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城三月
銀盞村毗鄰城鄉結合部,老耿頭每次進城回來,必經這段坑坑洼洼的路面。今年雪下得兇,深一腳淺一腳,才到農貿市場,褲管就濕透了。廢品站旁,一群毛孩子在空地打雪仗,雪球來回,“嘭”地在紅漆漆的收廢品三個大字上,摔得粉碎。
老耿背著雙肩背,長短參差的線頭耷拉著,隨風打幾個轉,消失在了市場又沉又臟的棉簾子里頭。小販們邊嗑瓜子,邊招攬生意。肉攤老板烤著小太陽,看電影。她看了眼表,正巧瞅見老耿,老耿頭見她沖冰柜后面說了句,隨即站起個男孩來。
男孩舉著根一次性筷子,筷子頭插著只包子。憨憨笑道:“爹,大包子!”
“寶娃,回家了,快謝嬸子。”
“謝謝嬸子。”
老板娘邊擺手,邊拎出一小袋剁好的排骨,硬要爺倆收下。老耿平日進城辦事,總要托她幫忙照看兒子,家里困難,本就無以回報,又怎能再伸手呢?倒是寶娃,一見肉便拍著冰柜嚷,肉,爹吃肉!
老耿面露窘迫,從包里掏出大半袋點心渣來,說:“那這個你收下。我買不起貴的,這不除夕了嘛,琢磨寶娃愛吃這口。”
老板娘禁不住心頭一酸……
要說老耿,再不濟,以前的日子也算可以。不管大城市發展成啥樣,銀盞村還是那樣,封閉、落后、思想陳舊。村里人結婚,全指望媒婆。結果偏就被他觸到霉頭——媒婆見錢眼開,隱瞞了女方的精神病史。結果婚結了,孩子生了,老耿也只好認栽,這都是命。
討討是他第一個孩子,女孩。
孩子落生就沒吃上幾口奶,整天鬧病。“哇啦哇啦”哭得像警車似的,老耿覺得喪氣。在農村,女孩本就不討喜,更何況孩她媽還是個神經病。老耿就覺得,這娘倆都是這輩子找他來的討債鬼。
這個家唯一能叫他順點心就是寶娃的到來。寶娃小討討四歲,出生時老耿只是覺著這孩子倆眼眼距寬了些,模樣怪,可好在是“帶把”的,老耿家根沒斷在自個手里。可寶娃越長越不對勁,不必麻煩大夫瞧,老耿心里有數:這孩子智障。
老婆犯病離家出走,最終是丟了還是死了,老耿也不清楚,更沒去查。因為那時的生活就像編纂好的劇本,麻煩一件件找上門,先兒子再是老婆,最后是女兒……討討和小朋友跑到集市附近玩捉迷藏,結果再沒回來。村民同他一塊找,找到大半夜,只在廢品站的一堆破瓶爛罐里找到了討討左腳的一只鞋。
村民說:“討討肯定是被人販子拐跑,找不到了。”
人販子……
***
夜色正濃。
一進小院,滿鼻子都是糞坑的惡臭,混合著冬日凜冽的冷風,一股腦地鉆進了老耿的鼻子里。老耿瞧了眼墻角剛砌成沒多久的紅磚茅廁,心想八成是淤糞了,于是先讓寶娃進屋暖和身子。
再出來,發現廚房亮著燈,隨即便聽見寶娃“嗷”的一嗓子。奔進去一瞧,見寶娃手背燙紅一大片,暖壺冒著騰騰熱氣,灶臺旁大片水漬,正淅淅瀝瀝往下滴著水。老耿拽著寶娃去沖手,水寒刺骨,寶娃先不喊疼了,只是沒過幾秒又呲牙咧嘴地嚷嚷凍手。
老耿有點氣,早前就罵他別玩熱水。可寶娃卻端起搪瓷杯,試試溫度,憨笑說:“爹不燙,喝水。”
趁老耿干活,寶娃就把碗筷都擺好。三副碗筷,掛在房梁上的灌臘腸也被他夠下來,直接上了桌。又從柜櫥里拿出相框,看了會兒,手指頭在相片上抹了抹,說了句真好看,擺在碗筷邊上。
雖說是年夜飯,但家里啥也沒有。剛拿來的排骨來不及做,方木桌上就有半根臘腸和一盤西紅柿炒雞蛋。老耿把雞蛋大都夾給兒子,自己舀幾勺湯,就著饅頭咽。吃一半,外頭“嘭嘭嘭”地放煙花,寶娃趴著窗沿瞧,時不時跟著拍手。老耿喝悶酒,拿著討討的照片,一口接一口,很快眼眶就紅了。無數紅血絲爬上他的眼白,像枷鎖把他纏到窒息。
“嘻嘻,妹妹……”寶娃還沉浸在煙花中,“妹妹和飛上天的花一樣好看!”
“這是你姐姐。”
老耿笑了,卻很蒼白。
***
霞市很美,就如同它的名字。近些年,卻因為一部《半米夏光》的熱播,一舉化身旅游勝地。報紙稱其為“華夏之光”,民風古樸、熱情好客,甚至能夜不閉戶。
當然,宣傳歸宣傳。逾期商品還是會被修改日期,放回貨架;電子秤也會偷摸“自動”調高斤兩;錢袋也無法逃脫被覬覦的目光……就像植株一樣,有些表面看來光鮮挺立,可根早爛透了。
今天是鄒歌執勤。大年初一,路面上沒倆半人,格外冷清。說實話,鄒歌挺羨慕中隊那幫人的,天寒地凍,換誰都想窩在辦公室喝熱茶聊天。可轉念一想,不行!他警隊剛畢業,宏圖壯志還沒實現呢,圖哪門子安逸?
拐到破敗的街巷,忽聽有人驚呼偷錢包,而迎面正有個頭發染得像錦雞的小伙撒腿就跑。鄒歌沒多想,抬步就追。約莫還有一米來遠,突然從拐角沖出個黑影,黑影被牟足勁撞了個跟頭。
鄒歌追也不是,停也不是。晃神間,錦雞早跑沒影了。幾聲微弱的呻吟混合著中年婦女撒潑似的臭罵,鄒歌頭都快炸了。
“喂,你沒事吧?”
“你說呢。”
女孩手掌搓破了,血滲出來。擱誰看,都不像沒事的樣子。鄒歌想帶她去警隊醫務室簡單處理下。可女孩一聽去警隊,立即擰眉頭:“警察叔叔,請問我犯了什么事,還要勞您大架進局子?”
這女孩年紀不大,十六七歲,眼睛里卻透出一股子有別年齡成熟來。目光如炬,鄒歌被她的反問噎到,真想甩手不管了。沒轍,誰叫自個是人民的公仆,于是耐下心,問:“那我帶你去便利店買盒碘酒,再打針破傷風。”
女孩剛開口,就被方才丟了錢包的中年婦女打斷:“哎呦,不就是手破掉啦,這有什么嘛!我說小警察先生,我的錢包丟了可是大事情哦,里面好多錢的。你要是不給我追回來,我可是會告你的哦!”
“大嬸,不處理我的手可是會爛掉的……你再廢話,小心哪天起床,看到床頭吊著一只爛手,哎呦——嚇得不要不要的。”
“哎呦,小姑娘家家說話不要這么難聽好伐?”婦女撇嘴,“大年初一,晦氣死了。”
女孩唇鋒齒利,聽到晦氣一詞后,整個人都沉了下來。眼眸冰得似乎能穿透鋼板,拍干凈屁股上的泥,伸手。
“干嘛?”鄒歌問。
“看病打針不花錢啊?”
鄒歌真不愿搭理她,索性掏了兩百塊錢:“剩下的,買點好吃的。”
女孩徑直走了,頭也不回,握著錢的左手卻越攥越緊,越攥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