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做你的夢

天空的顏色黑暗而低沉,但馬路上仍然挺立亮著的燈光和穿梭而過的車輛似乎顯示著這并不是黑暗最深的時刻。

墻上的時鐘,啊,不對,墻上已經沒有時鐘了,林冽看了眼墻上本應掛著時鐘,后來被摘下留下的方形痕跡,又把視線重新移到落地窗下光亮璀璨的街道。

這個時間,應該是晚上九點多。

林冽每日都站在落地窗旁邊往下看,往遠看,除卻多云暴雨,天氣忽變的情況,今天的九點多與往日沒有差別,屋子里也沒有差別。

從廚房吃完晚飯,再到沙發上端著水果看以前的片段的光盤,從洗手間出來,坐到臥室落地窗旁的躺椅上,看著天色由藍變成橙黃色,運氣好時還能看到火燒云,再由橙黃色一點一點變黑暗。

這些步驟,已經重復多久了?林冽微瞇起眼睛想了下,哦,竟有三年了。

她宣布退出娛樂圈時鋪天蓋地的娛樂、金融新聞的頭版頭條,粉絲們舉著她的海報到公司樓下圍追堵截,甚至節目主持人都會提到她的名字,然后帶著惋惜。

三年有多快?快到曾經被鬧的熱火朝天的新聞被時光沖刷的干干凈凈,常人或許聽到她的名字時,只會有一句“啊,曾經蟬聯下五年影后,后來退圈的那個?”,她的名字被娛樂圈涌入的一批又一批新人所知曉,但也不過都是名頭而已。

七年的拼搏,到最后都變成了輕薄紙張上密密麻麻的字跡,變成了人們口中飯后閑談偶然提起的名字,變成了粉絲轉眼便遺忘的偶像明星。

林冽退圈后,有無數媒體都想采訪她,有無數問題想要問她,但她退圈速度之快,讓人們捕捉不到任何她的行蹤。

林冽攬了下腰間橫著的毛毯,起身穿過昏暗沒有開燈的臥室,站到衛生間時,抬眼看到鏡子里的女人,一如往常精致至極的五官,可眼里那團渾濁是什么?

她彎身捧了把水撲到臉上,按住了嘩嘩流水的水龍頭,眼睫毛有水珠滴進眼里,她眨了眨眼睛,覺得有些酸澀,再起身看到鏡子里的那張臉,蜿蜒滑下的液體是淚水還是什么,林冽不知道。

聽到客廳傳來的聲響,走出臥室便看到正在玄關換鞋的孟肆,林冽左手摳著門框,抿著嘴唇,臉上還有沒有擦干的水珠,順著脖子滴進衣服里。

孟肆直起身就看到林冽這幅樣子,鬢角還是濕的,粘在臉上,再往下看到林冽還光著腳,孟肆皺了下眉,從旁邊抽兩張紙巾,走到林冽面前,一點一點的擦拭著她臉上的水珠。

“怎么還像個小孩子一樣冒失?”

孟肆低沉的聲音中有點責怪,林冽咬了下嘴唇,收回了孟肆握在手里,正準備套上拖鞋的左腳。

“你今日有空了?”

孟肆并不搭話,徑自給她穿上拖鞋,然后才說:“嗯,她今天陪她父母出國了。”

林冽揚了下嘴角,雙腳踢掉了拖鞋,往后退了一步,說:“但我今日沒空。”

孟肆臉上有明顯的倦意,但卻舒展了眉頭,輕笑一聲說:“鬧一鬧總歸是好的。”說完便進了浴室。

林冽拿起地上的一只拖鞋朝他背影扔過去,卻只扔了一米便落到了地上,孤零零躺在地板上的那只拖鞋,就像她一樣無力且尷尬。

林冽深呼吸了幾下,倚靠著門框,右手緊攥著胸口的衣服,生氣,氣自己沒出息,氣孟肆和她的關系。

三年前她退出娛樂圈,有兩個原因,一則是孟肆的媽媽不喜歡她這個身份,二則……

其實林冽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她還在娛樂圈時,除了演藝出名外,還有就是她的脾氣性格,出了名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對人總是不咸不淡的。

孟肆媽媽對林冽其實很好,大概是因為林冽小時候救過孟肆一命吧,否則自她到孟家的那天起,就該備受冷眼。

孟肆對林冽也很好,除去孟肆能把生意場上的任何事放到林冽前面之外,應該算是真的很好吧。

又想起那個叫虞蒻的女人,并不是什么蛇蝎心腸的壞女人,反而教養很好,待人都是溫和有禮。

孟肆在浴室里,剛抹上洗面奶,便聽到客廳砸摔的聲音,他又笑了下,知道是林冽又在摔抱枕踢沙發來撒氣。

壹.

林冽被送到他家里時不過七歲,但可能是父母雙亡的緣故,七歲的她就不喜歡說話,總是一個人悶悶的,二十七歲的她仍然不愛說話,只在孟肆面前話才會多點。

孟肆小時候是大院兒里的小霸王,孩子們都唯他是首,見到被爸爸帶回來的林冽時只覺得這小女孩兒真漂亮,像朋友送媽媽的瓷娃娃一樣。

但后來覺得這么漂亮的小女孩兒,好像是個聾子,也是個啞巴,因為她既不說話,也不搭理別人的話茬。

想讓別人注意到自己的方法有很多種,比如故意在她面前耀武揚威,故意在她面前吃下兩大碗米飯,獲得媽媽的表揚,又或者故意吃掉她手里的果凍,還露出欠揍的表情。

可這些方法在林冽面前都沒用,她就算是在看著孟肆,都會讓孟肆覺得她只是在沖著他那個方向愣神。

于是孟肆便想到了更過分的,也更能獲取林冽注意的方法,他知道林冽的父母在一起車禍中雙雙去世,就在一群小孩子面前大聲笑說著這件事,嘲笑林冽是沒父母的孩子。

那時孟肆才八歲,只覺得這是用來引起林冽注意的一種方式,并沒有注意到這樣做會傷害到林冽,二十八歲時孟肆仍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傷害到她。

那次應該是林冽到他家里,第一次真正與他對視,他站在一個高臺上,林冽需要仰頭才能看著他,眼神卻讓孟肆心里發怵,林冽也說了這么多天來的第一句話,她說孟肆嘩眾取寵,說孟肆可笑,說孟肆幼稚。

“只有不自信又沒實力的人才會嘩眾取寵,你覺得你這樣很厲害嗎?幼稚,可笑。”

孟肆一下子漲紅了臉,跳下高臺跑回了家,此后好幾天都躲著林冽,父親知道這件事后狠狠揍了他一頓,并讓他和林冽道歉,不道歉就再揍一頓。

他揉著屁股十分委屈,卻還是乖乖的拿了一包果凍,蹭到林冽旁邊,把果凍塞到她手里,小聲說:“對不起……這果凍給你。”

林冽一把打掉了那包果凍,掉到地上散了一地,孟肆更加委屈,蹲下來一個一個撿起,自己吃掉一顆,把另外的又塞給林冽,說:“我不是故意的,你原諒我好嗎?這些果凍都給你,以后的果凍也都給你,你就原諒我,好嗎?”

是誰說過,小時候吵架時,只要一顆大白兔奶糖,一根好看的鉛筆,兩人就能和好如初,即便是涉及到這么重大的問題,林冽還是只猶豫了一下,便接受了孟肆的道歉,以及那一懷果凍。

之后孟肆便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傻呵呵的吸引林冽注意。

林冽喜歡坐在院子里看書,孟肆就搬著個小板凳坐在他旁邊看連環畫,有小孩子跑過,嬉笑著說“大魔王變成小貓咪嘍!”孟肆端著連環畫瞪他們一眼,見林冽沒有動靜,便也低下了頭不再理會他們。

秋天時,林冽最喜歡吃院子東頭柿子樹上長出的柿子,孟肆便年年惦記著這個事,一趟一趟的往東頭跑,瞅著樹上的柿子一個個由青澀變得飽滿,趕忙去把梯子搬來,顫顫巍巍的跑上去,微墊著腳去夠枝頭的柿子,然后樂顛顛的擺到林冽面前。

從前孟肆不知道這樣叫做喜歡,他只是覺得林冽和那些摔倒了只會哭,只會跟在他后面的跟屁蟲不一樣,于是就想知道,為什么呢?是哪里不一樣呢?帶著這樣的好奇一點點靠近,一點點了解,再一點點愛上。

升了初中,孟肆的個子長的飛快,又到了叛逆的青春時期,學電影里的古惑仔跟人在胡同里打架,事后和林冽講起時帶著一絲炫耀的口吻,像是彰顯他的本領,但林冽低頭看著自己的書,只說他幼稚。

孟肆有些氣不過,只得氣呼呼的接過林冽遞過來的藥膏,對著鏡子上藥。

林冽沒有上學,大抵是因為性格與同齡人格格不入,孟肆爸爸請了家庭教師,孟肆每天放學都要和同學打球,然后把校服搭在肩膀上,一身臭汗的跑回家,總是這么巧,林冽恰好拿著干凈的毛巾順手塞給他。

是在十六歲的時候,林冽被來孟肆家串門的孟肆媽媽的朋友發現,不停勸說林冽去參加一部電視劇的甄選,孟肆媽媽覺得會讓林冽有些為難,想婉拒掉朋友,卻聽到林冽說:“我去。”

孟肆知道這件事后,吵著要陪林冽一起,卻只聽到林冽說他幼稚,孟肆氣鼓鼓的踢了柿子樹一腳,又是這個詞,又說他幼稚!

然而當孟肆還在生悶氣的時候,林冽已經通過了那部電視劇的面試,進入了拍攝劇組,是在林冽回來取行李時,孟肆才知道的。

“你要去哪啊?不就拍個戲嗎,帶行李干什么?”

林冽難得正視他,說:“拍攝地點在別的地方,而且要拍幾個月,我不帶行李怎么行?”

孟肆撓了撓頭,左右看了下,說:“你就不能不去嗎?”

“孟肆,”這應該是林冽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得知道。”

他知道,他當然知道,他只是怕林冽和他之間的距離變得越來越遠,后來發生的事,讓孟肆覺得他的擔心不是多余的。

林冽拍完電視劇回來時,孟肆還有三個月就要高考,林冽沒有什么變化,如果一定要說,就是她的眼睛變得有神,不再像一汪死水。

電視劇一上映便連破三個記錄,林冽以新人的姿態乍破在所有人面前,很快便有經紀公司找林冽合作簽約,孟肆都只是在一旁不說話。

直到林冽決定和其中一個經紀公司合作,孟肆才有些坐不住了,但他又不能阻止林冽,因為這是她想做的事情,他在林冽門外走來走去,卻還是沒勇氣敲門。

到最后還是林冽先開了門,兩人搬著小板凳坐在院子里,這是林冽十七歲的時候,離她到這里已經過了十年,她瞅了眼身旁坐著的男孩,俞加硬朗的面孔和挺拔的身形,時間悄悄改變了什么,但也留下了什么。

盛夏的夜晚有些悶熱,時不時有蚊子落在林冽腿上,孟肆咽了幾次口水,始終找不到言語能表明心中的想法,只能懊惱的踢了下拖鞋。

但孟肆不說,不代表林冽不知道。

“這樣吧,孟肆,”突然聽林冽提到自己的名字,孟肆愣了一下,又聽林冽說:“我今年十七歲,七年為限,無論我在娛樂圈混的如何,七年一到,我便退出。”

其實林冽的話沒有說完,她后面還有一句,我便退出嫁給你,但孟肆已經歡快的進屋刷題了,林冽看了眼沒有星星的夜空,夏天啊,什么時候過去呢。

貳.

孟肆關掉花灑,撥了下沖過水的短發,穿睡衣的時候察覺到客廳已經沒了聲響,走出來時發現林冽果然在看連環畫,盤腿坐在沙發旁邊,一個接一個的往嘴里送葡萄。

心情不好時看連環畫,是林冽一個不知名的習慣,孟肆知道,便一箱一箱的給她淘換連環畫,但他不知道,林冽之所以有這個習慣,是因為連環畫是孟肆小時候看過最多的書,家里扔的到處都是,林冽隨手便能拾過一本,上面還有孟肆涂畫過的痕跡。

孟肆走到林冽身后坐下,長胳膊繞過她,拿她前面擺著的水果盤,把下巴輕放在林冽頭頂,看她手中的連環畫。

大概兩分鐘后,林冽合起手中的書,使勁磕了孟肆下巴,起身時還不忘踩他一腳,端著水果盤走了。

孟肆捂著下巴,伸手拉住她,問:“頭頂疼不疼?我下巴很疼。”

林冽斜他一眼,說:“孟大老板可要看好你二百萬做的下巴,不然拿什么勾引虞蒻?”

虞蒻曾給他說最喜歡他的下巴,竟被林冽給記住了,有些無奈的看林冽將他剛剛吃過的水果倒進垃圾桶,這只冷淡的波斯貓,只有到他跟前才會張牙舞爪。

“軟軟……”

“閉嘴吧你。”

孟肆剛伸出胳膊想摟住她,被她一巴掌拍掉。孟肆總喜歡叫她軟軟,因為“凜冽,這名字太硬了,一點也不柔和,我想想啊……軟軟叫著順口多了。”

“軟軟,我和虞蒻根本不是這樣,你明明知道。”

林冽正擰著洗面奶的蓋子,說:“什么樣?我不知道。”

孟肆倚在衛生間門口不再出生,只是看著林冽涂抹上洗面奶,沖干凈后拿毛巾擦干,再拍水。

林冽將空掉的洗面奶撇到垃圾桶,說:“再看我就把你捅瞎。”

“那好啊,那你養我一輩子。”

孟肆無賴的在后面說,林冽將頭發放下來不再搭理他,用手撥著頭發,忽的嘆口氣,她知道虞蒻和孟肆不是這樣的關系,知道他們兩個是做戲給別人看,但自己男朋友對著別的女人獻殷勤,心里到底還是不痛快。

“軟軟,你就別氣了,我買果凍給你吃好嗎?”孟肆靠在床背上,眼巴巴的看她,小時候一懷果凍就能哄好的人,現在怎的這樣難哄?

林冽還是不出聲,從床頭柜抄過一本書丟給孟肆,孟肆便知道她這是好了,美滋滋的翻到一頁,說:“你躺好了,仔細聽著。”

“當我把我的眼睛沉入你的眼睛/我瞥見幽深的黎明/我看到古老的昨天/看到我不能領悟的一切/我感到宇宙正在流動/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間……”

林冽喜歡聽孟肆讀一些文章片段或散文詩集,這個習慣大概是在孟肆到國外讀書,她在劇組拍戲時養成的。

她知道這首詩的作者是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因為他說過“冬是孤獨,夏是離別,春是兩者之間的橋梁,唯獨秋滲透整個季節。”

秋天呀,金黃色的柿子,她最喜歡的時候。

叁.

林冽簽約經紀公司后就搬出了孟肆家,因為經紀人說,被記者拍到和男生同住一室,難保不會大做文章。

這樣一來,再加上她剛剛起步,要忙很多事情,孟肆有整整一個秋天沒有見過她了。

“你很忙嗎?院子里那棵柿子樹長出來的柿子沒有你吃,都爛在樹上了。”

晚上大概是林冽最空閑的時候,雖然有時要到十一二點才能空下來,但孟肆總是守著電話,因為林冽聽到他的留言便會打電話來。

但當林冽把電話回過來時,孟肆就又像被鉛堵住了嘴巴,想說的話都封在里面,剩下的只有毫無營養的瞎扯。

孟肆堅持給林冽打電話沒多久,就要到加拿大去讀書,臨走前一天才告訴林冽這件事情,大概是不想讓沉默浪費掉和林冽通電話的時間。

“這樣吧,孟肆,你在加拿大每天讀一段東西給我聽。”

加拿大與中國時差十二個小時,孟肆每天晚上臨睡前讀的東西,林冽要在早上趁著籌備的空檔快速聽完,再趁著化妝的時間回復孟肆。

有一次,林冽回復孟肆一段胡適的晚期詩“都是平常影像/偶然涌到夢中來/變幻出多少新奇花樣/都是平常情感/都是平常言語/偶然碰著個詩人/變幻出多少新奇詩句/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

這并不是一首寫給愛情的詩,孟肆知道,但還是在第二天臨睡前對林冽說:“如果你不是我的夢,那不睡也罷。”

賭氣夾雜著傲嬌的聲音,林冽聽到時是上午九點零一分,握著手機說孟肆幼稚,如果被孟肆知道了,怕是又要生氣了,想到這里,林冽揚起了嘴角。

化妝師正在畫唇妝,隨著林冽的動作手勾偏了,稍離遠點看到林冽像是在笑的樣子,眨了下眼,林冽又恢復到了往常的樣子,化妝師心想,原來是自己眼花了。

林冽要上的是一臺采訪節目,提前拿了采訪稿給林冽看,開機錄制也很順利,所有問題林冽都回答的有條不紊,語氣淡漠,主持人在最后問:“如果將來有一天你有了愛人,會用什么方式告訴他?”

這個問題并沒有在采訪稿上,林冽微微歪了下頭,說:“我會聽他念詩。”

遠在大洋彼岸的孟肆并沒有看到這檔節目,也沒有與此相關的只言片語,只在晚上收到林冽發來的信息,說“孟肆,從今往后,你都念詩好嗎?”

孟肆,從今往后,我都愛你好嗎?

是在很久很久后,孟肆整理林冽在娛樂圈參加過的所有節目時看到了這段采訪,他才頓然意識。

是從什么時候,心里藏著的小心思已經變成了片片森林?是從什么時候,心里那頭小鹿偷吃了森林里的果實,暗嘆道,原來愛情是這樣的。

肆.

當林冽面對面和虞蒻坐下時,兩人都在心里暗嘆道,不好對付的人。

最終還是虞蒻先開口打了招呼,林冽雙手懷捧著咖啡杯,咖啡的溫度透過白色瓷杯傳遞到指尖,卻很快被指尖的寒意所席卷。

“你我都知道,我和孟肆不過逢場作戲而已,所以林小姐大可不必對我抱有這樣大的……敵意?”

虞蒻似笑非笑的用左手支著下巴,右手端起咖啡杯遞到嘴邊抿了一口,圣赫勒拿島咖啡,不錯的品味。

“虞小姐未免自信過頭,我很忙,沒時間對誰抱有敵意這種浪費感情的東西。”

虞蒻覺得和林冽說話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旁敲側擊用針戳你,卻句句端莊得體,不愧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影視明星,不禁心里感嘆,還好不是真的和這樣的女人成為情敵。

與此同時,林冽已經不想再坐下去了,本就沒什么必要的見面交談,加上她向來不愛和誰交談,咖啡都變得難喝了。

孟肆從樓上下來就看到林冽懶散的靠在椅背上,胳膊輕輕搭在小茶幾上,臉上已經有了倦意,如果不是給虞蒻留了點情面,大概她早起身離去,躺在沙發上睡覺了。

虞蒻余光瞥到一抹高大的身影,起身走到孟肆身旁,保持著親近而又疏遠的距離,朝林冽微微點頭,說:“那么,再見。”

林冽頭都懶得抬,更不想再和虞蒻客套,路過兩人時說了一句:“哪天你發現大門換了鎖,要記得今天哦。”

孟肆有些無奈的笑笑,林冽已經揚長而去,消失在二樓拐角,虞蒻倒是很開心的樣子,說:“她真夠目中無人的,只看得到你了。”

孟肆略一思索,覺得虞蒻說的很對,林冽傲慢無禮,對所有事都不瘟不火,只一個孟肆能讓她鬧起脾氣,別扭的和自己生悶氣。

出了家門,孟肆抬眼看了落地窗窗簾后面露出的一小塊衣角,虞蒻偏頭看他的表情變得陽光明媚,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林冽正在擺弄窗簾。

虞蒻也是女人,心里自是明白些什么的,坐上車后,虞蒻轉頭問:“她只拍國際電影,你知道原因嗎?”

明星拍國際電影,當然是為了擴大影響力和知名度,而林冽五年的影后,也有一大部分原因得益于在國際上的力度。

虞蒻卻根本不像是在等孟肆回答,自顧自的說:“不管她在國內有多少部電視劇,上過多少檔節目,國際電影才是你能看見她的唯一渠道吧?”

孟肆這才想起,他在加拿大讀書那幾年,林冽沒接一部國內電視劇或節目,將所有時間和精力都花在能在國外播出的電影上。

旁人或許都看到了孟肆對林冽是用情至深,但誰又知道,林冽付出的又比孟肆少多少?

車內的空氣有些安靜,虞蒻看孟肆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會往深處想林冽的所作所為,車載播放器傳出一道女人讀詩的聲音。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個小鎮/共享無盡的黃昏/和綿綿不絕的鐘聲/在這個小鎮的旅店里/古老時鐘敲出的/微弱響聲/像時間輕輕滴落/有時候,在黃昏,自頂樓某個房間傳來笛聲/吹笛者倚著窗牖/而窗口大朵郁金香/此刻你若不愛我,我也不會在意。”

這應該算是林冽很喜歡的一首詩,因為林冽不止一次要孟肆念過,孟肆念詩,林冽就坐他身旁靠著他。

現在聽起來,林冽大概不是因為很喜歡這首詩,而是很喜歡詩中所描寫的生活。

車里兩個人都暗懷心事,虞蒻在解開安全帶下車前,對孟肆說:“我們兩個的戲,就到這里為止吧。”

虞蒻利用孟肆來逃脫家里安排的婚姻,孟肆利用虞蒻接下她家公司的合作,本該再過一段時間,等虞蒻父母移民到澳大利亞才結束的。

說不上是因為什么,但虞蒻剛剛聽完林冽念的詩,又想起剛剛林冽假裝擺弄窗簾,實則在目送孟肆離開的樣子,就覺得這段利用的關系再也假裝不下去了,林冽得到的,不該是這樣。

孟肆總以為時間還很長,時間還很多,他在加拿大留學回來,創建了自己的公司,有了自己的事業,他把一切都規劃的井井有條,卻忽視了林冽所想。

米斯特拉爾說“世界是荒涼的,眾生都悲傷,你知道,但我,這緊貼你的人,并不覺得孤獨。”

那么林冽呢?她是否也悲傷,是否因為那本該讓她依靠的人一次次離她更遠而覺得孤獨?

伍.

記不清是入秋的第幾天了,孟肆回到小時候住過的大院兒,里面的人都已經搬出去了,房屋變得老舊暗沉,院子里的草要長到一人高,那棵柿子樹還在,并且每年都結出金黃的柿子,可惜無人摘下,只得爛在泥土里。

孟肆在門口找了塊平整的地方,沒有清理塵土便直接坐下,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往后倚靠在大院兒掉漆的鐵門上,抬手遮了下秋日的太陽。

“愛是相伴/我不會一個人走在路上/因為我已不能一個人走/一種看得見的思考讓我行得更快/看得更少,而同時又愿意慢慢看到所有/甚至連她的不在都是一件與我同在的事/我太愛她,竟不知道該如何渴望她/倘若我看不到她,便去想象她,我強壯如高挺的樹/但倘若我見到她……”

孟肆不再往下說,酸楚的感覺噎在他的喉嚨里,他上下動了動喉結,卻只發出一聲哽咽。

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才一個月的時間。不過一個月,孟肆卻像熬過了整個冬天一樣寒冷。

虞蒻在他身邊蹲下他也沒有察覺,還是愣愣的坐在那里,虞蒻嘆息,無比希望一個月前發生的事只是大夢一場,但是不可能啊,林冽去世的事情,就是真實存在著的啊。

林冽是一個好演員,在戲里她博得了觀眾的共鳴,在戲外也將病掩飾的密不透風。

虞蒻是林冽的主治醫生,她與孟肆之間的戲是林冽讓她幫的一個忙,只是為了掩蓋林冽生病的事情而已,孟肆有了事情做,才不會注意到林冽的異常。

大概兩個月前,那時林冽的狀況已經非常糟糕,神經衰弱到極致,謊稱出國旅行,從孟肆家搬出來,虞蒻把她安排到了一處私人醫院,每天都能看得出林冽一日不如一日,虞蒻第一次后悔成為一名醫生。

而林冽卻是對自己的病狀早有準備,接受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卻求虞蒻去孟肆家里拿出她的錄音筆,每天蜷縮在床頭,對著錄音筆虛弱的念叨著什么。

林冽去世后,虞蒻收拾她的病房,錄音筆放在枕頭旁邊,收起來時不小心碰到了開關,林冽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傳出。

“我繼續胡思亂想,房間,街巷/在時間的走廊中摸索前進/上下樓梯,手扶墻壁,原地未動/又回到最初的地方,尋找你的臉龐/在沒有年齡的太陽下面/沿著自己的街道行走/你就在我的身旁,像一棵樹一樣/像一條河在身邊流淌/像一條河與我傾訴衷腸……”

這應該是在林冽意識還清晰時錄下來的,往后的錄音,聲音變得越來越虛弱,詩句也開始連不成一句完整的話,最后一條是最長的,林冽大概用了全部力氣來說這一段話。

“高茲與他的妻子多麗娜結婚,同舟共渡五十八年,高茲自殺前說‘萬一有來生,我們仍然愿意共同度過’,孟肆,我沒有叫錯你的名字吧?我想告訴你,萬一有來生,我還是愿意愛你。”

林冽一生冷硬,這應該是她說過最柔軟譴倦的話。虞蒻記得,孟肆拿到錄音筆后一條一條的聽,一遍一遍的聽,到最后哭的像個傻子。

終.

虞蒻每年都會去一趟林冽的墓地,也不知是碰巧還是怎樣,每每都會遇到孟肆。

虞蒻抱著花,并不準備打擾孟肆和林冽獨處的時候,轉身下臺階的時候,聽到孟肆一如往常一樣念著詩。

“I remember i never could catch you.For no one could match you…i always love you. ”

虞蒻笑了笑,擅自在王爾德的詩后面添加自己的心里話,二十多年沒能說出口的話,總算借著機會說了出來。

假如能讓孟肆回到過去,他一定會選擇回到八歲那年,他第一次惹怒林冽那次。

他一定會在給林冽那一懷果凍的同時,再加上一句,也讓我喜歡你,好嗎?

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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