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一新生報道，一樓宿舍八個人住，我上鋪的兄弟叫猴子。
宿舍有兩臺筆記本電腦，一臺熄燈后八個人擠在一張床上看毛片，一臺白天輪流玩游戲，晚上被猴子壓在被子上愜意地追美劇。
猴子總是宿舍最晚睡的那一個，無論夏夜還是冬夜，猴子的睡眠和宿舍門縫吹進來的風一樣輕，一點風吹草動就能立刻驚醒，所以宿舍里的呼嚕聲、夢話聲、磨牙聲在猴子不眠的每一個深夜里，都盡收耳底。
有一次大清早醒來，猴子突然大叫：昨晚鬧鬼了。
眾人一驚：哪里來的鬼？
猴子說：抽屜里來的。
眾人紛紛拉開自己桌子的抽屜，看了個底朝天：抽屜里全是書，哪來的鬼？
猴子爭辯說：真是抽屜里來的鬼，晚上它一直用手撕塑料袋，發出“吱吱吱”的聲音。
眾人不屑：你他媽看劇看傻了吧。
猴子不服：你們等著，我今晚讓你們瞧瞧。
風平浪靜過了一夜，早上醒來，猴子一把掀開被子跳起來，得意地喊著：我知道那鬼哪里來的啦，哈哈哈。
眾人正驚，猴子從上鋪一屁股滑下來，緩緩走向洗漱臺旁邊的空桌子，眾人跟上，抽屜一拉開，里面一個藍色塑料袋里裹著很多碎紙屑，碎紙屑上一窩活潑亂跳，沒張眼長毛的老鼠崽子，眾人一慌，連忙把抽屜推了回去。
中午樓管阿姨拿著火鉗和袋子進來，把老鼠一窩端進了垃圾桶里。
從那以后，眾人睡覺更安心了，有猴子這雙耳朵，就算真有鬼來了，第一個嚇死的肯定是猴子。
02
大二那年，猴子不再熬夜了。
那臺深夜追美劇的電腦上，靜靜地掛著猴子的QQ，QQ上總有一朵小雛菊在不停閃爍，這個用小雛菊頭像的女孩叫晶晶，猴子戀愛了。
晶晶來自貴州大山里的一個苗寨，淳樸的民風讓她的臉龐開得像花兒一樣燦爛，小小的個頭，長長的馬尾辮，大大的眼睛跟她的名字一樣，一閃一閃亮晶晶。晶晶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微微抿開的小嘴上，門牙有點斜，但這輕輕的斜并不影響她的燦爛，反而讓她多了幾分動人的可愛，活像一朵小雛菊。
猴子跟晶晶牽著手那天，宿舍眾人都驚呆了，整天一口一個要追隔壁班漂亮班花的猴子，跟剛剛分手不久的晶晶，怎么就搞到一會去了？
也許是在夜幕落下的自習室里，也許是在燈光柔軟的老槐樹下，也許是在猴子深夜不眠的QQ上，沒有人知道，但他們就是這樣，在青春最悸動的年紀，猝不及防地走到了一起。
從此以后，晶晶每到一三五，就不好意思地往男生宿舍里跑，弄得只穿一條大褲衩的室友們無處躲藏；猴子每到二四六，就厚著臉皮站在女生宿舍樓下喊，弄得女生宿舍一排排從窗戶邊探頭探腦地看。
周日呢，沒有人看見他們，也許人工湖畔那一對對肩靠肩的小情侶，有他牽著她的身影，誰知道呢。
03
大三國慶節前夕，猴子慌慌張張地拉著我問：你國慶要回家嗎？
我說：不回。
猴子說：那要出去玩嗎？
我說：不去。
猴子說：那我就放心了，晶晶讓我跟她回家見父母，你陪我去吧，萬一她爸媽看中的是你，我也不會太尷尬。
我說：滾。
那天，猴子翻遍了箱子里的所有衣服，最后翻出一件泛白的長袖襯衫，滿意的笑了笑，然后把唯一的皮鞋擦得亮瞪瞪。
轉了兩趟車，從高樓林立的都市大道轉到了崎嶇蜿蜒的山間小路，沿著清澈的雷公河，翻過挺拔的雷公山，過了涼爽的風雨橋，我們到了晶晶的家。
長途顛簸，猴子的白襯衫被壓得東一褶皺，西一褶皺，亮瞪瞪的皮鞋也蒙上厚厚一層黃土。晶晶的父母見了我們，一臉燦爛，少數民族的熱情與爽朗與生俱來，又燒火又做飯，還囑咐晶晶一定要帶我們逛遍小鎮的每個角落。
吃過晚飯，一群閨蜜吵著非要見晶晶男朋友，是騾子是馬得拉出來溜溜。
于是，小鎮的宵夜攤上圍坐著一圈年輕人，白的肉紅的肉，一盤接一盤上，白瓶子的酒綠瓶子的酒，一箱接一箱抬，猴子在宿舍酒量還不錯，可在苗寨姑娘的酒杯里，猴子那點量只能算潤潤口，在晶晶閨蜜的鼓勵下，猴子的杯子就沒停過，見誰都是迎頭一滿杯。
小鎮青年的酒是越喝越熱鬧，苗寨姑娘唱起了歌跳起了舞，眾人敲著碗筷打節拍，拼的桌也越來越大，不一會人數就翻了一倍，這時晶晶一閨蜜輕輕推了猴子一下：瞧見沒，對面那眉清目秀的小白臉就是晶晶的初戀男朋友，當年就他劈的腿，腳踏兩條船，我們家晶晶為了他，眼淚都哭干了。
我一看猴子迷離的眼神瞬間來了殺氣，心想不妙，正要拉他，卻見他起身杯子一扔，隨手開了一綠瓶子，拎著就對那小白臉湊過去：哥們，來，咱們再碰一個。一口氣咕嚕咕嚕的灌了下去，接著一連干了三瓶，小白臉當場翻白眼。
那晚怎么散的伙，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只零星記得一些片段。
我扶著猴子在宵夜攤后面的巷子里吐，猴子一只手搭著我的肩，一只手扶著墻，路都走不穩了嘴里卻還念念有詞地說：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晶晶，我就喜歡她，就喜歡看她笑。從今以后，我他媽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晶晶，我這一輩子都會護著她，我他媽不會讓她再掉一滴眼淚……
說完嚎啕大哭，眼淚嘩啦啦往下掉。
后來，我不知道晶晶小小的身軀，是怎么把這個1米7幾的大男孩，一步一步扶上8樓的，在小鎮溫柔的月色下，我已醉得一塌糊涂。
04
大四最后一學期，猴子很早就定下了工作，考進了老家縣城里的一家銀行。
畢業后，他沒立刻回家，選擇留在大學附近打工，他滿心歡喜的在存錢，因為他想在正式工作前，帶晶晶去看一次大海。因為晶晶曾經跟他說過，從來沒見過大海，想去看海，想看看海是不是跟天一樣藍，沙是不是跟水一樣軟。
2014年7月27日，從小到大沒有離開過家鄉的猴子，跟朋友借了一臺單反，包里裝著攢下的3000多塊錢，帶著晶晶，買了兩張火車票，從貴陽到柳州，從柳州到桂林，從桂林到海口，從海口到三亞，他們一路南下，漂洋過海，終于見到了心心念念的大海。
旅途很漫長，但那是一場只屬于他們兩的畢業旅行。
回來之后，我們在一同學租的房子里，涮起了火鍋，猴子興奮地說著他們一路南下的各種經歷。
他們在陽朔的小路上一起悠閑地騎自行車，一起蹲在路邊饑不擇食地啃烤魚，一起在人群擁擠的西街排隊買青蛙餅，一起在漓江上乘著竹筏尋找劉三姐的影子，一起依偎在大榕樹下聽風吹樹葉的聲音，一起遙望云霧繚繞的象鼻山，一起等待夕陽照進蝴蝶谷的那一瞬間；
他們在大東海的海鮮市場一起挑海鮮，然后找了家店加工，一頓吃撐到路都走不動；他們在酒店樓下遇到一位熱心的民宿老板，用很便宜的價格租到了一間超級無敵海景房；他們在蜈支洲的沙灘上拼命奔跑，拼命追逐，從清晨到夜暮，從天涯到海角；他們在沙灘上撿貝殼，撈螃蟹，手牽著手，一起用指尖捕捉清晨吹來的第一縷海風；他們坐在海邊，肩靠著肩，把雙腳埋在細細的沙子里，一起等待太陽升起的第一縷光……
晶晶頭靠在猴子肩上，手里緊緊攥著猴子的手，滿臉都是幸福的味道。
她突然抬起頭看著猴子，咧嘴一笑，然后一臉認真地說：大海真美啊，我們以后就去三亞拍婚紗照，好不好？
猴子滿眼淚水地說：好。
05
2015年的秋天，晶晶結婚了。新郎不是猴子。
我給猴子發了一條微信：晶晶要結婚了。
猴子淡淡回我：幫我湊個份子錢吧。
我說：好。
第二天，我告訴猴子：晶晶說不要你的份子錢。
猴子說：好。
2018年的夏天，猴子從銀行辭職了，他說想離開縣城出去創業，臨走之前，我們吃了一頓飯。
猴子起身去拿酒的時候，錢包從褲兜里掉了出來，攤在地上，透明的內殼里，夾著幾張泛白的火車票，打印的字跡在時間的腐蝕下，大都已經模糊不清，但時間和地點依然可辨：2014年7月27日，從貴陽一路到三亞。
我終于忍不住問猴子：為什么要分手？
猴子跟我講了一個故事：
畢業之后，猴子回老家縣城的銀行上班，晶晶也回老家找了一份工作，花開兩朵，天各一方。
猴子在銀行工作很忙，上兩天休一天，沒有周末，沒有節假日，于是，晶晶每個周六一大早，就會從老家坐車到猴子的縣城來看他，這段路程沒有火車，沒有高鐵，需要轉4次客車，從清晨到夜幕，從河谷到山野，一天的時間，基本都耗在路上。
短暫相聚，第二天，晶晶又會一大早，原路趕車返回老家，新的一天，從清晨到夜幕，從山野到河谷，時間依舊耗在路上。
晶晶對猴子說：要不，我過來找工作吧？
猴子說：不要，小縣城能找什么工作？
晶晶說：沒關系，總會找到的。
猴子說：不行不行，這不比你在老家，小縣城你說方言別人都聽不懂，也沒人說普通話，溝通都成問題，還找工作呢。
晶晶嘟嘟嘴，沒有再說話。
猴子心里知道，晶晶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什么苦都不怕；晶晶心里知道，猴子舍不得她吃苦，在人生地不熟的小縣城里無親無故，猴子不希望晶晶離開熟悉的環境，成為父母朋友在遠方的牽掛。
幾個月后的一個深夜，猴子突然給晶晶發了一條微信：我們分手吧，我家里人跟我認真的談了一次，他們不同意我們在一起……
隔了很久，晶晶回了一個字：哦。
那一夜很平靜，分手也如此平靜，沒有吵鬧聲，也沒有挽留聲，有的只是關燈后，窗外風吹落葉的沙沙聲，和藏在被子里撕心裂肺的抽泣聲。
06
猴子抬起酒杯一飲而盡，他嘴角似笑非笑地在抽搐：你知道嗎？我們在一起三年，每一次吵架都不超過一天，每一次我不主動哄她，她就會來哄我，可那一天說分手之后，我們誰也沒有哄誰……
我說：你活該，你他媽就是一混蛋。
猴子說：那是我這輩子撒過最后悔的一個謊，你知道我每次看到她一個女孩子大老遠的跑來我身邊，然后又孤零零一個人回去時候的那種心情嗎？每次看著她上車的背影，我的眼淚就忍不住一直流，多好的女孩，干嘛要這么辛苦，我看不了她受苦，她一苦我就鉆心的疼，可我還是把她弄丟了……
猴子抱著酒瓶泣不成聲。
我的眼淚也在嘩啦啦往下掉：你活該，你他媽就是一混蛋。
那晚，我跟猴子喝了很多，稀里嘩啦的哭了很久。
晶晶結婚那一年的秋天，猴子所在縣城到晶晶老家的高鐵通車了，猴子跟晶晶的距離只有2小時的車程。
07
后來，偶然翻朋友圈，看到晶晶發的婚紗照，晶晶的笑容依舊如鮮花般燦爛。照片里，和天一樣藍的海，和水一樣軟的沙，那是在三亞，那是晶晶最喜歡的那片海灘，那是滿載晶晶青春回憶的那片海灘。
我腦子里突然浮現出一個畫面：
在小鎮宵夜攤后面的巷子里，猴子一只手搭著我的肩，一只手扶著墻，路都走不穩了嘴里卻還念念有詞地說：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晶晶，我就喜歡她，就喜歡看她笑。從今以后，我他媽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晶晶，我這一輩子都會護著她，我他媽不會讓她再掉一滴眼淚……
說完嚎啕大哭，眼淚嘩啦啦往下掉。
晶晶走進巷子里，為猴子輕輕擦了擦眼淚，燦爛地盯著他笑，小小的身軀，扶著1米7幾的大男孩回家，一步一步扶上8樓。
后來，我跟猴子聯系越來越少了。有一天，跟朋友玩英雄聯盟，我跟猴子借QQ號，猴子發過來，密碼是：choupi91.
我忍不住吐槽一句：靠，臭屁久一點？什么狗屁密碼，這么奇怪。
猴子淡淡回了一句：上大學時，晶晶給我改的密碼。
很多年過去了，猴子的QQ依然還在用，頭像沒改，密碼沒改，只是那個用一朵小雛菊做頭像的女孩，再也沒有在他的QQ上閃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