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深秋的陽光帶著柔和的色調穿透了咖啡館的落地窗,散散地打在實木的地板上,一截一截。男人穿著黑色呢子大衣推開了玻璃門,依著約定好的號碼找到了窗前的一個黑色典雅方桌,靠在了深紫色的絨毛沙發(fā)上。
似是聽到了來人的動靜,對桌的女人愣了一愣,終于放下了手中的書籍,推了推米白色的寬帽檐,露出了她的臉:“好久不見。”聲線冷漠凄清,卻又別具一格韻味。
男人禮貌性的露出微笑,抬眼看著對方,隨即,笑容逐漸凝固在了唇邊:“是你?”
女人脫了帽子,慵懶地理了理腦后的鬢發(fā),問:“怎么,不行嗎?”
窗外的梧桐落葉紛紛,男人盯著深秋暖色陽光下的女人的臉,竟有一種做夢的錯覺。她的眼里,分明有著欣喜,卻又分明摻雜著恨意。
這畫面,就像是開了濾鏡的相片。
壹
顧曉南第一次遇見葉秋也是在這樣的秋天里。
兩排金色的銀杏樹單薄而又孤獨地佇立路旁,風卷起的葉落,就像是遺落的金色的淚珠,紛紛揚揚。八歲的顧曉南就那樣扎著最簡單的馬尾,穿著最樸素的裙子,背著最廉價的書包,抱著早已破舊不堪的熊娃娃從柏油路上走過來,形影單只,像一幅畫。葉秋就那么躲在掛著天鵝絨的酒紅色窗簾的落地窗后面,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有人給她開了門,她禮貌地點了點頭,許是因為膽怯,沒有笑臉,然后任人領著走進了屋內,直到吃晚飯的時間,他才被通知去見這個方才已經窺視過的客人。這就是他們的寶黛初會。
“寶黛初會?的確,你也確實像賈寶玉那般的紈绔子弟。”女人輕勾朱唇,似笑非笑,深色的眸子里看不出喜怒。她輕輕抿了抿手邊極苦的美式咖啡,道:“可惜,你不配。”
“這是我的家,你出去。”這就是葉秋對顧曉南說的第一句話。他習慣了一個人獨享這一切,不容許貿然插入的外人分享他的所有。那時顧曉南站在被安排給自己的房間里,沒有理他,繼續(xù)整理著粉紅色的床單,粉紅色的被。而葉秋討厭這女孩子氣的顏色,他沖了進來,又一次重復道:“你給我出去!”終于,顧曉南定定地回過頭來,死死地盯著他:“你說什么?”
指針依然在靜謐中放肆的搖擺,咔吱咔吱。
“我說,你給我出去!。”葉秋叉著腰,臭著臉道。
“啪”地一聲,白色的大門在他眼前轟然關上,毫無情面。他氣極,使勁地捶著,里面卻絲毫沒有了動靜。
那一夜,顧曉南坐在床頭,盯著從門縫中透出的光影,一整晚。
“你們家不歡迎我,沒有辦法,我只能回媽媽那里了。”
男人這時輕咳了一聲,放下了手中的瓷杯,道:“那時候小,又被寵壞了,不懂事。”
“呵呵,不懂事。”女人將手中的杯子轉了轉,輕蔑地笑道。他不知為何,看著她的眼睛,媚眼如絲,卻有些怕。
顧曉南還是回到了葉家。
那是他們都十四歲的時候,在市中心的大樓上,突然從天墜下了一個什么,發(fā)出巨大的一聲轟響,好事的群眾紛紛圍了上來,緊接著,就出現了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聲,嘔吐的嘔吐,眩暈的眩暈,不一會兒,警車救護車就被呼喚過來了。人群不自覺地給這些穿著制服的警察讓出了一條道。
顧曉南不用看也明白發(fā)生了什么,那如地獄彼岸花一樣的詭紅色在水泥地板上蔓延開來,白大褂圍住了那團模糊不清的肉漿,警察在一旁做著記錄,就連電視上常看到的幾個采訪記者也乘車過來追蹤報道,而她卻始終不敢走近。
幾分鐘前,她親眼看著自己的親生母親嗜酒過度,一步一步跌跌撞撞爬上了樓,冒冒失失地從護欄上翻過,墜了下去,濺開一朵美麗的血蓮。
十四歲的葉秋坐在飯桌前,默默的聽完了這些,眼皮也沒有抬一下,只是說了一句:“知道了。”于是,便匆匆丟下了飯碗,趕著回房做功課——實際上是給女友李晴天打電話。而同樣十四歲的顧曉南,卻把這一刻深深地記住了。
之后,顧曉南就在葉家人的安排下進了葉秋所在的學校,每天都有車輛接送他們上下學,然后在各自走進他們不同的班級,形同陌路。很多次,顧曉南的視線溜出窗外都能看到,葉秋逃著課摟著李晴天招搖地走過,每過一處就有無數的討好似的喝彩與呼喚,就如一對天作之合。有時,她也會突然對上李晴天的眼神,那眼神可絲毫都沒有晴天般溫暖如春的感覺,就如一潭深不見底的寒冰,隱隱透著一股驕傲,顫得讓人心里直發(fā)冷。她仔細觀察過李晴天,愛吃學校對街蛋糕店的甜點,笑起來只是嘴角微微掛著,弧度不大,沒有酒窩,象牙白的皮膚,一頭微微有些凌亂的鬢發(fā),卻并不影響她的美觀。她不是可以讓你覺得傾國傾城的女子,卻是足以驚艷到你,讓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人。這一次,顧曉南又開始視線不自覺地被他們吸引,對上的卻不止是李晴天的眼神了,葉秋也回過了頭。
顧曉南心中不知為何,驀地一涼,慌忙裝作在看書的樣子,從桌前的鏡子中反射出葉秋轉過身低頭輕喃,李晴天湊近了聽,忽然捂著嘴發(fā)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她第一次見到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居然還可以嫵媚成這樣。
沒有想到的是,這一瞥卻瞥出了事端。
那一天,風卷殘云,雨如珠簾垂幕而下,從天際那邊漸次襲來。恰逢顧曉南這天被留校補作業(yè),當她回到家的時候,葉秋已經在家了。他跪在院子里,滿眼殺氣地盯著大門口,任雨從他的臉頰,他的鼻梁上滑過,一動不動。
“你這是怎么了?”顧曉南收傘,走上了大門口前一級大理石的階梯,關切的開口問道。葉秋卻如一尊雕像,依然怒視著前方,仿佛當她不存在一般。許是聽到了門外的動靜,葉家目前最具有權威的葉祖母開了門。她也沒有看顧曉南一眼,只是沉著臉,嚴肅地對上了葉秋的視線,而葉秋將身板挺得更直,下巴微微闔著,眼神更為倔強。二人中間似乎點燃了無煙無聲的戰(zhàn)火,在這只有嘩嘩雨聲的空間里,伴著粗暴的節(jié)奏,肆意廝殺。顧曉南就是一個外人。
也不知道是誰贏了,或者,是他們打成了平手,葉祖母開口了:“知道錯了嗎?”
葉秋依然是倔強的沉默。
“繼續(xù)。”葉祖母的聲音不帶任何的感情色彩,接著又對著顧曉南令道:“你,進來。”
葉秋一直跪到了晚上,才拖著濕漉漉的身子進了屋,他顧不上更衣洗澡,就沖進了顧曉南的房間里。那時顧曉南正在看書,被他忽如其來而著實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開口,葉秋就說話了:“我知道是你告的密,不要讓我在學校看見你。”
可是,葉秋也確實和李晴天從此形同陌路了。
咖啡店的鋼琴聲,踩著女人落下的聲音停止了,女人的眼神中露出了十四歲少女的無辜與懵懂:“你相信是我告的密嗎?”
男人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十四歲的雨夜里,就已經被自己的任性悄無聲息的撕開了,只不過遲來了許久,才被血淋林地放到桌面,任人觀賞。
貳
李晴天是葉秋的初戀,葉秋不相信李晴天是那樣的人。
從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葉秋就喜歡她,她也喜歡葉秋,那時候追她的人很多,她卻誰也不理,唯獨看見葉秋就會展開一個微笑,對葉秋來說,那是氧氣。葉秋喜歡送她昂貴的禮物,可是她卻很少收下,每次都是推推辭辭,聲稱自己有更好的,也的確,李晴天從頭到腳,幾乎沒有哪一件不是超過四位數價格的,正是因為物質的充實,才造就了李晴天公主般高傲冷漠不慕虛榮的氣質,葉秋喜歡她的不愛慕虛榮。
可他沒有想到,他所看到的這一切,正是李晴天愛極了虛榮。
那天顧曉南被留校,葉秋乘著車早走了一步,葉祖母還要等,葉秋卻已經等不及了,他腳上的皮鞋已經被潮濕的泥濘浸濕的不成了形狀,他急著回家換鞋。葉祖母年紀大,怕冷,在這乍暖還寒的春天里披著一身的貂皮,歪在一旁道:“急什么,大不了先買一雙換了罷。”隨即,車子便開向了不遠處的一家高檔皮鞋店。這一帶,街道如洗,綠樹成蔭,卻也是高樓林立,燈紅酒綠,幾乎集中了這座城市所有標著奢侈價格的商店。葉秋只想著快點買完皮鞋完事,不料卻發(fā)生了他打死也想不到的事情。
皮鞋店里,身著高檔制服、化著淡妝、有著天使般微笑的服務員,這一刻丟掉了她所有堆砌而出的親切,尖著嗓子喊道:“快,抓小偷,就是那個女孩!”一旁的保安眼疾手快,鉗住了女孩藕一樣的手臂,不顧女孩的哭喊。皮鞋店的門被關上了,女孩無處可去,被圍在人群的中央,淚水浸泡著她絕望的眼神,服務員卻似乎是很惱火,一個勁當著眾人的面數落著她:“怎么又是你,都注意你好幾回了,這么小的年紀就出來偷……”葉祖母聽到了,正準備結賬離開的她突然回過頭朝人群中走去了,她看到那個女孩先是一愣,接著,似乎是露出了勝利的微笑。葉秋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好奇的朝這邊走來。
他不該走過來的。
沒錯,那個偷竊的女孩,正是平日如公主般高傲的李晴天。
李晴天一眼就看見了他,一時間羞愧難當,臉漲紅著,全身都在發(fā)抖著,捂著嘴止不住的哭。葉秋第一次看見李晴天如此狼狽的模樣,他忽然心疼了,朝著還在怒罵的服務員喊道:“會不會弄錯了,你可以調監(jiān)控……”
“對了,監(jiān)控!”服務員如夢初醒,快步朝著前臺走去,一幕幕一幀幀翻著近期的監(jiān)控錄像。李晴天的眼神更為絕望了,葉秋卻還不知道,以為自己帥氣的英雄救美了一回。
“你們看看,你們看看!”屏幕上,就連半年前的監(jiān)控錄像都被調了出來,一幅一幅一閃而過的,都是李晴天美麗而又貪婪的眼神,小心翼翼地伸出她正在犯罪的手臂。
葉秋覺得整個世界都靜止了。
“看夠了?看夠了就回家!”葉祖母使勁拽著葉秋的胳膊,硬生生的將他塞進了車里,不一會兒,車子就開走了,李晴天看著一逝而過的一切,街道的空蕩蕩,似乎只是一個夢境。
一切都是一場夢。
“李晴天,是吧,交往有大半年了吧,不對,快一年了是不是?”葉祖母斜著眼,玩弄著手中祖母綠的翡翠戒指,慢條斯理的說:“見過她幾次了,不止在這里偷過。”
葉秋這一刻心里只是五味陳雜,聽著葉祖母這么漫不經心的抖露出他心中所藏的秘密,他小心守護的秘密,他以為家人都不知道的秘密,一瞬間紅了眼,沙啞著聲音道:“誰跟你說的,顧曉南是不是?”
葉祖母不答,繼續(xù)睨著眼,看小丑一般的看著他:“你以為你玩的這些把戲,都沒有人知道?”
他想怒吼,他想抗拒。他青春的叛逆此刻從心底里升騰起,他知道他和李晴天結束了,他也知道他這一刻再也不會喜歡李晴天了,因為李晴天欺騙了他,可是他受不了祖母這羞辱似折磨得話語,他受不了此刻內心的說不出的難受之極,他只想轟轟烈烈地廝殺一場。
爭吵一觸即發(fā)。
車自然沒有再去接顧曉南,于是,就發(fā)生了顧曉南趕回家看到的那一幕。葉秋自然知道他只要像個乖孩子一樣順著祖母,一切就都會好起來,可他偏不,偏要自導自演一出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與君絕的深情戲碼,盡管,他真的再也不會去找李晴天了。
葉秋明白,在人世間歷練多年的葉祖母必然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也早就知道了李晴天這些不光彩的事情,今天這一幕,也許是湊巧,只是正合了葉祖母的心意,就算不看見今天這一幕,在未來的某一刻,也會由葉祖母安排著讓他看見。可是誰能知道,這一切是不是真的和顧曉南無關呢?是了,她可以告訴祖母,然后祖母在派人調查李晴天,接著在安排一個恰好的時間,抖露出李晴天的丑事,讓他死心。
為什么要這么做?可是,為什么不能呢?欺騙他的明明是李晴天呀!葉秋找不到答案,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怎樣,他只感受到自己就像是一個沉睡的火山,馬上就要噴涌而出了。還能找誰發(fā)泄,當然是顧曉南。他沖進顧曉南的房間,依然是幾年前初見時的粉色色調,八歲的幼稚勁便更加攀了上來,他說:“我知道是你告的密,不要讓我在學校看見你。”
也不要讓我再看見李晴天。
李晴天的錯不在你,可是你偏偏錯在那天曖昧不明的那一瞥。
男人沒有說話,沒有辯解,他沒有想到,就那么輕飄飄的一句,讓女人一直銘記到了今天。女人也自然想不到,他經歷了一個怎樣噩夢般的下午,那種美夢破碎的聲音,換了誰也接受不了。他不是她,她自然也不是他。
后來他們渾渾噩噩迎來了夏天,又過完了夏天。家里還是那樣,本來葉秋和顧曉南就從沒說過什么話,那次過后自然還是說不了什么話,可是卻多了一絲冷戰(zhàn)的意味。一切沒有變,是心態(tài)變了。
初三伊始,顧曉南本不見起色的成績卻突然好了起來,仔細一看,原來是化學替她拉了不少的分,葉祖母看著她的成績單微微點了點頭,對她說:“你就替葉秋補習化學吧。”
葉秋只是懶洋洋地應付著,李晴天的事情,他的心里還邁不過這個坎。顧曉南倒是盡職盡責,學著老師的樣子,將書上的知識點詳詳細細地講解了一番,然后教他寫題,說是教,倒不如說是替他寫的。
午后的陽光溫暖如常,在這熏著暖氣的冬日中,醉迷人眼的透過米白色的蕾絲窗簾溜到了書桌上,停在了課本的一角,葉秋看的心生倦意,他找了個借口,將作業(yè)打發(fā)給了顧曉南,便出了書房,靠在客廳柔軟的沙發(fā)上打著哈欠。
葉家好像沒有人,應該是有什么要緊的事匆匆出去了。茶幾上擺著幾個還冒著熱氣的茶杯,似乎還收拾了一些,因為留有一圈一圈的水痕,一旁是凌亂的文件、雜志、書本。葉秋無聊的翻了翻,雜志上并沒有什么吸引人的篇目,于是他放下了,目光落在了一疊一疊的文件上。長這么大,他還從來沒有看過這些文件。
于是他拆開了琉璃藍的文件夾,隨意地翻著里面整整齊齊的A4紙張,都是一些賬目、數字,他看不懂,丟到一邊,又拿起另一袋,還是看不懂,又放下了。
突然,一個牛皮紙袋映入了他的眼簾,這個牛皮紙袋被不經意地放在茶幾的底下,應該是很久以前的,只不過被今天匆匆忙忙的一起夾帶著出來了,忘了放回原處。葉秋拿起來,拆封,卻不小心掉出了幾張相片,慌亂中,他在茶幾腳磕了一下,發(fā)出了聲響。葉秋急忙抬起頭看了看,忽然想起今天沒有人,于是又定下神來,偷看這些文件。可是當他拾起這些照片時,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天下午。
照片上赫然醒目的是李晴天的臉,笑靨如花,一旁是眼神溫柔如水的葉秋他自己,二人手牽著手,走在學校的林蔭道里。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什么時候拍的?
他繼續(xù)翻著,翻著,發(fā)現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牽手的,接吻的,逛街的……幾乎是每一個角落都有鏡頭對著他們。之后便是李晴天的個人信息,家庭背景,以及她的偷竊記錄……
他感到一陣憤怒,可是越翻到后來,就會有越憤怒的信息。在他和李晴天交往之前,他的一言一行全都被記錄著,包括他的好朋友的信息,只要是和他有接觸的,統(tǒng)統(tǒng)都被調查過。
這么說還真不是顧曉南?他早就被葉家給監(jiān)視了!那么,那一回祖母突然乘車來接他,到底是不是有備而來呢?他不知道。
他將文件整理成原狀,放回到原處,偽裝成什么也沒發(fā)生的樣子,走回了書房。
叁
女人這時點了一支煙,緩緩吐了一口氣,男人有一瞬間的錯覺,她吐出的不是煙,而是一口仙氣。
“你知道葉家人監(jiān)視著你,那你還,那樣?”
“那樣,是因為,我只有在葉家的時候才不會被監(jiān)視。”男人盯著女人的臉,認真的答道。
那個冬天似乎是冗長的。不止是冬天,他們十四歲至十五歲的那一年,似乎都是如射線般無限延伸延伸,看不到盡頭。
兩個孩子理所當然的又被葉家安排進了同一個高中,這次,卻還分在了一個班。葉秋這才發(fā)現,顧曉南經常喜歡盯著窗外出神。不是那種目光呆滯,而像是在思考著什么問題,或是陷入了某種回憶中,她能思考什么,她又能回憶什么?盡管天天和她生活在一起,葉秋還是不知道。只是在那個冬日的午后,葉家給他帶來的打擊以及對顧曉南的愧疚,使葉秋開始不自覺地試著打破尷尬的氣氛,對她總是沒之前那么的冷淡了。
他開始注意到,葉家是有這樣一個人的,因為某些原因和他生活在一起,而他居然可以將一個活生生的人忽視了這么久。他也漸漸開始發(fā)現,他和顧曉南在葉家都是同樣孤獨的。葉祖母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沒有人知道她到底喜歡什么,珍視什么,什么人什么事才能討她的歡心,而顧曉南也和他隔閡了太久,以至于整個葉家都似一個碩大的細胞,雖然是一個整體,卻是各司其職,各行其道,互不干擾。葉祖母就是那個指揮者,一切都在她的安排之下,一切都必須順著她的方案執(zhí)行,她操控著整個細胞。過去,他不知道葉祖母待顧曉南如何,現在注意起來卻分明了,葉祖母對她與他幾乎無異,也是挑著眼以一副打量的眼光看著她的,恨不得挑出刺來的那種。有了這層了解,兩個同齡人的內心似乎更加靠近了一步,有了一種不可言說的同病相憐之感。
那天,高二的一次期中考試,葉秋突然闌尾炎發(fā)作,幾乎昏死在考場上,監(jiān)考老師看見葉秋的異常不得不開始四處撥打葉家的電話。葉家事務繁忙,想要打通自然沒那么容易,更何況是一個陌生老師的電話。許是因為責任抑或是因為同學們自然而然投注到顧曉南身上的眼光,顧曉南意識到這個時候自己是應該出面的。于是,她便沖到了葉秋面前,二話不說抬起了他的胳膊:“不用打電話了,我是他的妹妹,我?guī)メt(yī)院。”
葉秋雖然談不上健壯,但身體也還算結實,憑著顧曉南的細胳膊細腿自然是抬不動的,她扶著葉秋,顫顫巍巍,如小丑一般跌跌撞撞蠕行幾步,險些摔倒,這時才有男同學后知后覺地圍了上來,將葉秋抬走了。
后來,葉秋做了闌尾炎手術,葉家人沒有來,只有顧曉南守在醫(yī)院里,日日夜夜。看著輸液瓶里一點一點、滴滴墜下的漣漪,葉秋有一種錯覺,他的生命都是由著這針管這瓶子在維持的。窗外嘩嘩流淌的雨聲,像極了十四歲那年的雨夜——“我知道是你告的密,不要讓我在看見你。”
而此刻,顧曉南正自顧自地講解著近期的化學功課,也不睬他到底有沒有聽。他忽然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后悔涌上了心頭。
“顧曉南。” 似是一怔,顧曉南停了停,緩緩抬起了頭,認真地看著他:“怎么?”
雨依然粗暴地下,風席卷著窗簾肆意地翩飛,并不友好地推緊了病房白色的木門,發(fā)出“哐哐”的聲音。
葉秋啟了啟唇,頓了頓,似是醞釀了許久,才輕輕道:“我們在一起吧。”
書本驀地從手中滑落,連痕跡也沒有留下。
“你,說什么?”
“我們不是親兄妹,”葉秋緩緩將手蓋在了她的手背上:“我們在一起。”
顧曉南深深地看進了葉秋的眼里,辯不出喜怒,不像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
肆
葉秋對顧曉南表白的時候,顧曉南的心情是復雜的。
一直以來,她就知道,她和葉秋是不一樣的。以前不一樣,現在不一樣,以后也不一樣。正是因為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和她的不一樣,她才會心甘情愿地遠離他,任他胡鬧,之后盡職盡責的關注他,輔導他,對她來說,就像是本分。
一種出于對主人般的本分。
在她的成長環(huán)境中,骨氣這種東西是不允許存在的,那只是屬于在正常家庭中長大的孩子的權利。她從小就見識了母親是怎樣為了生活,變賣了自己的首飾、家具,又怎樣想方設法去尋找一些途徑買來一些高仿的世界名酒,去哄那些滿臉油光的闊佬開心。母親在她六歲的時候就給了她一瓶假冒的法國名酒,她喝不下,吐了,再給,再吐,母親便嘻嘻笑著,臉上廉價的脂粉胡亂花成一團,她劈手一耳光甩了過來:“沒用的賤貨,連酒都不會喝。”
這一巴掌太過用力,不像是在教訓自己的親生女兒,更像是在毆打一個許久不見的仇人。顧曉南被打得摔在了墻上,母親卻一步一步踏著高跟鞋,像是踩著從地獄里傳出來的一個一個的音符,緩緩逼近了,她扳過顧曉南的下巴,扯著顧曉南的臉蛋,不依不饒道:“你說,葉家那個老不死的老太太干嘛非得要我養(yǎng)著你啊,她不就是怕我過的好,甩掉你這個討厭的包袱嘛,她干嘛不自己去養(yǎng)你啊,你說啊!小賤貨,我告訴你,你喝不了酒,是哄不了男人開心的,活該你被拋棄!”之后便是又一陣瘋狂的撕扯,也不知道嘴里嘟嘟噥噥那些沒頭沒腦的話,到底在罵誰。
沒錯,她是葉家的私生女。她有葉家的血肉,卻沒有享受葉家關愛的權利,無論是物質上的還是精神上的。她不相信葉秋不知道。
她八歲的時候第一次來葉家,只是因為她的母親不知道惹上了什么人,被打得住進了醫(yī)院,她在醫(yī)院里發(fā)瘋,不肯配合護士,拔掉了輸液管,穿著病服帶著一身的傷跑出了醫(yī)院,在街上哭天喊地,那個時候就稱自己不想活了。她被醫(yī)院的人五花大綁的抬了回去,打了安眠劑,強制讓她接受治療。顧曉南被葉祖母帶著去看望過她一次,熟睡中的她臉上還掛著清晰的淚痕,和著污漬,流在病床雪白的枕套上,十分可憐。顧曉南哭了,把她喚醒,一遍又一遍叫著她,她睡得不熟,的確醒了過來,可是,她沒有罵顧曉南,也沒有推開顧曉南,更沒有像一位母親一樣把她緊緊擁在懷里,而是騰地跳了起來,撲到葉祖母身上,狠狠掐著葉祖母的脖子。
“你這個瘋女人,你要干什么,來人,來人,快把她拖走!”葉祖母受到了不小的驚嚇,平日里一成不變的表情此刻五官都扭曲在了一團,手中還不住地拿著皮包拍打著這個此時喪失理智的女人,打她的頭踢她的腿。旁邊紛紛圍上了醫(yī)生護士來試著將她們拉扯開,甚至有人因為不敢得罪葉祖母都對顧曉南的母親動了手,可她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一般,任人欺辱,只是流著眼淚狠狠拉扯著葉祖母。
終于,她還是被拉扯開了。顧曉南抱著熊娃娃縮在墻角被嚇得一動都不敢動,她看著自己的母親失神地坐在病床邊,周圍的人不住地對著她指指點點,可她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珠,美麗的眼睛露出了絕望。
葉祖母整了整衣著,胸脯依然因為氣憤而劇烈地起伏著。
“等你病好,就把曉南接回去,不要老是玩一些要死要活的把戲,我不是我那個沒出息的兒子,不會對你心軟的。”
顧曉南回家之后,母親再也不打她了,但是從此也更加沒了生氣,做什么都是懶洋洋的。于是,在房東在下第三次逐客令的時候,顧曉南的母親懵懵懂懂的掛了電話,眼神空洞,就如失去了靈魂般,一步一步飄游上了天臺喝酒。
自殺也許就是故意的吧。
她也曾那么茍且的活著,知道錢財是個好東西。十四歲,是女孩子虛榮心開始膨脹的年齡。當她邁進葉家,開始穿起了高檔衣服坐起了轎車不愁吃喝的時候,她會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華美外表包裝著的小丑,但如此安逸的生活,也是她在母親身邊享受不到的,也許是母親幾乎從沒有給過她溫暖,她被突如其來的物質充盈給蒙蔽眼睛時,會殘忍的想,母親為什么不早點死去。但也只是想想,多數時間她還是懷念母親的。葉祖母嚴苛的眼神,更為冷漠,在葉家,她就是寄人籬下,她得聽話,不能再如和她瘋子般母親在一起時一樣,撒嬌任性,她可以看不慣母親糜爛的生活,可是她沒有權利去指責葉家人的錯處,她是在仰仗葉家人的鼻息活著。
顧曉南更加清楚,無論葉秋好與壞,葉秋都是葉家的繼承人,這一輩子都是犯不著為錢去考慮的,她現在的一切都是聽從葉家,所以她不敢去招惹葉秋。她所做的一切是本分。她恨母親,為什么要做葉家的小三生下了她,再把自己折磨的不人不鬼,于是有時她心里會害怕著葉家,卻又奇怪的感謝著葉家讓她過上了安逸的生活。
“我們不是親兄妹,我們可以在一起。”葉秋又一次說話了。
像是觸動了心里最柔軟的某一塊,顧曉南全身都在微微顫抖著。從來沒有人如此溫柔地對她說過話,此刻正含情脈脈地看著她的,還是平日里寒冷如冰的葉秋,是葉家未來的掌門人葉秋。
可是,顧曉南也害怕,害怕重蹈覆轍,她不想和母親一樣茍且地靠著男人活著。她怯懦地道:“祖母知道會生氣的……”葉祖母曾提醒過她,她今天淪落到這個境界,怨不得別人,只能怨她的母親!
果然,葉秋眼神微微一動,慌忙抽回了手,翻過身去,微微皺著眉閉著眼,恢復了從前的冷漠,似乎方才的一切都是顧曉南做的不可思議的夢。
顧曉南看著他的后背,眼里的光如燭熄滅。
日子依然有條不紊,沿著它該有的軌跡,緩緩行進。顧曉南依然認真做好了筆記,坐到葉秋的病床前給他講課,他也還是如平常一般,懶懶的,心不在焉,時不時會看看手機,瞄瞄電視。他是在等誰的短信么?應該又有了新的女朋友了吧。
顧曉南的思緒也開始飄散,講著講著,便不做聲了,陷入了沉默之中。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格外的早,窗外紛紛揚揚飄散著鵝毛般的雪花,葉秋突然注意到了顧曉南的反常,盯著她凍紅的手道:“天氣涼了,注意保暖。”
顧曉南似是被喚醒了一般,怔了怔:“我……我有買手套的。”一陣手忙腳亂,顧曉南連忙從衣服袋子里掏出了從初中時就一直帶著的粉色針織手套,葉秋看了一會兒,不做聲,慢慢地拉開了床頭前的抽屜,遞給她一副黑色加絨皮漆手套:“你那個不保暖,用我的吧。”顧曉南揣在手心里,似乎就感覺到了一絲暖意。她戴著它,有時候竟然會有錯覺,就像是葉秋無時無刻地牽著她的一般,反正是葉秋送給她的,心里任性一回大概也沒有關系吧。
不知道真的是恢復的慢還是葉秋不怎么愿意去上學的原因,竟然都快放寒假了,葉秋才好了起來。接葉秋回家的,也只是顧曉南和開車的司機,葉祖母依然沒有來。那個久經世事的老人,沒有人知道她到底在乎什么,也許只有家業(yè)吧。
那天夜里,顧曉南突然聽到葉秋房里發(fā)出了痛苦的呻吟聲。她躡手躡腳打著燈走進了葉秋的房間,輕輕問:“你怎么了?很難受嗎?”
葉秋額上流著汗,發(fā)出微弱的聲音:“我覺得,我的手術可能沒有完全恢復。”
“怎么會這樣?”顧曉南一陣著急,于是走到了葉秋的床前,湊近了他,誰料,葉秋竟然伸手將她攬在了懷里,之前的疼痛的表情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他如水般的眼神。顧曉南幾乎要融化在他的眼里了。她承認,此刻的她分不清到底是感動還是年少懵懵懂懂的愛意,她那顆冰封已久的心靈第一次嘗試到了人世間的溫暖,她湊上前,沒有拒絕,獻出了人生中第一次的吻。那個吻,不僅打破了她心里的寒冰,也打破了葉秋的,他們兩個都是在葉家忍受著冷眼、缺少著關愛長大的,此時此刻,只想忘掉世界的一切,盡情地享受這短暫的一刻,汲取彼此的溫暖。
就在這時,門突然開了,燈突然亮了。
尾聲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私生女嗎?”女人聲音開始微微顫抖:“那之后,祖母就把我送走了,我接受著葉家施舍的錢,在遠方獨自長大。很多時候,我都在想,你們葉家人那么會算計,那一晚是不是你們算計好的,為的就是讓我離開。”
男人這時輕輕笑了,這一笑,似乎有許多的無奈:“我知道,你說了這么多,只是想擺明了,你不相信我。可是……”說到這,他停了停,從皮包里拿出了一疊東西。
那是他和葉家太太的親子鑒定結果,他與她毫無血緣關系。
女人接過,看了看,不禁目瞪口呆:“這怎么會……”男人依然笑著,慢條斯理地說:“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相信,其實你不是私生女,而我才是私生子。”
“小時候爸爸還在,祖母就告誡我,我只是個私生子,是葉爸爸小三的兒子。我所得到的這一切,只不過因為我是男孩,葉家需要男孩繼承產業(yè)。所以在你八歲第一次進葉家的時候,我就開始擔心,擔心你會不會搶回原本屬于你的這一切,會不會把我趕出去……”
“可是,后來我才知道,祖母從來不在乎我們是哪個女人的孩子,她在乎的只是性別,我沒有想到,她最后居然真的把你趕走了……”這時,男人緩緩的嘆了口氣,像是要把多年的愁緒都傾吐出來一般。
難怪葉祖母說,要怨就怨她的母親。
難怪她的母親如此的恨毒了她,根本就因為她不是她的女兒。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偶然經過這個城市,得來了他的號碼,會那么強烈地想要將他約出來見上一面,卑微地敘舊也好,瘋狂地指責也好,她就是要見上他一面。他同樣也不知道為何,收到那樣的短信,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一字一句像極了穿越時空而來的溫暖。
空氣里浮動著細小的塵埃,彌漫著咖啡豆的醇香,一切都是那么靜謐美好而又自然,可惜,兩人手指上的戒指不約而同地刺傷了對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