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蘭花開戲中曲


玉蘭花開戲中曲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文-方不笑



原來是夢。

夢里溫墨側身向尹白看過來,他穿了一身淺藍色細月紋長衫,手上拿著陳舊土色戲本。尹白伸出手去碰他柔軟細密的黑發,聽見溫墨和煦的嗓音在耳邊響起,“近日來,這株紫玉蘭結出的花真是越來越漂亮了,瀟兒,你看,有花瓣落在你頭上了。”

夢境太真實。

尹白想要撲進他的懷里,卻忘了她與溫墨已經遙遙相隔。

(一)

“朕今天來問問……振災御敵,要事當頭,哪位愛卿有好的計策?”

朝廷的官員們雙手縮在袖子里,低著腦袋一聲不吭。

天昭帝一臉疲態地端坐在金絲楠木龍椅上,近日來北邊的蠻子動作很頻繁,接連失了幾座城,邊關坐鎮督察官員叫苦不迭,南方河海地區接連下了幾個月的陰雨,河水暴漲。

賑災抗洪和邊關加急讓天昭的朝堂氣氛低沉,天昭帝看著臣子們,臉色越發暗沉。

尹白規規矩矩著一身青黑色的官服在臣子們的中前方站著,眉眼清秀,看上去就是一個臉色韻白如玉的才氣小生,卻不知哪里與平常人不一樣,周身隱隱透出些凌厲的貴氣。這些朝廷重臣遲遲不發表自己的意見,她也不說話,文武殿參朝三年,她表現得對什么都漠不關心。

天昭帝心中焦躁,年歲已大又纏上了一些身體上的老毛病,重重咳嗽一番之后,天昭帝揮了揮手不再等待,“安兒,你來說說,朕要聽你的想法。”

大臣們紛紛屏住呼吸,支著耳朵聽天昭帝最鐘愛的太子的肺腑之言,尹白聽到天昭帝點太子名,眉微皺,深沉如水的眸子帶了些復雜的情緒。

蕭沉安一襲暗紫衣袍上襯著黑金五爪螭龍繡紋,眉目清朗,頭發被精心束在深色紫玉發冠中,顯出一種低調的奢華來,他聞言微微頷首,開口道:

“回父皇,兒臣以為……”他目光不可察覺地偏了偏,偏到面色漠然的尹白身上。

“自天昭開朝以來,眾將威武,此次北部邊關告急,兒臣建議再派一將前去輔助制敵,父皇洪福齊天,國運興盛,只要多加鞭策,糧草充盈,想必是沒有什么大問題的。”

他似是話中有話,尹白就在身側,他很清楚自己的話會有什么結果。

“至于江南景鎮賑災一事,兒臣愿意前往。”

尹白默然聽著,蕭沉安眼中深幽難測。

大臣們掂量著太子的話,竊竊私語。天昭帝面色緩和了些,心中略一思量,頗帶威嚴的問道,“有哪位愛卿愿意前往北部邊疆,御敵立功,復我天昭疆土啊?”

話音剛落,殿中猛然安靜,御敵豈是容易的事情,臣子們惶然避之。

沉默片刻,忽地有人邁步走出,深深俯下身去。

“回陛下,微臣尹白......”

“愿前往。”

蕭沉安目光沉沉,她俯下身去的身影纖細,仿若初秋霜寒湖邊柔柔垂下的蒼青柳,柔韌溫和。尹白字句鏗鏘,直起身后,感受到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神色越發疏離倨傲。

天昭帝甚是欣慰,一言既定,阿諛奉承的話涌上來,尹白心中略蕭瑟,想來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愿應那人的話,這城郭重重,又何來一紙婚書。

“尹家女兒即是天將之女,此次前去必能強盛歸來,甚好,甚好!”

“北有天將,南臨太子,陛下!我天昭真是英杰輩出啊!”

“.......”

“安兒,去準備一下,即日出發。”天昭帝揮了揮手止了喧鬧的臣子們,由一旁的總管公公扶著自己吃力的走下龍椅,“散朝吧。”

蕭沉安俯身恭送天昭帝,想起那日茶座約她相見,水霧如薄煙緩緩彌漫中,她的眉眼在淡淡霧氣中熟悉得讓人心慌。他終于開口問她:

“天將家如今的形勢你該懂得的,這幾年我終成了真正的太子,卻總覺得錯過了什么,尹白,我想了想,我錯過了許多,不想再錯過你了,你……可愿嫁與我為妻?”

她冰冷的聲音猶如在耳。

“不愿。”

他心中一滯,攥住茶杯的手指緩緩握緊,“即是不愿,你該知不論今后如何,這朝中定是容不下你的,那……便去履行你天將之女的責任吧。”

“好。”

晨起的金色日光透進大殿,尹白轉身大步邁出,身姿挺拔,陽光沐浴中,隱隱約約有塞北的風塵,撲面而來。

(二)

天將府上下一行人急匆匆為尹白的此次北疆啟程做準備,尹白撫摸了一遍放在桌子上明日要穿的將服行裝,走出房間,院內樹蔭鋪蓋,她站在空曠無人的長亭盡頭,突然就墜入自己深遠的回憶中。

戲臺上青磚鋪地,深紅色的垂幕由兩旁緩緩拉開,臺上的紅妝戲子婉轉抖著水袖,咿咿呀呀唱著。

怡園中栽了大片的紫玉蘭,交錯綻放的淡紫色玉蘭花層層鋪開,襯著臺上戲子含情的眼眸,尹白閉上眼睛,靜靜的坐在臺下,心中柔和,好像遍野的繁花中吹來的暖風,戲曲終了,溫墨來到她身邊。

“睡著了?”

他輕笑,景鎮水鄉的溫婉精致,竟被這樣一個男子周身氣質渲染得如此動人。

“沒有,你的戲好聽。”尹白表達自己的沉醉,她轉過身去拽溫墨的長衫衣角:

“今年過年,這么好聽的戲,你只唱給我一人聽好不好?”

溫墨溫柔地看著她滿懷期待的眼睛,略帶寵溺的揉了揉她的頭發,回她道:

“好,我自己寫了一場戲。”他給她看一個陳舊的土色戲本,戲本翻開,里面的字體清秀雋逸,墨香襲人。

“到時唱給你聽。”他許下承諾。

尹白和溫墨相識與微,年幼時她奶娘帶著她住在景鎮,她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爹娘。后來她懵懵懂懂長到十三歲,南陽易主,蕭氏掌控天下,更名天昭,奶娘帶著她躲避戰亂被士兵一刀刺死,留她獨自一人流浪在景鎮,好不狼狽。

世道再安穩一些時,她遇到了溫墨,那時尹白十五歲,溫墨是一個大哥哥一樣的男孩子,景鎮的人們愛聽戲,溫墨長得好看又帶著柔氣,戲又唱得好聽,這樣下來也好歹算衣食無憂。每每溫墨登上戲臺,總能看見尹白干凈的眼睛含著笑望著他。

現在想想,真是好不愜意。

尹白也覺得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溫暖美好地持續下去,她會和溫墨在一起,像戲本里的才子佳人那樣天長地久。

然而,沒撐到過年,深紅的火光凄艷絢爛閃耀著結束了一切,若不是溫墨為自己擋下那根著了火的木頭房梁……

“小姐……”

“小姐?”有人喚她。

尹白猛然從記憶中被拉回現實,說話的是她的貼身丫鬟阿杏,回府以來跟在自己身邊已經三年。她調整了面色,深深出了一口氣。

“嗯?”

“太子殿下去了梨園,讓奴婢通知您過去一趟。”阿杏低頭恭敬回答。

“知道了,你去做你的事情吧。”

尹白踏進長亭,向梨園走去,她到的時候,蕭沉安正負手背對她,站在開滿梨花的樹下。

聽到尹白走近的腳步聲,蕭沉安轉過身來,他穿的還是早晨上朝時穿的那身暗紫五爪螭龍服,俊美明朗,卻在眉眼間籠上一層淡淡的惆悵。

北上南下事態緊急,他加緊安排下去之后,想起塞北劇烈的塵沙,突然就調轉了回太子府的路,來了這天將府的梨園,然后……就見到了她。

尹白見蕭沉安轉過身來,壓制了心中莫名的熟悉感,低頭拍袖,語氣冰冷,“太子殿下金安,不知太子殿下召尹白前來,所為何事?”

蕭沉安聽到尹白毫無溫度的聲音,面色一僵,尹白低下頭露出的白皙脖頸顯出優美的弧度,有黑色的碎發緊貼在尹白頰邊,清秀的臉龐干干凈凈。

蕭沉安突然有了想伸出手去揉揉尹白頭發的欲望,他也不明白,好像在自己心里,這是件很平常的事。

尹白看見蕭沉安突然伸出勻稱修長的手,然后停在半空中,有些疑惑地抬頭:

“什么事?”

蕭沉安接觸到她的目光,有些尷尬地收回手,開口問道,“過幾日就要啟程了,時間有些緊急,你準備好了么?”

“回殿下,準備好了。”

“這梨花開得真是好看,瀟兒……”蕭沉安猛然住口,尹白卻直直看著他,“瀟兒……”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剛剛說什么?”

蕭沉安將她有些急切的表情看在眼里,反變得惱怒,明朗的臉上忽地就陰云密布,他冷笑看著她,“我說什么?瀟兒,怎么,溫墨就是這樣叫你的是不是?”

尹白臉色刷的一下變得蒼白,她匆匆垂下眼瞼,平靜道:“太子殿下若找微臣來是為了說這些閑話,那么微臣先告退了。”

她轉身就走,蕭沉安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尹白惱怒,手腕卻死死地被他鉗住,“走?你不愿嫁我,就為了等那個溫墨?”

“你不配提他!”尹白用力抽出自己的手,下一秒蕭沉安擒住她的肩轉過身將她狠狠地壓在樹上,“不配?”他被激得雙眼通紅,“你寧愿去塞北找死,也不愿嫁我,就是因為我不配?”

尹白后背被撞得生痛,蕭沉安眼中涌出的濃烈的悲傷,莫名讓她有些難安,似是有哪里在痛,一絲絲抽得她突然就心軟了,只沉默著不說話。

蕭沉安低頭將頭埋在她肩窩,聲音低沉,“我比不上他是不是?我曾想天寒陪你山間踏雪,初春陪你江南賞花,我從他們那里知你前些年流落在外與人疏離,我費了這么多心思,盼著能讓你與我近一點,”他雙手松開她的肩,改成環抱,“卻還是抵不過你回憶里的一場戲和一個叫做溫墨的男人……”

尹白聽著他的每個字句,好似天寒地凍時堅硬的冰塊砸在自己柔軟的心上。肩上有些溫熱,忽地覺得不自在。

她推開蕭沉安,力道重了些,蕭沉安捂著右肩悶哼一聲,尹白見他表情似是疼痛難忍,“怎么了?”

蕭沉安抬頭看她,眼中閃出些欣喜,答她,“之前宮中失火,右邊的肩被火燙得嚴重了些,有一點痛罷了。”

尹白發覺自己語氣有些關切的意味,恢復了疏離的表情,拒他于千里之外,“太子殿下,有些事情我不說,您也該知道,天將家是圣上用棄了的一顆棋子,三年前景鎮怡園燃起的那場大火,微臣能逃出來,圣上一定很失望。”

尹白認真地盯著蕭沉安的眼睛,“微臣不管您有沒有插手,圣上想微臣天將家覆滅,太子殿下您要我嫁給你,這庭院深深,高墻樓閣,與其困死……”

她緩緩舒了口氣,微微一笑。

“不如戰死。”

她目光忽然明媚起來,指了指梨園中的涼亭,亭中有張石桌,桌子上有個木制棋盒,“我知道您做太子也艱難,來下一局棋吧,棋終,就各自分散,如何?”

說罷她邁開步子向涼亭走去,再不回頭。

蕭沉安看著尹白清瘦堅韌的背影,薄唇緊緊抿成一線,垂袖無言,久久佇立。

(三)

入塞已過三個月,夏去秋至。

霜寒露重,更鼓不歇。

尹將軍帶兵作戰有方,北疆被蠻子搶去的疆土,已經被奪回來了超過一半。

捷報不斷傳到朝廷,朝中上下贊聲遍布,天昭帝身體越發虛弱,南面水患已經解決,就只差尹將軍凱旋歸來了。

然而事不如人愿,山雨欲來。

尹白并不知道遙遠的京城發生了些什么,在她徹夜不眠與下屬研究作戰方案時,一道來自天昭君上的圣旨被總管公公尖銳的聲音送達,割滅了尹白營帳中床前的油燈。

圣旨言,尹白大將軍御敵期間,有勾結外戚,串通敵軍嫌疑,暫停其將軍職務,由副將領軍鎮守北疆,尹將軍則被押送回京聽候審判。

幾乎是同時,天將府被偶然查出私藏前朝南陽皇帝畫像,并暗自設有擺放南陽皇帝牌位的祠堂,圣上震怒,天將府滿門入獄。

臣子們噤聲了。

給尹白安排的是一間相對較好的牢房,沒有令人生怖的刑具,稻草鋪的床墊還算干燥,牢里的伙食也還可以。

尹白松了松路上要被顛得散架了的骨頭,在牢里不管不顧地睡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有人來看她,是天昭帝新任命的秦城大將軍,也是眉清目秀,眼中透出些年少的青澀,卻又偏偏讓人覺得睿智。

秦城看見尹白滿臉困意地坐在稻草床上,微微一怔,語氣很客氣,“尹將軍,屬下冒犯。”

尹白似笑非笑看著他,秦城心中想著此行來的目的,繼續說道,“尹將軍帶兵如神,近日屬下聽聞塞北軍中人心不穩,屬下能力有限,還望尹將軍多加提點。”

尹白目光停留在秦城腰間屬于天將家的掛墜上,半晌,她隨意地捋了捋自己的牢服,回他道:“管好你的軍隊,握好你的虎符。”

她灑脫地躺下,毫不在意自身形象,“有人鬧事,秦將軍不用看尹某將死之人的薄面,照罰便是。”

秦城微微朝她鞠躬,離開。

尹白在秦城走后剛進入淺睡狀態,又有一人站在牢門口。

那人月白色衣袍繡著金線滾邊,腰間鑲白玉帶束身,清雅華貴非常,隔著牢門久久凝視著她。

像是有什么感應一般,“溫墨!”尹白心中一緊,下意識脫口而出。

蕭沉安眸子暗了暗,他盡量讓自己聲音平和,“聽說你回來了,我來看看你。”

尹白沒有起身,她望著牢中蜘蛛網密布陰暗的房頂,以沉默相應。

蕭沉安頓了頓,繼續說道,“前些日子被不懂事的宮女撞到了地上,頭磕得有些痛,莫名喜歡上了聽戲,才記起你也喜歡聽戲,你說,這算不算我與你貼近了些?”

他語氣清緩柔和,“我那天偶然找到了一個東西,不知為什么,想拿來與你看看。”

他從懷中拿出一個用明黃色綢緞仔細包裹的一個物件,放進牢門柵欄底下,尹白聽得心中一動,隱約捕捉到了些什么,那個念頭卻又一閃而過。

她避開蕭沉安關于貼近的問題,沒有理會他放下的東西,小鐵窗透進的光影交織形成明亮的光斑,襯得她眼神清澈透亮,“天將府滿門入獄,尹大將軍通敵,太子殿下,您計算得真是周全。”

她不等蕭沉安回答,“太子殿下您今天來做什么,不會只是告訴罪臣您愛上聽戲了吧。”

蕭沉安靜靜地聽著尹白說,明朗精致的臉突然就蒙上一層倦意,他的手指反復摩挲著袖口,聲音略帶沙啞地開口,“尹白,你不必與我用這種語氣,這重重爭斗你來我往,我有些累了,我來這里,是想問問你,你可愿……”

“不愿。”

尹白粗暴地打斷他,“我知道你逼我至此不僅僅是因為你爹夜長夢多,”她干脆省略了稱呼,“還因為我愛的人不是你,得不到也要毀掉,你今天來是想告訴我,我的命掌握在你的手中,還是想看我委曲求全,從此跟你成對成雙?”

“尹白……”

“那么抱歉,好走不送。”

蕭沉安眼眸漆黑,沉默片刻,他轉身離開。

(四)

深夜,太子府。

有婢女添來熱水,放置好干凈的衣服,準備好胰子和澡巾,又相繼退下。

太子沐浴,不允許任何人守在一旁。

蕭沉安褪去衣衫,在熱氣蒸騰中踏進浴池,他的身體在淡黃的燈光下呈現出潤白的顏色,卻遍布大大小小的丑陋的疤痕,讓人驚心。

他在水里浸著,右肩隱隱作痛,他換了個姿勢,靠在浴池邊緣,閉上眼沉沉思索。

三年前他從一場烈火鋪蓋的夢中醒來,全身痛得他睡覺連翻身都不敢,聲音啞得說不出話,宮里的人叫他太子殿下,讓最好的御醫混著閩南的古怪方子,也才只治完全了他被燒毀的臉,他不記得宮中失火前究竟發生了什么,因為所有可能知道的人都由于未能保護好他失責被處死,后來嗓子也醫好了,這一身疤痕,卻真真實實的留了下來。

真的是在位者權勢弄人,他被尊為太子,逃不過刀口舔血的生活,這一步一步,云譎波詭,走得艱難。

他只是失去了一部分的記憶,而這一部分,大抵是之前作為懦弱太子生活在宮中的瑣事吧。

對,這三年,是他最嶄新的三年。

三年前,天將家兩歲時走失的女兒在景鎮怡園一場大火之后被找回,朝廷之上尹白面見圣上時,他竟覺得陌生又熟悉,不可控制地想要靠近她。

然而又能怎么樣,他仿佛愛她很久了,可是尹白愛的是那個叫溫墨的男人。

想到這兒,蕭沉安猛地睜開眼,握拳狠狠砸進水面,激起無數水花,有隱身侍衛自暗處而出,他抬手,眼底有陰暗漩渦翻覆。

“吩咐下去,證據坐實,不留痕跡。”

隱身侍衛低頭答,“是。”

暗夜中尹白被一陣喧鬧奇異的鳥叫聲驚醒,她辨認出是貼身丫鬟阿杏的暗語。阿杏詢問她是否要做些什么,她坐起身,一陣安靜之后,她說,“再等等,阿杏,你去幫我查些事情。”

……

第二日,圣旨再次降臨。

景光二十三年七月三日,天將府后人尹白為將期間通敵事件經由六閣共同查證,證據確鑿,軍中共搜出細作五十一名,作戰計劃泄露,天昭北面疆土,險些拱手送人。

加之天將府私設南陽皇帝祠堂一事,皆屬謀反行為,圣上下旨,天將全府上下,于七月十日午門前,處決斬首。

若有臣子上書求情,皆按同犯處理。

所有人都在感嘆事態變化劇烈,然而,圣旨剛下的這個晚上,尹白消失在了牢中。

同一時間,新任大將軍秦城,帶著手中的五十萬精兵,反了。

(五)

蕭沉安披著將軍鎧甲站在高高的城墻上,他紅色的披風被遠山而來的風蕩開,他身后天昭的軍隊已經進入備戰狀態,所有的士兵,等待著他的一聲令下。

遠方黑壓壓移動的巨大方形軍隊已經逼近,像是灰色的天空剎那破出的金色陽光。

如同三年來無數次上戰場一般,尹白身穿銀色的鎧甲策馬前奔,猛烈的風震開她的黑色披風,黑袍白馬在飛速的前進中拉出一道明亮銀色的弧線。

秦城跟在她的身后,她的軍隊,正在浩浩蕩蕩地跟隨她而來。

看不見的風,席卷著前進的黑色軍隊,沉默然而懾人的氣勢,朝安城守衛的士兵們壓來。

那個叫做秦城的眉目清秀的年少小生,居然從來都是她的手下。

原來他們互相防范,早就針鋒相對。

蕭沉安瞇起眼,壓制住心中翻滾的焦躁,緩緩伸出手。

“殺!”

秋末的曠野瞬間被廝殺吶喊的軍隊占領,千軍萬馬前仆后繼地涌上來,尹白很快策馬沖入殺伐戰場,手起劍落,鮮紅的血斑駁地濺在她的身上,秦城緊跟在她身后護著她。

不斷有士兵倒下,她變成了收割人命的機器,在亂軍中殺出了一條血路。

蕭沉安遠遠看著那道銀白色殺戮身影一路前進,身旁弓箭手已經準備好,他卻忽然遲疑了。

他突然想起那年在梨園涼亭下與尹白下的那盤棋,棋盤上廝殺,疆土破碎,一局終了,尹白放下最后一顆白棋,“太子殿下,微臣曾經總是覺得您是那個人,現在想想,估計是不可能的,您棋風太凌厲,而溫墨棋風很溫柔。”

她站起身,園子里梨花開得紛繁,“希望我們下一次,不會在真的戰場上見面。”

一語成讖么。

好,好。

“放!”

蕭沉安再次下令,數千支箭呼嘯著射出,直直對準那個策馬奔來的銀白色身影。

(六)

時間退回三日前。

早先埋伏在朝中的暗線換了牢中的看守們,尹白在阿杏的幫助下換了衣服被接了出來,連夜趕往北部一座小城,與秦城匯合。

她自從景鎮那場大火后被接回京城,便知道天昭帝對天將府有殺心,天昭帝當年帶兵篡南陽君主的皇位,而當時的尹氏,是天昭帝身旁的得力幫手。

幫手,也是見證過天昭帝奪取皇位這骯臟歷程的人。

至于這個幫手有沒有把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說出來,或者說出來告訴了哪些人,天昭帝無從知道,所以他封尹家為天將之府,是想借著無窮盡的戰爭慢慢地碾碎知道他的秘密的人,消除顧慮。

尹白的父親與哥哥都死在戰場上,她被早通圣意的父親早早送出京城,卻不想天昭帝心狠手辣,想要斬草除根,在她十五歲那一年把她尋了回來。

她死里逃生,卻又頂著天將之女的名義,戰事告捷,天昭帝沒法讓她死在戰場上,索性,編造理由,滿府抄斬算了。

至于其中插手暗自操作的人,非蕭沉安莫屬。

尹白冷笑,已經經歷過一遍生死的人,怎么還會任人擺布?

秦城第二日帶著軍隊人馬趕到,見尹白等在城門口,立刻下馬鞠躬,“小姐!屬下來遲!”

“起來吧,我父親當年不過救你一命,換得你今日如此冒死相報,辛苦你了。”尹白淡淡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

秦城臉色愈發堅毅,伸手從懷中掏出虎符雙手送上,“我已經牢記當日牢中小姐的叮囑,軍隊已帶到,虎符在手,聽候將軍指揮!”

“連夜趕路想必勞累,下去休息吧。”

“是!”

一夜未睡,回房之后,尹白略帶困意,她脫下外袍打算小睡一會兒,卻聽見有什么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她低頭一看,是一個用明黃色綢緞包裹著的物件,她想起來自己匆忙換完衣服踏出牢門時,看見蕭沉安來時留下的東西仍然在那里,沒多想就伸手撿起來揣在懷里,趕來安城時一路精神警醒,便把這東西拋在了腦后。

什么東西?

尹白愣了愣,隨即她拿起來拆開在那東西外面包裹的綢緞,綢緞緩緩打開,尹白呼吸猛地一滯,身體僵硬。

一個陳舊的土色的戲本靜靜地躺在她手中。

尹白心中震撼,或喜或憂,各種不知名的情緒強烈地沖擊著她,她慌亂急切地翻開戲本,看清上面飄逸雋秀的字體之后,她猛然落淚,手指冰涼。

有人溫和的講話聲在腦中不斷響起。

“我那天偶然找到了一個東西,不知為什么,想拿來與你看看。”

“我自己寫了一場戲,到時唱給你聽。”

“前些日子被不懂事的宮女撞到了地上,頭磕的有些痛,莫名喜歡上了聽戲,才記起你也喜歡聽戲,你說,這算不算我與你……貼近了些?”

“之前宮中失火,右邊的肩被火燙的嚴重了些,有一點痛罷了。”

溫墨……

蕭沉安!

“阿杏!”尹白努力壓制自己顫抖的聲音。

阿杏本在門口守著等待著侍奉,聽到自家小姐的呼喚,急忙推門而入,尹白臉色蒼白,見她進來,聲音干澀,似是希翼又有些抗拒地問,“上次我在牢中,讓你查的那件事怎么樣?太子……那次宮中失火是怎么回事?”

等阿杏把自己查到的事情一一道來之后,天色已經接近傍晚,尹白全身仿佛掉入冰窖,她死死地攥著那個陳舊土色戲本,突然就沒了力氣,眼角有細細的淚水緩緩流下。

三年前景鎮怡園中,正是天昭帝的暗探發現了她,一并發現了當初皇宮走失的七皇子溫墨,那場火本是要燒死尹白,不想溫墨卻為她擋下了那些灼熱的痛。

閩南奇術治好他容貌的同時也讓他失去了記憶,加上朝中各皇子黨派相爭,天昭帝便拿了溫墨去平衡。這個中途冊封的太子,有臣子心中疑惑,卻也不敢詢問。

至此世間沒了溫墨,卻多了一個蕭沉安。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尹白一人沉默坐在屋內,窗外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至。

(七)

三日后。

血色漫天,數千支箭以不可挽回的速度對準敵軍的主將,射箭的士兵們不敢怠慢,對準了那個飛速而來的銀白色身影,一次次搭箭射出。

箭雨密密麻麻,蕭沉安的視線追隨著那個絲毫不躲避、直面朝層層士兵人海奔來的那個人,她不俱死,蕭沉安卻抑制不住心中悲切。

突然,那個銀白色的身影翻滾落馬,他心中轟的一聲。

一箭穿心。

尹白拿劍的手一松,周邊震天的吶喊廝殺聲一霎間變得空洞悠遠,身下的馬兒受了幾箭,她被狠狠地掀下馬,摔到了地上。

天空沉沉地壓了下來,落日的晚霞極美,尹白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大片大片的鮮紅倒映在她的深黑色瞳孔里,她斷斷續續地聽到有人慌亂地喚她小姐,尹白費力地睜開眼,看見秦城的嘴一張一合好像在說些什么。

“按我……”

她張開嘴,腥甜的液體涌上來,“按我說的去……”

萬物都靜止,天地都安靜。

天黑了。

蕭沉安在城墻上站立不穩,他的頭突然開始劇烈疼痛,那個銀白色的身影倒下,心中仿佛有什么東西砰的炸開,尖銳的碎片扎進他的腦袋里。

他痛得跪倒在地,身旁的侍衛手忙腳亂地扶他。

有細碎的記憶一層一層浮上來,蕭沉安心口一震,噴出一口驚心的血,他掙扎著抬頭,顫抖著聲音發號命令,“停止射箭,全軍帶回,快去,給我把她帶回來……”

秋風蕭瑟,有落葉旋轉著飄過城墻,有一男子身著紅袍將服,垂頭跪地無聲慟哭,風帶起他玉白無暇前額的發,他失了血色的唇微動,細細呢喃散落在風中。

“我記起來了,瀟兒……原來溫墨在這里。”

“原來,我是……溫墨。”

(八)

景光二十三年七月五日,尹氏之女尹白起兵謀反,太子領旨前去剿滅鎮壓,七日,反臣尹白敗,死于安城。

十五日,天昭帝病重,駕崩。

四個月后,太子蕭沉安在朝臣擁護下正式登基,改國號百安,稱,百安帝。

出發攻打安城前,尹白叫來秦城,“今日我若是死在戰場,不要戀戰,立刻撤兵,降了便是。”

尹白那時眼神深遠,像是將赴刑場一般,她低頭平整了自己的衣服,纖細的手指劃過腰帶,停了停,從懷中拿出一個陳舊的土黃色戲本,手指輕輕地撫摸,無比留戀繾綣。

“我若是死了,你去找蕭沉安,把這個給他。”

尹白把戲本遞給秦城,“告訴他,就說,那年的紫玉蘭花開得很美。另外,向他認個錯,謀個一官半職吧。”

她最終選擇了放棄。

……

中宵風露涼,誰家戲臺亮紅妝。

更鼓已歇燈未盡,夢中孤客離人惶。

后來尹白被埋葬在景鎮怡園,園中栽了大片大片的紫玉蘭,秦城跟在百安帝身邊,做了護國大將軍,皇城里仍是高城墻,只是后宮空曠。

后來錦簇花開時,百安帝總會移居景鎮怡園,云闊風輕,他一人靜靜坐在花樹下,似是守著溫柔寂寞,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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