軌跡

那時我在三中讀初中,經常下課跑去上廁所,學校的公共廁所。

首先會聞到一股煙味,這時候按道理你就該朝煙味相反的方向走。

可總有新來的,總有出生的牛犢不怕虎。

這時候他們順著煙味看過去了:

那是廁所的角落,高高矮矮的幾個人聚一堆,同時轉過頭來。

煙從他們手中的白沙或者金圣散發出來,拿煙的姿勢各不相同,但他們的眼神卻相同。

透過煙幕和明滅的煙頭,有狼一樣的目光,謹慎嚴肅,帶著一份警告的意味。

我常常像普通人一樣,漫不經心地脫褲子撒尿,心里想象著尿池里的是他們的臉。

抽煙對他們而言,是成癮性的,但這種癮卻不是尼古丁帶來的,而是旁人的目光帶來的。每抽一口,他們就會覺得自己又成熟了一分,這時候最好旁邊有個戴眼鏡的好學生路過,戰戰兢兢地看自己一眼,立馬縮回目光去。

春哥是廁所里的老煙民了,那時他讀初三。在我眼里他和別人很不一樣,他只抽中華。

初三的時候換座位,春哥坐我后面,我常有伴君如伴虎的錯覺。

我那時候愛鬧,把凳子當馬騎,凳子咯噔咯噔響;又愛抖腿,桌子咯吱咯吱搖;愛講黃段子,女生臊得掩面笑,我最高興。

春哥的桌凳也跟著晃,他從背后戳我一下,淡淡地說了句,最后一次警告你。

從此我變得很安靜。

春哥的故事一直在學校流傳,我每次聽得心驚肉跳的時候,回頭看他,他都剛好趴在桌子上睡覺。

他睡覺就睡覺,不管白天黑夜,不管上課下課。老師經常皺皺眉望向我身后,咂咂嘴又把到嘴的話咽回去。

他在我身后,仿佛一睡就是三年。

我曾在六中的小巷口見過春哥,他在那里抽煙。

說實話,我第一次見人跪著抽煙的。

春哥嘴上的煙沾了嘴角的血,血像細蛇蜿蜒過他的臉,也蜿蜒過他的銳氣。他的眼睛紫青,腫得像燈泡,這樣肯定看不到我。

我嚇得縮縮頭,想象著剛剛的場景,無非又是些“跪下來唱國歌”之類的必點項目,又或者那群人給他嘴上塞了支煙?

因為煙沒有點著,而且春哥從來不抽白沙。

那時我很害怕他,和怕班上一米八只會欺負女生的王大治不同。春哥打人據說毫無征兆,前一秒對面的頭頭還在趾高氣昂,下一秒嘴里就多了把圓規,是插進去的。

他的打架風格,魯迅曾描述過——“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春哥仍舊跪著,眼神空空的一敲就碎。

看著他受難的樣子,我心里曾想過“當個馬仔從銅鑼灣砍到尖沙咀放蕩不羈愛自由”的想法也就放棄了。

可惜自那時尚早,春哥有血有肉的形象還未在我心里塑造成型,我心里只有他砍砍殺殺的輪廓。

那年春天,我在課堂上偷偷玩游戲,逃課的春哥遠在某個不知名的小巷。

我點下游戲屏幕上的大招,游戲人物揮動著長戟插向敵人;同時,春哥也把小刀插向別人的腹部。

我看敵人血量見底,狠狠按下斬殺終結敵人的生命。春哥插下最后一刀,倉惶逃離幽暗的小巷。

殘忍,殘忍,我嘖嘖地感嘆著屏幕上被我團滅的敵方。

那年秋天,年級里一位名叫佳怡的女生轉學,他是春哥殺人案的罪魁禍首,紅顏禍水。

我不知道春哥殺人是否要償命,但我夢里時常跳動著他鮮活的心臟,那是個有血有肉的偉岸形象,但我猜這是個不好的征兆。

此后學校封鎖消息,無人知曉我春哥的下落。


時隔多秋,一晃成年。

我在大學,女生宿舍樓下擺好了心形的蠟燭。曉夏走下樓的時候,我又聽見了內心的悸動,就像初遇到她時那樣,內心草木瘋長,花鳥翕動。

你能不能成熟點?曉夏破口大罵。

你總是上課抖腿,我坐你前面都要被你都成羊癲瘋!

你老喜歡看些打打殺殺的電影,男主角賣弄完溫情之后你就覺得他很偉大?我都快被你的品味惡心吐了!

別那么幼稚啦!擺個蠟燭就像小丑你知不知道?

我顫抖著拾起被扔掉的玫瑰,我的眼神和曾經某個人很像,空空的一敲就碎。

不記得多久之后,我站在橋頭,顫抖著拿出煙。

抽一支吧,多抽幾口就成熟了。最好,旁邊有對熱戀中情侶,戰戰兢兢地看我一眼,又立馬縮回目光去。

我好像看見春哥了,他牽著女兒朝我走來。

慌亂之中,我掏出一根煙遞給春哥。

早戒啦,春哥揮揮手,笑著抱著女兒,一臉幸福。

哦,好啊,戒了好。

看著春哥遠去,他女兒騎在他背上,雙手朝著夕陽做出巨大的愛心形狀,晚風輕撫著酡紅晚霞,帶來令人沉醉的蜜意。

一霎間,我的心里春哥的形象這才高大偉岸起來,有血有肉起來。

我抖掉了煙,方才明白曉夏的意思,快步走向遠方成熟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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