻上的老王頭。老王頭得的是胃癌,臉色枯黃,身子骨瘦得不成人樣了,都僅僅剩下了骨架,差不多像一棵枯死的老樹。由于營養缺乏,人的大相(面貌)也走了樣兒。阿爺嘴里嘟噥著說,這面相和當年所經受的三年苦難時有一拼,只不過那時人是浮腫的,現在他是瘦干了。
我看了那面相,心里也難免有些恐懼,畢竟我從來沒有見過那個樣子。聽著阿爺嘴里嘟噥的話,我難以想象,他們那老一輩的人經受了多少苦難。人老了,難免感傷吶,一聊起天來,沒三兩句,那眼淚嗒嗒嗒的往下掉。阿爺和老王頭這老哥倆,活脫脫地哭得像一個淚人兒,把那時經歷過的艱難,積壓心中多年的愁苦,互相傾訴了好久好久。
-02
阿爺叫了我一聲。門兒吶,攙著我,讓我在最后送一送我的老伙計吧。我應了聲,去拿阿爺的那拐杖。
阿爺的身體,不似以前了。時間在替他們數著數呢,年老了,雜七雜八的癥病也都冒了出來。前兩年他身子骨還算硬朗,偏要把那片荒地開了出來種上菜,性格要強,沒法子,拗不過他,也就隨了他的性子。現在他也想通了,人不能不服老呀,該放下的還是得放下,不能到老了,再給兒女們添麻煩。也就偶爾在周邊轉一轉。
我尋來了拐杖和輪椅,把拐杖遞到阿爺的右手邊,撐著他左邊的膀子,慢慢地將他攙扶起。我說讓他做輪椅吧,我推著。他抬起了右手,帶著拐杖左右擺了擺,示意我不必了,還是撐著拐杖就好了。我也沒多說些啥,性子要強的人,脾氣都是暴的,我不想惹得他不高興。
拄著拐杖,阿爺說我稍微搭個勁兒就好了,他自己走路還是沒問題的。
那炮仗聲又噼里啪啦的響了起來,向人們宣告著,有親戚來吊唁逝者了。我們和老王頭家的距離沒多遠,我們家在村中間兒,他們在村尾,也就隔著十幾戶的樣子。
我們出了門子,朝著村尾老王頭家的方向走去。
像我阿爺這輩兒村里的老人們,走的都七七八八了,只剩下三五個零落著,再與時間較量著,在村里,也算象征著那個年代的記憶還在殘存著。他們吶,僅僅互相之間才能說得上心里話,那話一旦隔了代,便有了或多或少的不理解和埋怨了。
阿爺說了句,這條路總歸是要走的,可惜了,我們那腳印卻沒人看得見了。我沒懂他的意思,但是我估摸著,應該是以前他們那輩所共同的經歷吧。
-03
道路平坦,阿爺卻走走停停。
大概是人老了,體力精神勁兒跟不上了。我說背著阿爺過去,他擺了擺手,示意我還是走過去。一邊走著,阿爺一邊跟我說著話。
阿爺慢慢地向我說著他們那些老伙計們當年的事情。他說當年那個苦啊,那可真叫苦,誰能想得到,過得現在的好日子?十幾歲時見過日本人,那時候心里叫一個怕呀。心就像掉進了冰窟窿里,撲通撲通的,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后來又破天荒的翻身農奴把家當,有了自己的土地,有了自己的房屋,哪怕是土坯房也是樂意的。再后來,遇到了那自然災害饑荒的年代,差點沒被餓死,相互攙扶著慢慢就走了過來。那一步步腳印,歷史的車輪,就是我們留下的記憶。
那時候的苦日子,每天都盼望著過年,指望著過年能夠吃一頓飽飯。哪怕是幾個肉沫子,那也就十分感謝天地了。家里要是來了客人,才舍得把家里留藏的面呀,米呀,油水呀,拿出來才比平時多放了點,就這也能讓我們高興上好多天的呢。所以呀,平時吃飯讓你們別浪費,現在總歸理解了吧!
聽著阿爺的講述,我理解了他所說的,我以前只單稱之那為所謂的代溝,卻不知那是他們當年的恐懼,對饑餓的恐懼。
-04
阿爺又繼續說著,后來經歷那不安定的十年,無論怎樣,我們這些老東西們都挺到了現在,只是那精神支柱倒了,一切的一切都崩塌了,心里面空落落的。我們那些老伙計們,每天上工,掙工分,通過那繁重的勞作,來使得身體麻痹,沒有時間來想什么其他的。那以前的時光,現在我們都封存了,我們不敢想,我們也不必要想了,那傷痛到我們這代結束就好了。
阿爺左手從口袋里掏出了手絹,朝著眼睛抹了幾下。眼圈有些紅腫,凹陷的眼眶也有了平復的趨勢。鼻子處的氣息有些沉重,那種感冒的感覺。他說:炮仗爆炸彌漫的灰迷住了眼睛而已。
我想著,恐怕不是的。
我們繼續一邊走著,阿爺擦罷了眼睛,便又開始說著。語氣也不向才開始時那么的輕松了。我反倒覺得,那語氣有些悶,阿爺的內心肯定是壓抑著。阿爺臉時不時的邁向我這邊,對我說著,那是他們這一代永久的苦痛。那種苦誰也沒法體會,沒有經歷過的人誰也體會不到。
“我們說的多了,你們這新一代的體會不到,又說我們是老古董,有代溝,總會翻翻以前的老黃歷,現在都啥年啥月,人總是要向前看的嘛。”
說罷,長換了口氣,阿爺頓了頓,閉著眼,沉思了片刻,仿佛是在品味著那空氣中的傷悲。又仿佛在祭告那孤獨已久的靈魂。
對于阿爺說的話,我默默的傾聽著,因為我不想打亂他的思路,不想讓他積蓄已久的壓抑感又被憋了回去。哪怕我不喜歡聽他講這種東西,但是我還是在傾聽著。我想滿足他的心愿。畢竟話憋在心里堵得慌,說出來,會好受些。
他思維跳躍性太大,說著說著就有點混亂了,阿爺他經歷的太多,也承受了太多,那種經歷是我們現在年輕人所不能真切的理解的,所不能真實感受到的。我并沒有懂太多,只覺得心頭莫名其妙的有些酸楚。
-05
近了,我們離老王頭的家更近了。三丈左右的距離了。
阿爺的腳步停歇了,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來,眼皮虛皺著,稀疏的睫毛漸漸濕潤了,淚珠緩緩聚集到眼角,愣是打著轉,沒流落下來。
我從他的口型中看出,要我們返回去的意思。我問他是否要回去?他點了點頭。哪怕在多說一句話,估計就要昂昂大哭起來。我從口袋里捻出來兩只煙,燃了火兒,遞到他左手邊,就讓那煙氣帶著哀傷慢慢地消散在空中,消散在那逝去的歲月里。
悲涼的秋,風又起了。阿爺抽著煙,眼里的淚不安分了,再也沒忍住,像犯了錯的孩子,偷偷的跑了出來。看著這景,我的眼也猛然感到熱熱的,心里就像被什么東西給戳了一下,很痛,很酸。
那炮仗聲依舊一陣接著一陣,泛起的小云團,刺鼻的硫磺味,在老王頭家的上空彌漫著,在那阿爺輩的老人們的心口里彌漫著。
這悲涼的風吹得散那味兒,那煙兒,卻恐怕吹不散阿爺心中那深深的坎兒,那久久的傷,那沉沉的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