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剛從外企簽了合同回來,打開電腦就看到做了四年實驗寫成的SCI文章被國際一區雜志接受了,我簡直樂瘋了。都沒有跟導師打招呼,我就直奔長途汽車站買了大巴票回家了。反正已經放寒假了,反正快要畢業了,導師不會難為我的。都臘月二十七了,北京這天寒地凍的,若不是為了簽這家世界五百強企業,我早幾天就回家了。
回到家,爸媽都特別高興,一是為我的回來,二是為我的學業和工作,在首都北京的著名大學里拿到博士學位并進入大外企每月拿兩三萬的工資,在我們這個小縣城無論如何是很榮耀的事情。爸媽做了一桌子菜給我慶祝,最后,爸爸說,年前去趟你大爺家吧。我問哪個大爺,他說你振軍大爺。
這振軍大爺比我爸大個兩三歲,好像跟我爸同一個曾祖父。我們以前是對門鄰居,同住了差不多二十年吧,反正從我出生到上大學時都一直在那個胡同里。后來我家搬到了新開發的樓房里,我又到外地上大學接著念研究生,只有寒暑假回家一小陣子,便再沒見過他了。
“我不想去。”我說。
我不想去是因為他沒給我留下什么好的印象,一直都沒有。記得小時候他家很窮,老人在他們結婚時給蓋的兩間瓦房盡管不好,但還是房子樣子。至于他們自己用磚頭和粗樹枝和著泥搭起來的小廚房只能算是個能避雨的棚子。院子很大,零散著幾棵自生自長的樹,院子角落里有個兩面磚圍出來的茅房,其他便沒有什么了。院子沒有門,家人外人都從沒壘圍墻的豁口自由出入。他們兩口子都沒有工作,除了偶爾接點小活兒外就靠那兩畝多地生活;負擔又重,因為寶貝兒子上面還有一個閨女。窮就窮吧,他們還總是死要面子,關鍵是這面子要得體面不起來,連當時尚是小孩兒的我都覺得難堪。
“他家里窮成那樣還吸煙喝酒,時不時地把所謂朋友叫到家里去,又整不出來像樣的下酒菜……那時他們兩口子總吵架,一吵架那大娘就跑到咱家去哭。”
“多個朋友多條路,老話兒這么說的,多數家里不都是這樣過的嗎?你大爺也不容易。”爸爸替他說話。
“他饞酒就是饞酒,別替他找借口,不過他也確實是想交朋友——有個朋友至少有點兒面子,不管是哪種朋友吧。”媽媽愛說實話。
“她一到咱家哭,你就說她家男人的不對,開導好了到最后還是人家兩口子親,把你說的全說給她男人聽,我都能感覺出來這么多年我那所謂大爺對你一直有怨氣。”我可憐媽媽。
爸媽都不說話了,我知道他們想起了傷心事。小時候,他們家窮,胡同里的其他家都不愿跟他們多打交道,到底是看不慣他們的做派還是怕沾上自己,很難說,總之是他家不得不只與我家走得近。但后來,大概是我上初中的時候,這大爺的一個做建筑包工頭的所謂朋友給了他一個活兒干——在工地看材料管工人。那幾年縣里大搞建設,他們接的多是公家項目,他家竟然蓋房子了,蓋得還不錯,據說用的都是公家的材料。
“他家日子好過點兒了,竟然還瞧不起咱家了。我記得有次誰家紅事坐席時,他說你那上班掙的都是小錢兒,他嘿嘿笑著,言外之意他掙的都是大手筆似的。”我替爸爸鳴不平,“也不想想他掙的是什么錢!”
爸爸不說話,只喝他的茶水。
我又轉向媽媽,“我那大娘也夠可以的,自從她家蓋房后,也不來咱家了,倒是常常上桿子找以前躲著她家的那幾家人說話。一碰到本家的紅白喜事,那大娘也變成了交際花,咋咋乎乎地學著出風頭——以前沒看出來吧?原來人家是場面人兒,還瞧不上咱家這老實巴交過普通日子的呢!”
媽媽的臉色沉了下來。這些日常事,媽媽天天在家,感受比爸爸更真切。
“我記得有次媽媽去敲她家的那扇大鐵門,還喊著嫂子,她明明在家里,竟然沒開——好像終于有了院門似的。就這思想最讓人瞧不起!”我越說越生氣。
“沒幾年咱就不在那里住了,幸好你爸單位集資蓋樓房,咱是縣里第一批住這可以冬暖夏涼又干凈的樓房的。”媽媽努力不想以前傷心事的樣子,“她家也早不行了。”
“掙的都不是正經錢,本來就難以長久,可惜他們連這道理都不懂——她當真不認識人了嗎?”媽媽知道我說的是那大娘。
“就認識自己家人,連出嫁的閨女剛回來還叫錯呢——不過還認識我,一直知道我叫啥,街坊都覺得稀罕。”媽媽平靜的笑容說明內心得到了安慰。
????“這也奇怪了,只能由你跟她曾共患難后來她又對你很有愧意來解釋了。”我心里也好受很多,打趣道。
“其實在咱家搬走前她家就開始不行了,掩飾不住的不行了。那時她也知道咱家的好了,做了什么好吃的還端給咱家讓嘗嘗呢。”
“嗯,對。”爸爸趕緊證實,也不喝茶水了。
“她家境況確實很不好。快六十的人了,一個糊涂不認人不記事,一個天天吸煙喝酒病得快不行了,剛強也整天恍恍惚惚的,還沒有工作……”
2
剛強是他們家的兒子。那時候計劃生育抓得很嚴。他們家第一胎是個閨女,若第二胎還是閨女,便可以說明他們跟兒子無緣了,因為他們雖然沒有公職不怕開除,但上戶口要交的高額罰款是絕對交不起的。好幾年他們都沒要二胎,但聽說中間是引產過兩次的,直到偷偷地查到這胎是個兒子,他們才生下來了,這便是剛強。剛強比我大兩個多月,正好一起玩。小時候,我倆常在他家那沒門的大院子里摔紙包、彈玻璃球兒、跳繩、捉知了猴兒、捉椿蹦兒、捉螳螂……胡同里其他小孩兒有些抱團兒排斥我倆,我倆就玩得很好。
剛強很會叫人,這得歸功于他那“體面”的爸媽。不管兩家大人關系如何,甚至臉紅脖子粗地不說話,剛強見了面仍然是叔叔嬸子哥哥嫂子地叫,叫得很是親熱真誠,因為他真的很單純。哪家大人即使跟他爸媽關系再不好,也不至于給這么一個天真的小孩子白眼和冷語,所以剛強在胡同里的大人緣還是很不錯的。而我,心思極多又反應遲鈍,從不叫人,也不機靈,若非當著我爸媽的面兒,其他大人都是不理會我的。這或許是他爸媽很支持我倆一起玩的一個原因,因為我總能看到振軍大爺看自己兒子時的那種自豪的笑容,但接著轉向看我時,就換成了取笑眼神。從那時起,我就對他沒啥好感。
六周歲時,我倆一起進了街盡頭外“孤島”上的小學。在一個標準的平原小縣里,不可能有真正的孤島,但它周圍都是池塘,只有一條路通到棋盤街上,說“孤島”也不過分。前三天里,我真是“好學生”啊!在教室里,都是背著小手認真地盯著黑板和老師,在家里,吃飯都是爸媽端到書桌旁,每晚都是在書桌上睡著再由爸爸抱到被窩里去睡。但僅僅持續了三天,老師還沒來得及表揚呢,爸媽也沒來得及跟爺爺奶奶匯報呢,我那新鮮勁兒過去后便再也不學習了,上課開小差或者跟同桌說話,回家不寫作業,我絕不是一個標準的好學生。而剛強,雖然上課時沒有我前三天專心,回到家也沒有我那么“廢寢忘食”,但他一直上課不做小動作,回家完成作業,他真的是一個“好學生”。
有次班主任下班從街上路過碰到我媽告了我一狀,媽媽回到家見我看電視看得入迷,催我寫作業我也不聽,她的眼淚都快下來了。她轉身去了對門,正趕上剛強趴在他家唯一的小方桌上寫作業。
“嫂子,你看剛強多聽話,自己就知道寫作業。我們那個不聽話的……”
“也不知道寫,這是剛把他摁到這。”大娘笑呵呵地招呼我媽坐到了床沿上。
“媽,我知道寫,我一回來就開始寫了,快寫完了……”剛強忽閃著眼睛說。
“啪!”大爺照著剛強的頭給了一巴掌,“掃院子去!”
“我姐掃院子,我的任務就是寫作業,不是你說的嗎?”剛強很委屈。
大爺不好意思地瞥了我媽一眼,“啪!”地又給了剛強的腦袋一巴掌,“你倆一人掃一半。”
剛強怏怏地推開書本到院子里幫姐姐掃地去了。閨女正上初中,學習成績不太理想,在家幫著大娘做各種家務,也就是混過這一兩年拿個初中畢業證就得了。
“剛強笨,腦袋跟個木頭疙瘩似的;旭明聰明,不用學將來也比剛強強。”大爺嘿嘿笑著,又說,“不用愁,學習好又能怎么樣呢?還能進縣政府當官去?還不是老百姓!我打算過幾年就讓剛強跟我掙錢去。”
媽媽沒取到任何經回來了,吃飯時她跟爸爸說,“也不知道跟他能掙什么錢,派頭不小,誰不知道他有多大點兒本事似的。孩子學個習還藏著掖著呢!”
3
整個小學階段,我像是有多動癥似的,除了看電視外都坐不住,每天不是玩還是玩。有次夏天上體育課,老師帶著我們出了校門到圍墻外面的池塘邊上玩去了,池塘有半個足球場那么大,水都干得差不多了,也沒什么危險,但我發現高達十幾米的土壁上有很多樹斜長著,該是個涼快地方,放學后就拉著剛強又去了。
土壁幾乎是垂直的,那是因為這所謂池塘其實是人們挖土蓋房挖出來的,下雨存些水便是池塘了。整個池塘四周的土壁都很陡,像是一個大盆子,但這盆子有個豁口,挖土的車便是從那里下來又出去的。我跟剛強便是從那入口處上了土壁的。土壁上有橫生的樹,甚至有甬道,甬道那層里面都是膠泥土,顯然是被人挖去和煤燒飯取暖用了。我倆遇樹過樹,沿著甬道一直往前探,好玩得很,不知不覺就轉了大半圈,不管能不能轉出去,反正我們盡量往前探,直到實在沒法走了,我們才意識到早熱出了滿身汗,才就近坐在橫出的樹干上休息。有微風,很涼快。
“剛強!”
這厲聲聽著像是剛強媽的,我們慌張地循聲往下看,轉了半個身子后果然見他媽和我媽沿著池塘邊抬著頭往這邊走,我媽拉了大娘的胳膊一下,大娘的下一句沒有喊出口。
“旭明——你倆慢慢下來吧,該回家吃飯了。”我媽柔聲說,“慢慢下來,慢慢地哈。”
我倆原路返回了,返回得并不容易,也不敢往下看了,過來時完全沒覺得這么難,也沒覺得往下看有這么高。等我們回到豁口處,我媽和大娘也隨著我們的節奏回到那里等著了。還沒等我們說話,她們怒氣沖沖地一人扯一個胳膊把我們拉回家了。那頓暴揍讓我的屁股疼了好幾天,當時我也聽到了振軍大爺的怒吼聲和剛強的嗷嗷求饒聲。我再去找剛強玩,剛進門就被大爺那兇神惡煞的樣子嚇回來了。剛強在學校也開始躲著我了。幾天后放學回家,我跟剛強前后腳拐進胡同,剛強說:“是我爸不讓我跟你玩。”然后我倆又開始在一起玩了。
我都是挑大爺不在家的時候去他家的大院子里玩。有次我的多動癥又犯了,那是秋天,望著他家靠墻棗樹上紅了小半邊的小棗,我饞壞了,拉著剛強踩著倒扣的空咸菜缸爬到了他家那不整齊的院墻上,又沿著墻頭挪到了棗樹邊上。我倆沒敢浪費,留著青的,因為知道不好吃,專揀泛紅的摘,其實也沒有多甜,還有點澀,也不夠脆,但我們仍然很興奮。正當我們嘻嘻哈哈地邊摘邊吃時,忽然看到他爸沉著臉已經快進院子了,剛強就慌張地要蹦下去,我趕快背過身不看大爺的那張臉。
“你若是把磚踩下來,我就打折你的腿!”
剛強變得小心了,開始沿著墻頭往回挪。我感覺大爺眼睛里出來的兩道寒光射得我脊背發涼。漫長的幾分鐘,剛強終于踩著咸菜缸下去了,我也終于明白過來,扭過身也要學著剛強那樣下去,有大爺在,我害怕,沿得很慢。
“旭明沿墻頭快著呢。”大爺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溫柔,語調也很低,像是怕別人聽到似的。
我看看大爺,大爺慈眉善目的樣子,只是兩眼里的寒光還是冷颼颼的。我把目光收回到自己的兩腳上,余光看虛了院墻兩側,像是懸崖似的,我一陣眩暈。
“旭明沿墻頭快著呢。”這次大爺的語調更低了。
我受到鼓舞,把要抬的右腳往前多跨了些,跨到了另一塊不相接的磚頭上。磚頭松動得厲害,我趕快把腳收回來了,我怕像大爺說的把磚頭踩下去。我不要大爺的夸贊了,堅持慢慢挪。待我終于從咸菜缸上下來后,轉身看,大爺拎著剛強的脖領子就要進屋了。
從那天開始,剛強便躲著我,欲言又止的樣子。盡管我很害怕他爸,但無聊至極時還是去找他玩。每當我小心翼翼地掀開他家那稀疏的竹條門簾時,都能看到剛強委屈地趴在那個小方桌上寫作業,總是還沒等我跨進門,不定哪個方向就會響起大爺或大娘低沉慍怒的聲音“剛強寫作業呢”,我便灰溜溜地放下門簾回去了。這樣持續了很久,我的成績一直處于中等的樣子,但奇怪的是剛強的成績由中上等滑到中下等去了,第二年上半年的期末考試的語文數學竟然還都比我少幾分呢。放暑假的第三天早上,剛強興高采烈地來到了我家。
“旭明,到我家去寫暑假作業!”
我對假期作業向來是能拖就拖,往往是到最后幾天才象征性地寫一部分的。剛強見我不感興趣,激動地說:“我爸讓我來找你寫作業的,是我爸!”
我很驚訝。剛進院子,就見振軍大爺正把那個小方桌搬到院子中間的椿樹下面。
“你倆在這兒寫作業吧。”說完,他就回屋了。
那天多云,陽光一直沒能沖破云彩的遮擋露出頭來,天不熱,院子里也很開闊。我第一次在這樣的環境下寫作業,也有些興奮,攤開暑假作業冊子,竟然不覺得作業那么難寫,多是圖畫,多是填空連線的占篇幅的題,一會兒竟然干掉了小十頁。開始同樣興奮的剛強卻沒有堅持多長時間,一會兒回屋拿蒼蠅拍拍了幾次蒼蠅,一會兒回屋拿風油精回來抹胳膊腿兒,一會兒回屋拿了個舊作業本出來撕了幾張去茅廁了……那天,中午我回家吃了個飯回來接著寫。第二天我又早早地去了,過了一個多小時剛強才被他媽打著屁股叫起來加入。又是午飯后繼續。直到傍晚天色很暗了,我伸伸腰,整理了一下,竟然發現語文和數學的暑假作業都只剩三四頁了我,欣喜不已,正要與剛強分享,才發現他早不在旁邊了。
“剛強,我明天肯定能把所有暑假作業做完。”我興奮地向著屋里喊。
剛強樂呵呵地跑出來正要答話卻在看了院子的大豁口一眼后把話憋回去了。我扭頭,看到振軍大爺推著破自行車進院子了。他看了看獨坐在小方桌旁的我,又看了看屋門口的剛強,臉色變得極差。我趕快收拾書包溜回家了。吃晚飯時從那大院子里傳來了剛強挨揍的哭喊聲。
我的三天新鮮勁兒在第三天竟然沒有絲毫減弱。吃過早飯,我又背著書包進了剛強家的大院子。但是,那個小方桌不在了。我環顧四周,整個大院子都沒有那個小方桌。這時,剛強掀開門簾出來了。
“我不寫作業了。”剛強囁嚅著。
“什么?你還差多著呢,都不寫了?”
“我家不寫作業了。”剛強說完趕快回屋了,像是逃回去一樣。
空蕩蕩的大院子里只有我一個人,我想不通這是為什么,但也只能回家了。我媽說那你就在咱家里寫。后來我到底寫沒寫完已經記不得了,因為我剩下的暑假幾乎都是在姥姥家那“廣闊的農村天地”里瘋玩過去的。
不久我們就升入四年級了,奇怪的是我在上課時能坐住了,成績也隨著提高了,竟然進了前十。而剛強,上課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時常答不上來,完全不知道老師講了什么的樣子,以至于考試及格都難了。有天放學回家,爸媽都出去了,剛強紅著眼睛來找我。
“我爸看了我剛發的卷子,又打了我一頓。旭明,以后街上誰問你成績時你少說些行不行?我爸若聽說你比我多那么多的話,他就會打我。”
看著剛強可憐兮兮的樣子,“好吧。那我說多少呢?”
“說六十多就行,你這次考了92,你就說62吧。”
“少說三十分?!”我接受不了。
剛強急得就要哭了,“只有你說六十多,我爸才不會打我。他說的。”
我沒辦法,只能答應剛強,心里盼著所有人都別問我成績,省得我撒謊,還是這么作踐自己似地撒謊。
“現在去我家吧。我爸要問你成績。”剛強平靜地說。
“問我的成績?你知道的啊。”我意思是你告訴他就行了。
“我說過了。但他要聽你說。”
“非聽我說?”我不理解,“那我說92還是62?”
“當然62了,他要聽的是62。”
我半天想不明白這是為啥,也很可憐自己這么快就要作踐自己式地撒謊。我真不想去,但我還是去了,一是為了剛強,二是因為我從心里怕這大爺。
“旭明,你考了多少分啊?”振軍大爺笑瞇瞇地問。
我遲疑著,說不出口。
“旭明,你考了多少分啊?”他笑瞇瞇地又問。
我看到了亂蓬蓬臟兮兮的頭發,又看到了黑黢黢臟兮兮的臉,還看到了一口黑黃的牙,最后我看到了一雙昏黃渾濁的眼睛,我一陣迷糊。最終說了多少分,我真的不能確定,只記得我出門后就聽到了一記響亮的耳光,接著是剛強的哭叫。之后,我便很久沒去再找剛強。
剛強在學校常常很萎靡,也常請假,但一放學精神就來了,溜得最快。偶爾碰到,剛強清澈的眼神說明他沒有怨恨我,只是覺得玩不到一塊的樣子。我也變了,沒有與剛強一起玩、一起上下學的欲望了。很長一段時間,我與班里的尖子生玩得很好,漸漸地忽略了剛強,只隱約地知道他的成績已經快墊底了。直到有一天早上去上學時,媽媽說我一個老姑奶奶去世了,她們大人都得一起去幾十里外奔喪,給了我兩塊錢要我中午在街上吃,又多說了一句“你可以找剛強一起去”。
是的,我們是本家,因為本家的事情被剩下的我們倆理應在一起面對家里沒有大人的時光。中午放學我追上正溜的剛強說一起去吃飯,他神秘地說帶我去個好地方。
我們繞過棋盤街直奔縣城中心,但剛強全然不顧街市的熱鬧,徑直拉我進了一間傳有各種打斗聲的門店。里面一排排站立的機器,五顏六色的,上面有個電視屏幕一樣的東西,每臺周圍都擠著三五個人,基本都是男孩子,小的踮著腳尖,大的續著胡子裝大人樣兒,都全神貫注盯著屏幕,手搖杠桿,全身使勁。剛強輕車熟路地擠到最里面的柜臺前,掏出一塊錢向老板娘換了四個金屬幣,又拉著我到了一臺機器處等著,他饒有興致地邊看邊等。屏幕上的動畫人物有夸張的肌肉和個頭兒,兩個在對打,掃堂腿做得很瀟灑,但我看不太懂。輪到剛強了,他全然不似上課的萎靡,精神抖擻地又是搖桿兒,又是猛摁按鈕兒,身子也隨著左搖右撤,臉上肌肉配合得很好,嘴里不時地發出機器里動畫人物一樣的叫聲。很嘈雜,地面上也很不干凈,空氣里混雜著煙味兒、汗味兒、垃圾的霉味兒、屁臭味兒,我不舒服,想走。剛強享受得不得了,絕對不舍得走,說下午就兩節課,翹了。剛強向來很大方,非要讓給我試試,我不感興趣,不玩。我還沒有把“朋友”舍下自己走的經歷,一種“舍命陪君子”的男子漢氣概升騰著,忍了,反正也就來一次——我已經決定不再來第二次了。
盡管剛強精打細算地用,但四個金屬幣還是沒讓他過足癮,他問我有錢嗎,我給了他一塊錢,他說將來還我,坦然地又換了四個金屬幣后接著打。終于盼到剛強就剩一個金屬幣了,我覺得自己“舍命”快把“君子”陪到底了,穿過大孩子的頭頂輕松地望了望店門上方的三塊玻璃,灰暗的。陰天嗎?我擠出去開門看,整個大街都是暗的,大多自行車匆忙地向城外方向騎去。“剛強!”我擠進來拉上剛強就往外走,“天黑了,完蛋了。快回家!”
待我們跑回棋盤街,天已經黑下來了,家家的小窗戶里都有了光亮,隱隱地冒著炊煙。剛強進了他家的大院子,我悄悄地推門進家。我家沒有亮光,更沒有煙火氣,我一度僥幸地認為爸媽還沒回來。但那怎么可能,都這么晚了,而且門是開著的。我進屋摸到燈繩,拉開,見爸爸在沙發上沉著臉,媽媽在另一個沙發上抹了一把眼淚……
原來,下午上課時班主任見我倆的座位是空的,便問同學,沒人想到我會翹課,但跟剛強熟識的同學說肯定是去游戲廳了。班主任放學后就進了剛強家那毫無遮擋的大院子,那時大人都回來了。老師走后,大娘就到了我家,話里話外的意思是我帶著剛強去游戲廳了,說得很合理的樣子,他們給剛強了一塊錢,剛剛夠吃兩個燒餅,哪有錢去玩啊,肯定是用我那富余的一塊錢打游戲了。爸媽無言可辯。爸媽傷心,自己孩子帶壞別人家的孩子是自己教子無方,自己的孩子不好好學習而學壞更是自己教子無方。
“咱家可就指望你呢,可你……”媽媽說不下去,又哭了起來。
我無地自容。我從來沒有見爸媽這么無助過,無助到在孩子面前落下淚來。“以后不會了。”我說,聲音很低。我不知道爸媽聽到沒有,因為覺得自己還沒有資格做什么承諾,說得鏗鏘有力大概也不能有確定的效果,我也不能確定自己就聽清楚了,但能確定自己的內心聽清楚了。從那以后,我每當做什么不應該做的事時都會不自覺地想到那個場景,我就不做了,至少能抑制住很多。
4
若按以前兩家的相處模式,大娘是絕不會來“告狀”的,更不會來“誣告”的,但事情就這么發生了,兩家便不似原來那么熱絡了。后來我在胡同里碰到振軍大爺時,他竟然幾次都是哼著小曲兒的,騎著自行車也把一只手空出來拎著東西,“割了二斤羊肉,包餃子”。振軍大爺回到家果然是包羊肉餡兒餃子,而且是只加蔥的,這羨煞了棋盤街上的人。“人家振軍包餃子用純肉,都不加菜,嘖嘖,那得多香啊!”街坊習慣了多加些配菜好顯得餃子餡兒多,不然都饞餃子,不夠吃的。后來,那輛破自行車也換成新的了。我雖然很少再去他家,但從大人的口中了解到他是從“朋友”那里得了一個肥差。我還長了個見識——有的人家有錢后是這幅做派。
剛強的成績是實打實地墊底了,但他爸媽并沒有很在意的樣子,也不像原來逼著他學習考高分了。相反,有機會就夸,夸剛強長得高,可以騎自行車了。接著他們給剛強買了一輛自行車。
中考時,我們都得去鎮上的一中去考,在城邊上,大概有三公里遠。媽媽怕我熱著,給我灌了一水壺涼白開,讓我騎著她的自行車去。車子大概認生,我跨上第一腳就把鏈子給蹬斷了。我正著急呢,剛強從他家那大院子里出來了,“我帶你。”我看看剛強,雖有些生疏,但感覺還是那個簡單坦誠的剛強。我把媽媽的車子推回家,出來就跨坐到了剛強自行車的后座上。
“剛強,到那里買“健力寶”喝,別不舍的。來,我再給你些錢。”他爸掏著褲兜就出來了。
我下意識地把水壺往背后推了推。我爸下崗了,我從不舍得買“健力寶”這樣的新鮮玩藝兒。
“不用了。”剛強不耐煩地蹬起車子走了。剛強是怕我尷尬,也怕他爸丟人,十一二歲的我們已經知道什么叫“作”了。
一路上我倆無話。他爸的做法確實影響了我的心情,但也僅僅是到進考場前,因為從在試卷上寫名字開始我就專心到題目里了。最終,我以全校第五的入學成績被分到了五班,學號001,而剛強也通過交贊助費的方式進了這所學校,在二班。
原來一直以為所有學校都像我們棋盤街上的小學一樣一個年級一個班,一個校園一個方形的大院子,到了初中才知道每個年級可以有好幾個班,教室可以分為幾排,校園里的布局可以有層次呈遞進的。原來都知道同學是誰家的孩子,至少知道哪些跟哪些是本家,但在初中的同學絕大多數都是陌生的,來自各個街道甚至附近沒聽過名的村子,家里爸媽從事著各種各樣的行業,我們的世界變大了。另外,我們知道餓了。原來走路三五分鐘就到家了,放學還早,午飯前在胡同里可以玩一會兒的。到了初中,開課早一些,放學卻延長到了十二點整,還要騎自行車十多分鐘,回到家都是饑腸轆轆,飯量大增。正是長身體的年紀,不只長身高和體重,還有后來才知道的第二性征,女生早已含胸羞答答了,男生只有個別的與大多數女生同步,先是變聲,再是嘴上面的小絨毛變長變黑,至于小雞雞何時變大的,他們欲說又故作含蓄深沉,總之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年紀,說不懂事吧又懂點事,說懂事吧其實還早著呢。
初中的課程多了英語、物理、化學、幾何、生物、地理等,都很有意思,多能在生活中找到其應用,忽然覺得知識是那么有意思,而不僅僅是為了考高分,我學得輕松且興趣盎然,我成了自己很滿意的那種學生了,但偏于“幼稚”。而剛強就是標準的“成熟”的學生,他開始講究吃穿,開始抽煙,開始與“朋友”互贈禮物,還與某些早熟的女生聊得很好,甚至一起出去吃喝玩樂。剛強哪里來的錢呢?應該是他爸給的。他爸在棋盤街上常義氣地宣揚“出門靠朋友,沒有朋友屁事兒都辦不成”,大家也都認同,“人家振軍富起來就是靠的朋友啊!”
我不能確定剛強的“成熟”做派好還是不好,對還是不對,但我能確定他挑逗老師的做法是錯的。我課間路過二班時偶爾能見到剛強一伙兒打趣老師然后夸張地大笑的場景,也偶爾聽說某某任課老師被他們幾個氣得在課堂上回了辦公室……
終于有一天,我放學回家見到剛強的班主任,五十來歲一身中山裝戴著眼鏡的鄭老師,出現在了我家對面的建筑工地上。剛強家正在蓋房子,那天要上梁。
“學校管不了,得靠你們做家長的了。”鄭老師忍著怒氣。
“老師,我家正在上梁,這么大事,你這時候給我說這些晦氣話?”振軍大爺也很生氣。
“可他羞辱人家小劉老師——人家剛分來,還沒結婚呢!”鄭老師怒了。
“我兒子在家好著呢,怎么會在學校犯渾?你們當老師的——咋管的?”振軍大爺聲調更高,顯然他想說“干什么吃的”,“都下全力,把梁給我上正嘍!晚上喝酒!”他轉向正在大梁上纏紅布的工人們喊。
鄭老師氣得冒了兩個鼻涕泡,接著“哼”地一聲騎上自行車走了。
“窮酸,當自己是個人物呢!”振軍大爺沖著鄭老師離去的方向“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稀罕上你這學呢?!”
5
剛強確實沒把初中念完就退學了,或者說是被學校開除了,但好像一年后也同我們一樣拿了畢業證。我考上了縣里唯一的高中。這所高級中學在縣里的知名度很高,因為它的升學率很高,甚至有人認為考上一中差不多就等于考上大學了,只是三年后才去報到罷了。縣一中靠近縣城的中心,位置很好。我進去后發現這所學校更大,每個年級有十多個班,雖然很多學生來自于縣城,但更多的是來自于全縣各個鄉鎮的各個角落,甚至還有外縣來的,從小都是尖子生,村里第一或者鄉里前十,大家的奮斗目標都是大幅照片及簡介被貼進宣傳欄的往屆考進清華北大的校友,學習氛圍特別濃厚,我那三年幾乎也是“一心只讀圣賢書”了。
我還在上學花錢,但聽說剛強已經開始掙錢了,在跟著他爸干,在工地上負責什么,賺的不比下苦力的建筑工人少呢。他爸又不時地在棋盤街上宣揚:上學沒用,嘿嘿,不如早點掙錢呢!
剛強大概是真掙過錢的,但后來我騎著自行車放學回家時,在大街上也看到過剛強與幾個初中的“朋友”穿著時髦的衣服呼嘯而過,那是中午,他不用“上班”的嗎?大概是午休吧。但再后來我回到家時,常能見對門的大門洞里,里外上下均是三層次貼著各種吉祥語和五顏六色瓷磚的大門的寬敞的門洞里,剛強與幾個“朋友”在打麻將,“朋友”中不乏妖艷的女生。
“旭明,下學啦?”
“嗯,剛強,沒去上班啊?”
“上著沒勁。”剛強眼不離桌瀟灑地彈出一張麻將出來,“八萬!”
我進家后關上門,盡量把這噪音降低一點。吃完午飯我若能瞇一小覺兒,那對下午課及晚自習的學習效果是大有好處的。
剛強牌桌上的“朋友”常換,卻有一個妖艷的女生堅持了下來,而且她由牌友變成了偎依在剛強旁邊。午飯時我跟媽媽聊起她,“她在他家住的。”媽媽說。我驚得說不出話,只能承認自己跟社會越來越脫節了。
那年過年時振軍大爺來給爺爺拜年,說現在當兵都是有錢人才能去的,送禮才能爭取到名額呢。年后剛強就去當兵了,但那個女生依然在他家住,逐漸地跟街坊熟絡了,春暖花開的時候就挺著發福的肚子到各家串門了。“芳芳懷孕了。”媽媽說。芳芳就是在剛強家住的那個女生,很開朗,跟長輩和我們同輩都能聊幾句,自然得就像她在棋盤街上土生土長的一樣。
秋天,芳芳生了一個兒子。大娘高興得恨不能每天都到棋盤街上用大喇叭廣播一次,振軍大爺也是見人就說:“多稀罕哈,一會兒看不到俺孫子就想得不行。”每當在胡同里碰到我上學或放學時,他臉上的笑紋就扭得更夸張了,嘴里差不多是同樣的一句話:
“旭明別學傻了,在學校找到對象沒?”
“沒有。”我實話實說。后來想想當時應該是真學傻了,這種問話也認真地答。
還沒出月子呢,芳芳就開始又到各家串門了,只是話題換成了抱怨:坐月子沒給我吃過什么好東西,每天不是紅糖雞蛋還是紅糖雞蛋,因為人家隨禮只送紅糖雞蛋啊,也不舍得給孩子買好奶粉,等著看他們冬天舍不舍得買炭燒暖氣吧。
“振軍大爺大方著呢。”我說。
“沒錢了,在外面就剩干吹了。”芳芳一臉的不屑。
想想也是,很久不見他去工地了,還以為是稀罕孫子暫時請假了呢。
“請假?拿什么錢蓋的房子?誰不怕被連累還敢讓他干才是傻呢。”媽媽在芳芳走后說。
棋盤街上的人都知道振軍大爺家沒錢了,都說沒活干立馬沒了進項,除非有點家底兒。不過,街坊們也都知道,他們若是有些家底兒,是不會藏著掖著的,早顯擺出來了。看振軍大爺不似原來常在自行車把上懸掛著肉回來了,大家便知道他們真的沒錢了。
剛強過年回來探親,卻不怎么出門,出門時見人也是怯怯的,不似原來活絡了,只是讓三四個月大的孩子“叫爺爺,叫奶奶,叫叔叔……”。怎么在外面混得越來越木頭了?看來部隊也不好混啊。
振軍大爺兩口子仍維持著以前驕傲的語調和表情在棋盤街上夸夸其談,完全忽視真正的聽眾已少得可憐。他們佯裝家里還是那么殷實,只是實際的花費少多了,在別人約著出門買肉的時候,在賣水果的三馬車停在棋盤街上別人都在選買時,他們就借故回家了。街坊們又恢復了對他家的不屑,但他們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似的。
“旭明,上大學有啥用?不賺錢還花錢,畢業后還不是打工?再說了,現在花錢都能上大學!”街坊都在夸我考上了好大學的時候,振軍大爺卻這么說。
我上的大學是花錢就能上的嗎?看來他對大學是什么都不知道。這樣的鄰居我也是過夠了,好在我爸廠子里的集資樓房已經竣工了,年后我們就能搬進去了。想起我爸下崗的那兩年他瞧不起我們的樣子,我就更來氣,“他家都糟爛成那樣了怎么說話還這么高傲?像是還能翻身似的”。
6
剛強要退伍回來了,剛強要結婚了,大辦。
這是振軍大爺兩口子在又一年的冬天廣而告之的。聽我媽說,整個冬天,他們倆見人就說,頻率之高,范圍之廣,底氣之足,每個人都會感受到他們要大辦這婚事。哦,我明白了,原來他家等的是這個翻身機會。
我放寒假在家,剛聽說剛強退伍回來了,他就來找我了。
“旭明,我結婚時,你當伴郎,鬧熱鬧些。”說著他硬塞給我兩張一百元的紙幣就走了,很忙,神經很緊張的樣子。
我本來還在猶豫要不要給他上禮呢,因為雖然我還不滿二十歲,還沒有掙錢,但我已經上大一了,感覺已經是半個大人了,所以就問我媽。我媽說:“他給你就先拿著,事后再悄悄還給他吧。記得他的囑托,好好幫他鬧一鬧——他家缺這個。”我理解,他家缺這份熱鬧。
“孩子都滿地跑了,還辦婚禮呢,也不嫌丟人。”芳芳氣呼呼地說。
“正式娶你入門也是給你面子啊。”我媽開導她。
“嬸兒,別寬慰我了,整個棋盤街都知道這是給他們自己掙面子呢。窮得叮當響了還要面子呢。”芳芳都快哭了,“若不是那傻小子的退伍費……”芳芳覺得說多了,抑制住情緒閑扯了幾句就走了,之后再也沒來過。
剛強的婚禮確實辦得相當不錯,除了他們的親戚朋友,整個棋盤街上的人都被邀請了,對我們這樣的小戶人家來說算得上“隆重”了。雙喜字像對聯一樣貼在了棋盤街口、胡同口、大門口、瓦房門口,滿院子掛滿了紅布,婚房更是紅被紅枕頭紅褥子,所有用具上都貼著喜字,白色的家具還用紅布包上了,墻上是補拍加急做好的婚紗照。前一天,剛強的“朋友”們就來入駐吃喝熱鬧了,喜慶的大喇叭就開始響起來了。婚禮當天,租來的八輛黑色奧迪婚車一起去接芳芳來的,一字排開,為首的主婚車剛拐進胡同,一萬響的鞭炮就“噼里啪啦”開始響。一身紅色唐裝的剛強把一身紅色傳統婚服、蓋著紅蓋頭的芳芳從車上抱到紅椅子上后,這四抬紅椅是由“朋友”們抬著進門的,接著是在大院子里拜天地拜父母。振軍大爺大娘早樂得合不攏嘴了,沒聽到芳芳叫爸媽就把大紅包塞到了芳芳手里。就在芳芳被簇擁著進婚房的時候,“朋友”們掀開紅蓋頭就用鞋油把她抹了個滿臉花。接著是剛強,有兩個人抱住他的肩膀和腰,別的人便在他臉上脖子里任意涂抹。親戚朋友們都是哈哈大笑。“你們來抹我吧!”這聲大喊來自振軍大爺,大家錯愕之余馬上給予了社會化的歡呼和掌聲。“朋友”們更起勁兒了,老兩口很快也都成了包公……
我是真的想幫著熱鬧起勁兒的,但我真不會那一套,我怎么覺得像鬧劇似的?反正感覺怪怪的。接著是大擺筵席,做菜的占了大半個胡同,八仙桌擺了半條街,中午吃,晚上吃,第二天,甚至第三天還在吃,說是大吃三天的。街坊們大多是隨了五十塊的份子,第一天還都全家不開火地去吃,將就去第二天,到第三天肯定就不好意思了,盡管振軍大爺啞著嗓子一家家去叫,也都找各種借口拒絕了。只有做飯的伙計和剛強的“朋友”們在胡同里坐了幾桌,那半截的桌椅上空空蕩蕩,盡管大喇叭還在唱著,但怎么都感覺凄涼。第三天下午,“朋友”們集體跟剛強打招呼后走了,接著是做紅白喜事一條龍的伙計們收了大喇叭、桌椅和炊具后找振軍大爺結賬也走了。
我好奇繁華過后的景象,走過大開著的靜靜的大門,又走過滿是紅色的靜靜的大院子,走進開著門的婚房,剛強在床上斜躺著打鼾,芳芳坐在椅子上捂著臉抽泣,我把剛強給我的那兩張一百元的紙幣放在茶幾上就退了出來。
“咋樣?旭明,肯定比你結婚時氣派吧。嘿嘿。”門廊下,振軍大爺的聲音低沉粗礪,像是孤獨了萬年的巖石縫突然會發聲了一樣。
“大爺,你的嗓子都啞了,這幾天累的吧?睡覺去吧。”我逃走了。
當天晚上,芳芳回娘家了,再也沒有回來。孩子在婚禮前幾天就被藏在了姥姥家,也沒再回來過。剛強去請過好幾次的,但都是他一個人回來的。聽說他們還沒領結婚證呢。
剛強開始不出門了,聽說在家也不說話。大娘倒是常常說話,但常是幾句話車轱轆轉似地說一天。振軍大爺騎自行車比原來快了,買的東西裝兜子里夾在后座上,也不再掛車把上了。
7
“你大爺想見見你,好幾次碰到他都是這么說。”爸爸放下茶杯,很認真地說。
“我會去的,也能見見剛強。”
臘月二十九,向媽媽要了老家鑰匙串,還帶上了一副對聯、一副門神、膠帶、剪刀和抹布,我騎著自行車回棋盤街了,從開發區騎過去也就十來分鐘。棋盤街其實還是印象中的樣子,只是老舊了一點點。為什么有時空變換的錯覺呢?我忽然明白了,是開發區新多了、北京更是現代多了的緣故。老街上的住戶已經不多了,年輕人都搬走了,有的老年人也被年輕人接走了,只剩下個別不愿走和沒有選擇的老年人。胡同里好像就剩剛強家在住了,其他都空著呢,即使有租房的在這過年時也早回老家了。我家沒往外租。我打開有點生銹的鐵鎖推門進去,院子里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的,是爸媽在深秋樹葉落完后打掃過的緣故。我湊近窗玻璃往里看,屋子里還是印象中的歸置,我便沒有開門打擾。回到大門口,見對面五顏六色的瓷磚好像褪色不少,上面有很厚很瓷實的灰,遠不似印象中炫目了,大鐵門銹多了,看起來也不似原來高大了,上面還沒有貼門神。什么也抵擋不住歲月的侵蝕,想想也理所當然,我便回身拿起抹布在大門上抹灰了。
我先貼的門神,因為兩位門神面對面,好辨左右,而對聯,我就得反復吟讀琢磨了。“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這樣讀著順嘴兒,應該是沒錯的,我便剪了膠帶把“天增歲月人增壽”的一聯在右門框上比劃著高低。
“旭明!”身后傳來了低沉粗礪的聲音,明顯帶著驚喜。
我扭頭看,比印象中更黑更瘦更老的一張臉,是他,“大爺。”我平靜地叫人。
“旭明回來了。”振軍大爺像是終于盼到了似地自言自語,接著把手上的菜兜子放在門口地上就過來幫我扶正對聯。我趕快粘膠帶,接著是另一聯,最后是橫批,很快就粘好了。
“來,旭明,到家里坐,來。”振軍大爺抄起菜兜子招呼我,接著就向家里喊,“剛強!你看看誰來了!”
我從沒受過這么高調的接待,從來不會擺譜,趕快跟進去了。大院子里的陳設跟印象中沒什么差別,只是舊。我看到振軍大爺那瘦身板兒顫顫巍巍地上了正房前的臺階。
門開了,出來了一張熟悉的面孔,只是胖了些。“大娘。”我依然平靜地叫人。
“大兄弟來啦!快屋里坐。”大娘體面地邊說邊給我們開門,“呵呵”地笑著。
我有心理準備,但沒想到她糊涂至此,我趕快低頭躲過這張笑呵呵的臉。
“你把剛強叫起來,就在那邊編草辮吧。”振軍大爺從容地指揮著,習慣了的樣子。
“哎!”大娘樂呵呵地去了隔壁房間。我想不知情的人在剛接觸時是絕對感覺不出來她神經錯亂的。
大爺進門就把我讓到了沙發上,接著拿了個茶杯去洗。滿屋濃重的煙酒氣。我環顧這客廳,還是記憶中的模樣,連墻上掛的畫都沒換,只是都破舊了些。墻變黑了,地變黑了,沙發和低組合等木頭家具都油膩膩的,中間的取暖爐子上坐著一個老鋁壺,周圍堆滿了煤灰,旁邊的木頭茶幾上有一半被空酒瓶子和煙盒占據著,另一半還缺了一大角。
“剛強發瘋時拿刀砍的。”大爺拿著滴著水的水杯進來了,接著取下大鋁壺倒水,“等不熱了喝。”
“不渴。”我接過趕快放到了茶幾上。老家多少年都是這種禮數,一會兒喝不喝是另外一回事。我心里驚訝的是他這句話,若是在以前,他絕不會自爆其短的,這是家丑外揚啊。
“有一次我倆吵起來了,他順手拿起菜刀就砍了下去,幸好只是個桌子角。”大爺退著坐到了拐角的沙發上。
“哦。”為什么吵得這么兇?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也不知道如何問。沉默了兩秒鐘,我忽然想起來套路了,說:“那是剛強不應該。”
“沒啥應不應該的。家都成這樣了,虱子多了不咬。”
隔壁門“哐當”關上了,接著是“塔拉塔拉”的走路聲,“吱——”,客廳的門開了,一個大黑破舊羽絨服進來了,轉過來,是剛強,黑臉亂頭發,只是比他爸壯三號。
我像是碰到了舊相識,看著他默笑不說話,等待著接下來默契的一擊。
“是旭明?!”剛強是兩三秒后才認出了我,黑臉上閃出了一絲驚喜,我正準備站起來,“回來啦。”剛強又恢復了木然的表情,到最遠處的沙發處把自己扔了進去,接著掏出了打火機和煙。
剛強半仰著臉對著屋頂,微閉著眼抽煙,偶爾伸出手把煙灰彈到地上;他爸像是一肚子話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我索性不說話了,就這么干坐著,反正都不怕難堪了。
“旭明,大爺以前對你不好。”還是振軍大爺先說話了。
“大爺對我跟剛強差不多。”我一半客套,一半真誠。
“是,我沒對你們倆起啥好作用。”看來他也認同我真誠的部分。“我不懂教育,害了剛強。”
剛強續了一根煙繼續抽著。我沉默。
“剛強將來可咋辦啊?他沒有技術,還整天不跟人說話……”他扭曲的臉上全是愁。
“現在大城市里打工的人很多,出去能開闊眼界,哪里的人都有,可以天南海北地聊……姐夫現在在哪個大城市?”當年他們家里有點錢時,多少來給閨女說媒的,他都看不上,后來還是不得不把閨女嫁到鄉下去了。
“這倒也是辦法。”大爺如釋重負似地舒展了愁容,也掏出一根煙點上抽了起來,“我知道旭明不抽煙。”
“我不抽。就怕剛強吃不了打工的苦。”我看向剛強。
剛強沒有反應,依舊瞇著眼抽他的煙。
“那也比現在一家三口在家等死強。”大爺平靜地說。
這話題太沉重了,我害怕。我起身想走。大爺也趕忙起身了,要挽留又不知道怎么說的樣子,他忽然蹲下身去打開茶幾下面的抽屜給我看。
“旭明,你看我每天得吃多少藥。”大爺一臉無奈。
話題轉得太快了,幾秒鐘我才反應過來,“少抽煙喝酒。”逃離前,我看了一眼剛強。剛強仍是半仰著臉抽著他的煙,一動沒動,只是瞇著的兩個眼縫里多了些閃光的東西。
振軍大爺送我到大門口,直到我騎上自行車時,他才說:
“旭明,在北京忙不?”
“挺忙的,瞎忙。”
“有奔頭?”
我想了想,點了點頭,說:“有奔頭。”
“那就好。人啊,看來真是各有各的命,你們小的時候,我就怕剛強比你差了,但還是攔不住……剛強本來也是好孩子,是我把他害了……這也算是他的命吧,誰讓他攤上我這么個爹呢?”大爺苦笑著,眼里有淚。“走吧,孩子,走吧。”大爺拍著我的肩膀催著我。
我朝他點了點頭,蹬起了自行車走,我不忍再回頭看他,但我隱約聽到了低沉粗礪的聲音:大爺這輩子到頭了,孩子,別記恨大爺。
8
這個年,我過得挺沉重的,年后也不似以前不舍得離家了,離開時莫名地有種逃離的輕松感。剛工作挺忙的,跟爸媽通電話的次數比往年少了很多,像是怕發生什么似的。
半年后我得去安陽出差,離家這么近,我跟爸媽說想回家看看。
“回來吧。”媽媽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振軍大爺剛過正月十五時就沒了。”
我驚訝,又不驚訝。
“聽說是一下子吃了一瓶他那治肝病的藥走的。”
我平靜地聽著。
“你大娘被閨女接走了,聽說被照顧得好著呢。剛強跟著他姐夫在青島海邊打工,據說也挺好的,那里的人夸他實在,還要給他說媳婦兒呢……”媽媽高興地說。
我在電話這頭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