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一通奇怪的電話,買了一早的機票趕往武漢。

這事情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總之確實是武漢的警察局打來的,我的好朋友兼公司合伙人程亮昨天撞了人,要我幫忙過去處理一下。程亮前天下午剛回武漢去,據說他有位關系非常好的朋友馬上移民去加拿大,最后聚一聚。

下了飛機,我打了輛車直奔洪山分局。這個城市還是那樣,一片建設中的模樣,到處是工地和塵土。出租車也臟兮兮的,之前幾次跟程亮一起回來就不用受這罪,他總是會在機場租一輛大奔,他不愛坐公共交通,只喜歡自己開車,我倒是寧愿打車,省事一點就好。

辦了手續,我在一個小隔間見到程亮,兩人分隔長桌兩頭,才兩天不見,他似乎瞬間憔悴了。我在無數電視電影里見過這樣的場面,但是眼前這房間明顯硬件條件差了非常多。

“怎么了?你酒駕了?”

“沒有,你知道我不太喝酒的。”

“那怎么那么不小心,樓下警察和我說,死了一個,還一個昏迷著,不過應該沒什么事?!?/p>

“嗯,我知道。我想想,從哪兒說起。我和你說過李瑤吧,我發小,移民了?!?/p>

程亮和李瑤從小在一個縣城長大,算是青梅竹馬,一塊上幼兒園、小學和初中高中,到大學才分別考到不同學校。大學畢業后程亮一直呆在北京,李瑤還在武漢工作。程亮結婚又離了,感情一波三折,遠不如事業那么成功。李瑤嫁了個外企年輕高管,連續生了兩個男孩,前陣第三個孩子也出生了,可謂家庭幸福,人生美滿。

他給我描述了一下前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程亮從天河機場開車到武漢大學,和李瑤約在東湖邊,她帶著二兒子,老三剛出生沒多久,還在家里保姆帶著。

吃過晚飯再聊了一會,兒子在旁邊睡著了,李瑤還惦記著家里的小女兒,而且第二天就要出發去加拿大了,不好回去太遲。程亮開車送她們母子回漢口,路上有點堵,李瑤決定還是坐地鐵。送過她們進洪山廣場地鐵站,程亮打算去酒店休息,突然兩個人從地下通道飛奔出來,直沖過馬路,他沒來得及剎車,直接撞了過去,一個撞飛十米,一個壓在車輪下,都當場沒動靜了。

確實屬于交通意外,雖然沒有監控記錄和目擊證人,但是有兩位附近的城管表示,他們在地下通道看到死者斗毆,驅趕之后四下逃竄。設想他們跑到地面然后沖過馬路被撞,完全符合邏輯。

“其實那時候李瑤在車上?!弊呦聵翘?,程亮輕聲和我說,“晚飯后我原本是要送她回家?!?/p>

“你們……難道還激情了一把?”

“沒有。我幾十年可從沒有碰過她,一直是很簡單的朋友關系。況且,她帶著兒子呢,雖然才兩歲?!?/p>

“那你和警察說就你自己?”

“她們一家人昨天的機票去溫哥華了。沒多大的事情,還是不要耽誤她們正事。去過全新的生活,臟眼睛的都忘掉就好?!?/p>

“如果她做目擊證人,你這事情會簡單很多啊。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簽完字走出公安局,我招手打了一輛車,他沒多說什么,默默的坐上后座。

我們在武大轉了一圈,滿園櫻花正燦爛盛開,枝條迎風擺動,點點粉色鮮嫩,時而落下幾片花瓣,兩個大男人徜徉樹下,有種說不出的曖昧。程亮在草地上盤腿坐下,抬頭看著天空,陽光從云層中灑落下來,有些耀眼。我沒見過他這么心事重重的樣子,從他眼中我似乎讀出一些復雜的情緒,不知道是因為李瑤離開了,還是因為幾十個小時前的那場事故,其中千滋百味,也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我沒辦法揣摩。所謂禍不單行,大概就是指的當你狀態受某件事情影響的時候,很容易做砸一系列的事情,也許那晚上程亮最后一眼告別了李瑤之后,心神不寧,才沒注意到沖出來的人。

“你在想什么呢?”程亮扭頭看我,神情自若。

“沒什么,替你著急呢。北京還一堆事情等你回去辦。”

“我沒事,不用擔心?;仡^我給死者家里留點錢,畢竟是我不小心,讓人家絕了后。雖然那小孩也沒什么前途,但也是一條命?!?/p>

“這不是重要的,聽說那倆初中沒讀完就混社會了,到處偷搶勒索,警察局檔案一堆呢?!蔽掖_實這么覺得,這個社會上,少幾個爛仔,會讓更多人安寧很多?!澳悴挥米载?。關鍵是,你心理上怎么去消化這事情?!?/p>

“我真沒事,他們活著比死了好不了多少。我給他們每家一百萬,他們活著也賺不了這些吧?!?/p>

“那就行了。”

“你說,移民加拿大是不是相對比較簡單?”

“你想走?”

“想想,我反正無牽無掛,公司有你就行了。”

程亮在言語中流露出一絲掛念,這個人現在已經和她丈夫孩子們活在大洋彼岸的時差之外,但是遙遠的故土還有一個人在默默牽掛,即使曾經相距不遠時他們也少有聯系,但是去到另一個國度,又似乎瞬間割裂了什么。

“我們去一趟洪山廣場吧,回味一下?!背塘琳酒饋砼呐钠ü?。

廣場邊,血跡已經清洗干凈,剎車留下的黑色輪胎印記依稀可見,欄桿已經擺放整齊,絲毫看不出這里發生過什么。我們經過地下通道走去廣場內,程亮在通道中停留了一會,告訴我他年輕時候在這里賣過唱。

“那時候很窮,三五十塊錢能要了命。”

話音未落,兩個穿著夾克衫的高個走了過來攔住我們:“程先生。”

他們隨手亮了一下證件:“我們是總隊的,還麻煩您和我們回去一趟。”

“我這不剛出來嗎?”程亮鎮定的看著對方的臉?!班嚂洓]交代過嗎?”

“抱歉,這個案子我們接手了?!贝┳厣珚A克的人走近一步,抬手又放下?!拔覀儜岩赡嫦有钜庵\殺,請和我們回去進一步調查?!?/p>

程亮順從的跟著他們上了車,他讓我去找鄧書記看看有什么可以幫上的。鄧書記是他一位老同學的父親,我在洪山分局的辦公室里見到了他,看到我就不停的嘆氣?!拔疫€說這孩子從前特別老實,哪能這么狠呢?!?/p>

刑偵隊現場取證發現了幾處疑點,其中最明顯的是,剎車痕跡及車輛破損的大燈碎片、還有死者的一些衣服纖維,距離最后停車及尸體位置還差了十多米。這表明,在撞倒死者停下之后,車又繼續開動向前碾軋了一段距離,或許剛撞倒時人并沒有死。這么大的紕漏,但分局急著結案,成功企業家撞死個社會盲流,也算不上有多要緊,所以之前并沒有多加調查。

程亮交代了之前隱瞞的內容,他壓倒那個年輕人的時候,第一時間打開車門想救人,但是車下那人揮舞著右手大花臂,旁邊掉著一把帶著血跡的鋒利匕首,惡狠狠的說,我日你大爺的老子一定弄死你。吞吞吐吐但又咬字清晰。

“看著他那眼神,我就決定了。我要他死。反正他也廢了,留著也是個禍害?!?/p>

那人一邊呻吟一邊自顧罵著,程亮爬上車,重新掛上檔,一腳油門到底,然后緊踩剎車,整個世界清靜了。

絕大部分發生意外的當事人不愿意再去回想當時的情景,更別說短時間內再看到現場。而蓄意犯罪的人則會很快回到現場,像欣賞自己的作品一樣去感受當時的情緒。便衣在廣場附近待了幾個小時,就碰到了我們。

他果然是去回味犯罪現場的。

我特別好奇當時李瑤是什么狀態,但是我沒辦法聯系上她。程亮從頭到位沒有和辦案警察提到李瑤在現場,那我也就不節外生枝了,但這一直是我心中一個大大的問號。

回北京之前,我最后一次去所里探訪程亮。和我來的那天沒什么變化,他依然淡定自若,他說抱歉沒告訴我實情,怕嚇到我。

“沒什么,如果是我,我的選擇也許和你一樣?!?/p>

“是嗎,看來你比我邪惡?!?/p>

“怎么說?”我略帶不解的看著他,滿面胡渣讓他看起來更加穩重,他頭頂頭發原本不多,收押一周過后好像倒是濃密了不少,我認識他十多年,他從來都衣著光鮮精神抖擻,如今這樣雖然算不上邋遢,但是已經非常不堪了?!澳阏f李瑤當時在,她知道后面這段么?”

“不?!背塘赁D臉看著高高的玻璃窗,幽暗的房間里,除了燈管就只有那個小窗有少許光線進到室內。他環顧一周,似乎在探尋有沒有監聽設備?!熬臀易约阂粋€人開車。聚會的同學都各自地鐵回家了。”

“我這幾天就靠發呆度過了,回想起以前很多事情?!?/p>

“別回憶了,鄧書記說,你差不多得坐十年,花錢有點用,也沒什么用。能打點的,我已經都打點了。”

“我和你說說我小時候吧。那時候家里窮,要升五年級的那個夏天,我爸媽突然叫我坐下,很認真的告訴我,下一年就別讀書了,回鄉下幫舅舅干農活。同村有好幾個孩子都輟學回去了,那年柑橘收成特別好,勞動力不夠。”

“你還是覺得念書會更好吧?所以才一定堅持不回農村。”

“說不定是另一條路呢。我有一個小學同學已經是市里農機廠的廠長了,還有一個,幫他爸把家鄉的橙子搬上互聯網,就我們都知道的那個品牌,賣得不錯。農民企業家,他們掙錢比我們多,懂的也不比我們少。”

“那你如果沒念書,現在怎么說也至少是個包工頭吧。還能做個APP,聯合當地閑散農民工O to O?!遍_個玩笑很牽強,但是我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我當時動機挺純粹的。我就一個想法,要是不念書了,我就看不到李瑤了??床坏嚼瞵?,我怎么活?我沒辦法想象沒有她的教室。那年代大家都挺晚熟的,不知道什么兒女情長,看電視也都是上甘嶺鐵道游擊隊,聽個小虎隊也不知道除了愛黨愛祖國之外愛到底還有幾個意思。沒什么胡思亂想,就是覺得能看到她,就挺好的?!背塘灵L嘆一口氣?!鞍謰屢娢疫@么好學,借了學費讓我繼續念書。我們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同學了十四年?!?/p>

“那她?”

“她什么都不知道,我們有七八個人是一起同學了這么久的,大家關系都還行。你說,如果不是因為她,我也許沒有現在的這些財富和虛名,這些對于我來說,什么都不是,那么大的房子,空空蕩蕩就我一個人。我已經很久沒在自己家床上睡過了?!?/p>

不知道什么時候,雨淅淅瀝瀝的下了起來,伴隨著陣陣雷聲,整個城市濕漉漉的。我坐在車上,看著車窗流下的雨水和窗外扭曲的城市影像,呼吸著車里的煙味和汽油味,有點兒暈車。武漢交通很差,開出半個多小時還沒上機場高速,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飛機改簽晚一班。腦袋里卻還一直回響著程亮最后在我耳畔輕聲說的那幾個字,比雷聲更轟鳴,久久不滅,縈繞翻騰。

“她說想試試我租來的這輛奔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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