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爸媽對我走路不抱期望了,決定給我買個輪椅。我倒沒覺得有什么,爺爺好像有點不大自在,以前明明能走路的,就是骨折多了,再鍛煉嘛,為啥要坐輪椅呢?
等到參加工作開始北漂,我對坐輪椅反而有點不自在了。因為在大學讀書的七年,我一直開著一輛四輪的電動小車,還是騷氣的紅色,雖然是殘障代步工具,被同學們整日“羨慕”,難免有點飄飄然;來到北京不方便充電,只好換成我一個人時很少使用的輪椅,有種炮換鳥槍的感覺,一想到要天天走在大街上,心里有點兒難受。
說這件事是因為,上一周深入了解兩種罕見病的病友,讓我愈發感受到,要想讓一個人在疾病面前大大方方地認慫——比如,使用一些看起來會讓你特“慘”的輔具,并不容易。我們總以為,在這個時候需要扛著,是夠堅強有臉面的體現,沒必要花那個錢,更不想淪落成“殘疾人”、“病人”這個瞬間低人一等的群體。
沒明白?我來說讓我有此想法的緣起。上一周先是和一位龐貝氏癥的姑娘深入聊了聊,有關疾病在此不過多介紹,從癥狀上講,會讓患者渾身肌肉日益無力,包括呼吸肌。結果會導致很多病友因為缺氧,晚上嚴重失眠,好不容易入睡的話,反而更危險,這時你的大腦容易缺氧導致昏迷,一旦發生后果就不堪設想了。
解決辦法是什么?買呼吸機,睡覺時戴上。
這玩意兒并不貴,但這疾病對人的影響是溫水煮青蛙式的,一點點來,你總覺得這病不礙事兒,而且沒法治,就這么挨著唄。你說我一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怎么就戴上呼吸機了呢?那不是危重病人才戴的玩意兒嘛,一般電視劇里是昏迷不醒,旁邊一個男友/女友/女兒/戀人/小三小四,曰我錯了啊對不起啊都是我不好你一定要醒過來……
其實吧,很多時候還是,怎么說呢,好面兒。
就像我剛來北京那會兒不想坐輪椅是一樣的。
但是在命運面前,你還真不能端著。
那位小姐姐的一位病友就覺得自己身體還算健康用不著這玩意兒,結果后來在醫院昏迷了好久,醒來還是得用上呼吸機。總有病友在逃避,總不免發生這樣的悲劇,小姐姐也只能一再地向大家宣傳呼吸機的妙用。
周末我參加了運動神經元病友聚會,就是俗稱的“漸凍人”。又聽到一個新名詞:胃造瘺。簡單地說,就是在胃上插根管子,你不用吃飯了,從管子里給胃注射營養液。
這當然是對吃貨的終極酷刑。
但對于身體被“凍住”、無法吞咽的人士來說,可以說是小手術解決大問題。最難過的,還是心里的坎。一想到身上插著管子……天哪,這要在影視劇里就豈不是要大結局的節奏!很多明明需要這根管子的許多病友,不想辜負美食和愛——對嘴巴的愛,堅持不用這根管子,導致嚴重的營養不良。這些都是前來大會分享的醫生講的,他們苦口婆心地向一些無力吞咽的病人推薦這個“小手術”的好處,但總是得不到理解。
有的時候,人在疾病面前,還真不能太倔強。可你如果以為我想說的僅僅是,得了病就該“認慫”,馬上給疾病跪了,那又簡單化了。我題目說了,難就難在清楚什么時候該“認慫”,有時候,又不能太膽小。
還拿上周聽的專家分享舉例。話說這個呼吸機,基本分兩種,輕度呼吸無力的,帶個呼吸器就可解決,這叫“無創呼吸機”;慢慢發展到完全無法獨立呼吸,就要從脖子這里切開氣管,用“有創呼吸機”。氣切之后,簡單地講,就要長期臥床了,可以視作病情進一步嚴重化的重要標志。整體來說,病情的發展是不可逆的,從無創到有創,對很多病友而言,一但切開氣管,就很難擺脫。
可上周大會就來了這么一位美國專家,經過他的觀察、研究與實踐,極力主張大部分使用有創呼吸機的病友,完全可以借助一些設備和呼吸方法的訓練,回歸使用無創呼吸機,這可是能夠大大方便病友的生活,我對他照片里病友咽喉上管子摘掉后的疤痕印象深刻。
你看,這時又到了不能輕易認慫的時候,即便患了不治之癥,我們還是可以通過一些方法和工具,讓自己過得更好。
人在疾病面前,往往有這樣一條心理發展路線:一開始覺得自己能扛住,該采取治療措施和使用輔具的時候總喜歡扛著,不愿讓自己“墜入”好像特慘的一群人里去;等到被疾病教做人,徹底支撐不下去這個緊繃的狀態一旦崩潰,接受疾病的擺布,又會陷入空前的絕望之中,毫無奮起作戰的打算。實際上,面對疾病正應該反過來,得了病首先要接納這種狀態,而接納疾病的同時,也還可以通過許多方式提升自己的生活質量。
你以為我在說病?不,不是,我想說,保持生命的尊嚴,并沒有那么容易。有時需要點妥協,有時需要點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