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望著車窗外小路兩旁一叢一叢倒退的故鄉的面貌——山丘、竹林、小溪、稻田、老牛、田間耕種的老人還有田埂上嬉鬧的小孩，小泉總會想起，過去每年的正月初七八，他的父母也是這樣告別這熟悉的一切包括自己。
在小泉還很小的時候，他總是搞不清楚爸爸媽媽具體在什么時刻從哪個遙遠的地方回來悄悄地圍坐在他床前，又是在什么時刻悄悄地離開他的床前出遠門。每次一覺醒來，對于父母的突然降臨，小泉是極為歡樂的，因為只要怯生生地喊一句：爸爸，媽媽。爸爸媽媽就會比他更歡樂地從鼓囊的大袋子里掏出給他帶回來的各種好吃的糖果、好玩的玩具，漂亮的衣裳和皮鞋。而每次一覺醒來，對于他們的悄然離開，小泉只是看著屋檐外的雨滴，開始期待：今年過年，他們會給我帶回什么新奇的禮物呢？
那時候，小泉不明白也沒有想過去明白：為什么他們總是在我睡著的時候，回來又離開，回來又離開，年復一年，年復一年…
上了學后，小泉漸漸懂得原來這個世界上有一種親情叫做父母之愛，也了解到原來其他人給他們這一類人取了一個酸楚的名字—留守孩。也是在那個時候，小泉漸漸學會了羨慕、嫉妒、失望、想念等等復雜的感情。他甚至學會了憎恨。
爸爸媽媽每年寄給小泉或托人帶回來的禮物越來越多，越來越漂亮和新奇，可小泉并不快樂。他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欣然地接受父母每年的從大城市里帶回來的禮物，也不再安靜地接受他們在清晨悄然離開的事實。他越來越迫切地想知道以前沒想過的那個問題。
又是正月里初七，一個細雨紛飛地清早，天色是灰蒙蒙的。出遠門前，爸爸媽媽照舊在小泉床前坐下默默地看著他摸摸他的臉頰，這就是他們每年的告別方式，小泉已經生厭卻習以為常的他們的告別方式。
小泉假裝睡著，等到他們起身的那一刻，用力地扯住媽媽地衣角，倔強地語氣質問：我不懂，為什么，為什么你們總是在我睡著的時候，回來又離開…
爸爸媽媽顯然對小泉這樣強烈的改變愣住了，下一秒鐘眼淚像決了堤噴涌而出，再接著迅速抹干眼淚，看看他，毅然轉身離開房間，抓起行李就往家門外跑。這一次，小泉哭著喊著追出了家門，爸爸媽媽卻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回頭朝他招手：回去吧，回去吧…
那一天，應該是每年的那一天，小泉的心情無法安寧，就像總會下起雨的天空，在替他哭泣。后來，奶奶告訴小泉：一年365天，你爸媽在外面每天都想著你念著你，總是把最好的都留給你，年底一放假就連夜做長途車趕回來看你；過完年要出門了，他們舍不得你，只好清早趁你還熟睡著多看你幾眼。
因為，舍不得？這樣的答案，小泉哭不出來。
上了初中、高中以后，每年除了寄給小泉的禮物和零花錢更多了，爸爸媽媽電話里的叮嚀也是一年比一年多。但這些，并沒有帶給小泉多少溫存。學校每學期的家長會，小泉總是躲得遠遠的，遠遠的，但就算躲得再遠，也免不了被感染地哭一場。擦干眼淚，強裝著笑容回到同學們的視線的時候，他們總是一臉苦相地羨慕小泉：你這樣真爽，每次家長會都不用挨爸媽批評。哭干的眼淚在眼角打轉，除了苦笑，他還能說什么？小泉突然覺得：人與人之間的羨慕真是個獨孤而不可思量的東西。
直到高三那一年，任何人都無法想象，任何言語都無法形容：當爸爸媽媽拎著大包小包，略帶拘謹和激動地歡笑著站在校門口看著他走近，隔著一道鐵門和一段距離，他們大聲而歡快地呼喚他的名字的時候，小泉有多么狂喜，多么激動。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他奢望的一樣，小泉帶領爸爸媽媽參觀了校園、住的宿舍樓、學習的教室，參加他的家長會，然后很驕傲地向老師同學介紹他們。熱乎乎的眼淚又一次流下了，是幸福地要飄起來的眼淚。過去積攢的所有的失望、絕望、憤懣，小泉似乎一下子全都釋懷和原諒了。
如今，爸爸媽媽已經從遙遠那個城市回到小村莊，而小泉也長大了，去了更遙遠的城市念大學、參加工作。每到年關匆匆回家，又匆匆離開的場景繼續在上演著，像極了二十多年前，只是離開的變成小泉自己，守望的是日漸衰老的他們。
送別，最害怕送別。小泉終于深刻了解了：小時候，因為舍不得，爸爸媽媽不告而別也不要任何人的送別。然而，他們卻不允許小泉拒絕他們的送別。
又是一個灰蒙蒙地雨天，爸爸媽媽搶著騰空了小泉的雙手，送他去汽車站。走到一半，媽媽突然停了下來，在爸爸耳邊交待了幾句，扭頭就往家里跑。小泉困惑地看向爸爸。爸爸笑呵呵地說：沒事，你媽回去給你拿水杯。
半小時后，在小泉上車的那一刻，媽媽不知道在什么時候丟掉了雨傘，拎著那只水杯氣喘吁吁跑到小泉面前，遞給他，略帶歉意：你瞧，媽媽年紀大了，居然把你的水杯落下了。給你泡了點參茶，你路上多喝點。
顯然，媽媽的衣服和頭發已經淋濕了，而水杯卻滴雨未沾。
小泉坐在車上，捧著那只溫暖的水杯，眼淚深刻地流下來。爸爸媽媽站在車窗外還想說些什么，車子卻緩緩開動了。小泉清晰地看見他們站在原地揮手作別，久久不肯離去。
多么熟悉的告別！車子搖搖晃晃地往前開著，熟悉的周遭的一切在秩序井然地倒退，倒退，根本等不及小泉多看幾眼，就消失了，陌生了....小泉突然明白：原來成為父母期許中的不出賣苦力的知識分子，原來成為老師口中有理想有抱負的青年，原來讀了那么多的書考了那么多的試，沒想到是為了離家越來越遠，告別父母，告別故鄉的春夏與秋冬，只剩下匆匆來去。
小泉再次陷入糾結和心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