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鱗

作者:楊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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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上醒來,她發現自己大腿外側長出了三枚鱗片。青黑色,堅硬有光澤。

起初,那只是幾個紅疹,碰到時會有刺痛,她當時沒在意,連治皮炎的藥膏都懶得抹。疹子起得蹊蹺,消得也快,紅腫褪下后,周圍的皮膚角質化變硬了些,就像足底的繭,然而繭的輪廓日漸清晰顏色愈深,直到她發現那兒成了鱗片,比拇指指甲蓋略大一些,拿放大鏡觀察,還能看到脈絡分明的紋理。

她用指甲和鑷子試著將其掀起,發現鱗片根部在皮膚里扎得很深,如果完全揭下來會很痛,但還是要拔的。她正在念大學,住得是四人間的寢室,洗澡用得是公共浴室,她不希望吸引別人異樣的目光。

她準備好了醫用酒精、碘伏、打火機、紗布、膠帶和大量棉球,趁室友都去上課時,她請了假鎖好門將棉球蘸了酒精擦在鱗片周圍,受壓迫時鱗片硌進皮肉里堅硬的觸感和擦酒精后的冰涼讓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將鑷子尖在打火機下轉著燒了片刻,浸到酒精里冷卻,“呲”一聲后,估摸已經不燙了,她再次深吸一口氣,然后像拔指甲那樣開始拔。

她習慣了一個人應付各種事,長鱗片這種情況不同以往。查閱了很多資料也沒發現什么有用的信息,去校醫院更是不用考慮,浪費時間而已。她父母都是醫生,從小耳濡目染,醫學常識她不缺。

唯一的缺憾是沒弄到麻藥。早料到去除這鱗片會很痛,剛拔掉一枚,眼看著鱗片根部牽連著皮肉然后撕開,她已是一頭冷汗,好在皮肉可以被拉斷。

拔第二枚時,鮮血在蜷起的腿上縱橫交錯,她已經盡量不擴大創口了,然而三枚鱗片是緊挨在一起的,呈等邊三角形,拔茅連茹,痛得她一時忘了拿棉球止血,何況棉球蓄滿酒精,涂在傷口上估計第三枚就沒勇氣拔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喘息,以平復拿鑷子的手的顫抖。

三枚終于拔完,她抓起棉球抹去額上的汗,然后拿酒精一咬牙全倒在傷口上,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坐了大約半小時,她覺得自己大概能站起來了,于是起身試了試,最痛的時期已過,傷口上包著紗布,就像一次普通的外傷。“就說騎車不小心摔得好了,別人問到的話。”她想著,彎腰收拾滿地的血棉球。

那三枚鱗片被她放進了信封里,當天晚上,她一瘸一拐走進了學校的理化實驗室。把其中最小的一枚鱗片放在載玻片上,她試圖用刀片切開,一次比一次用力,刀片偶爾劃偏,玻璃被磨礪出尖銳的聲響,而鱗片上只留下幾道白痕,用手一抹淺得幾乎不可見。割不動,她干脆用剪刀試了試,發現只能在鱗片較薄的邊緣造成微小不平的缺口。

她再次打量那鱗片,實驗室明晰的白光中,鱗片如蚌殼的內部,隱隱流光,放在電子天平上一稱,不到一克。接著她分別往上滴了強酸和強堿,皆無效果,那鱗片色澤依舊,連重量都沒什么變化。

她這才感到不安。這東西是從自己身上長出來的,然而這到底是什么玩意?!

回寢室的路上,她感到兩條腿都開始發癢,尤其是傷口邊緣,一陣不安襲過心頭,她反復告訴自己不要慌,慌也沒用,她反復回憶自己這幾個月來有何異常,然而沒有,除了偶爾熬夜,咖啡、茶之類的喝多了點,她也實在想不出自己的生活方式有什么不健康之處。而熬夜不算什么,周圍同學朋友有不少是夜貓子。

去衛生間褪下褲子,她發現紗布邊緣又起了一圈紅疹。她知道麻煩大了。

一時間她將可以求助的對象通通考慮了一遍,卻都被她一一否決了。

顯然自己的狀況不是普通疾病,而醫院只能治療普通疾病,告訴父母肯定無用,只會徒讓他們擔心。她異地求學離家甚遠,也不想給家人添麻煩。

怎么辦?父母無法幫她,顯然朋友也不行,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人問她這種問題,她也愛莫能助。她曾想過拿鱗片去找學校研究動物生理或腫瘤的教授,煩請他們鑒定一下這是什么或屬于何類物種,然而她很快認識到自己的荒謬可笑——這東西是自己身上長出來的,也不是腫瘤,她能指望鑒定成什么物種?就算鑒定出來,又有什么用?

還是考慮現實一點的問題吧,如果又有鱗片長出來……

一個月多后,室友已經習慣了她愈來愈頻繁的翹課,后來她連食堂都不去了,只讓室友帶飯。

鱗片在腿上可怕地蔓延,當膝蓋窩和鼠蹊部也出現鱗片時,若她走動步幅比較大,會切進尚未鱗片化的皮肉里,摩擦出水泡,然后繼續起紅疹,變為鱗片。她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敏感,更小心翼翼地不讓別人察覺自己的異常,好在變寡言裝木訥不是很難的事,她時常希望不被發現地消失在眾人的眼中,化作環境的一部分。

夏天將至,她已經習慣了深夜時提一桶水清洗并觀察自己身體的變化。用手撫過那些鱗片,她不禁想,如果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她顯然是無藥可救了,如果無藥可救的話……

她不希望自己成為醫學上的標本。可是如果只是她的幻覺,只是幻覺該多好,不是有種病叫妄想型精神分裂癥嗎?她抱著膝蓋坐在洗漱間的地上望過窗外的夜景,最近她時常夢見自己變成了嘴臉猙獰的怪物,背上有膜翅,在城市尖銳的樓宇間爬行,她甚至能感受到夜風在耳邊呼嘯,以及倒爬過大廳天花板那失重的巧妙感覺。

現實中比較糟糕的是,她發現自己和別人說話時,似乎在漸漸失去辨識對方是男是女的能力。她的眼睛也在發生變化,看到的不再是人的面皮,而是一些發光的東西,就像她低頭看自己鱗片未覆蓋到的身體的一樣。

而鱗片的覆蓋處,和桌椅板凳墻壁一樣,沒有光。

……

她抖抖翅膀在晨風中吸收著光熱,低頭,在高聳的樓宇處發現一雙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悄無聲息地拍翅而下,躲在屋脊后打量,雖然從人到老鼠在她眼中已沒有區別,都是發光會動的小東西,然而此時她只覺得那兩人異常眼熟,可是不知為何想不起來了。

那是她的父母,兩周前,得到女兒墜樓身亡的消息。

唯有當初腿上那三枚鱗片時有作痛,提醒她曾經是人的往事,那三枚拔掉又重生的鱗片與周圍略有不同,似乎是倒著長的。

**********************

化身為龍飄蕩那么久,龍感到十分無聊。每日竟養成習慣,每到日落西山時就抓著某幢高樓的排水管道將腦袋搭在窗戶邊朝里望,偶爾會看到一個女孩子坐在電腦桌前,發呆或敲鍵盤,大部分都在看小說或聊天,至于聊天的內容——

Smile?12:39:36?我家今天買了一臺豐田,但卻給那個人開,我家的雅閣是屬于我媽的,但后來也給了她開,我們現在根本就反抗不了他。我差不多兩年沒開過車了,我妹想我將車搶回來

Snowolf?13:17:27?小三好恐怖啊

Snowolf?13:17:37?你和你媽媽說?然后告訴你爸爸

Smile?13:19:43?車是我爸買的,也是他給她開的,我們都覺得我爸在一步一步的將我們的東西拿走,他總是出其不意的走下一步,而我們不得不接受

Snowolf?13:20:35?怎么能這樣啊~!

Snowolf?13:20:38?太恐怖了!

Snowolf?13:20:55?你跟你爸爸好好商量呢??就說開車對你很重要

Smile?13:23:10?我不知道怎樣和他商量,好難

Snowolf?13:23:34?天啊?你是不是很難跟他溝通啊

Snowolf?13:23:42?你媽媽有沒有考慮過離婚分財產?

Smile?13:23:56?我很少和他說話

Snowolf?13:24:15?多跟他說說話?溫柔一點

Smile13:24:32?不會離婚,所以也沒分財產

龍靜靜地看著那女孩時而握拳,時而端起水杯猛灌一口,覺得活著真好,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女孩的家中人似乎比較多,一個男子,兩個成年女子,一個老點,一個年輕點,年輕點的還抱著個吃奶的孩子。一家人圍一桌吃飯似乎也相安無事。

龍漸漸找到了規律,那女孩子只在周末回來,回來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個房間里,跟蹤過她一次,發現她在城市周邊一寄宿學校念書。她還有個弟弟,時常在她房間的沙發上坐著看電視,一次突然回過頭來道:“姐,我知道‘那個人’是第三者,你恨不恨爸?”

女孩子一愣,發現弟弟說完又扭過頭去了,默了一會兒她在屏幕上打:

Smile?23:17:29?我弟剛才跟我說他知道那個人叫第三者,還問我恨我爸不,現在的小孩好早熟,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就看電視去了

Snowolf?23:17:48?你弟多大?

Smiley 23:17:57?10歲左右

Snowolf?23:18:01?。。。。

龍見他們的對話覺得沒什么意思,就將視線調到電視機上,看一看自己許久許久沒有看過的電視,卻發現那些節目也實在沒什么意思,仙啊俠啊,一幫慫男賤女或蠢男騷女或以上四種屬性任意組合出的男男女女按既定情節折騰,龍無語地將視線調到女孩子的屏幕上,發現她在看小說,什么《泡……夏》。

龍的視線很好,但這會兒寧可自己的視線不要太好,縱然天生冷淡這會兒當它看到小說中第N次出現男主從直升飛機上下來時,也忍不住揪自己的胡須哀嘆這世道怎么了,它想在世界中心呼喚常識呼喚智商!知不知道直升飛機不是哪兒都能停的呀?

于是它又將視線調到電視機上,發現終于換了頻道,可惜是《走進科學》,龍感到一陣虛弱幾乎要從窗臺上掉下來,它寧愿換前面那些男男女女的節目,至少那些東西腦殘得不是太曲折離奇。

虛弱……龍感到自己餓了。

它從高樓的玻璃上看過自己的形象,然而這形象也只有自己能看見,換句話說,別人看不見它。

龍拍翅而起,發現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挽著一小女子走出樓道,哦~~是那女孩的爸爸。龍眨眨眼,用指甲撥動了一戶人家窗臺邊的花盆。

“嘭”地一聲,然后是女子尖利地叫:“啊——”

……

龍這才覺得剛才心中積壓得郁悶一掃而空,它搖頭擺尾,直飛云霄,將夜幕降臨燈火輝煌的城市甩在了身后。

晚風習習,龍趴在樓頂上發呆,卻發現樓頂上,它的地盤里,多了一個人。

跳樓的?

哦。

龍將眼皮垂了下去繼續發呆。

卻聽得腳步聲逼近,一個冷硬的聲音傳來:“你好四百八十三號。”

龍打量了那人一眼,發現對方筆直地站在面前,如一柄穿腸利劍,發呆的大好心情頓時就去了一半,不由懶洋洋地應了一聲:“嗯。”

“知道你殺了人么?”

“嗯。”

“按我們這里的規矩,只要殺了人就不能在讓你自由飄蕩這么下去了。”

“哦。”

“所以要你重新投胎去。”

“嗯。”

那人縱是涵養再高這會兒也忍不住了,一把扼住它的咽喉道:“看清楚沒有,我是屠龍者,你不怕我把你碎尸萬段么?”

龍眨眨眼,嘴角開始流口水,那人慌忙跳開,厭惡地直甩手,氣卻還沒消:“不怕么?”

“怕啊。”龍舔了舔嘴巴,繼續趴著——前世為人它就有個習慣,能躺著絕不趴著,能趴著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站著,能站著絕不……能站著還絕不什么呢?似乎站著就是底線了吧。

那人掏出一塊帕子細細擦好手,道:“看你這么惡心,所以我決定……”說到這他冷笑了一下,龍發現他笑起來時,眉眼間都是詩,既而感到腦門一涼。

那人收了劍道:“把你劈兩半帶回去,省得作怪。”

被劈兩半的龍兩只眼遙遙相望好不孤單。一路上聽得那人絮絮地說:“還是把你扔古代去,那會子人比較蠢比較簡單……”

人什么時候不蠢了?龍這樣想著有點兒困于是睡著了。

醒來時發現自己被掛在屋脊上,身下是帶青苔的瓦片和茅草,它分開的兩只眼各自瞥了那人一眼,卻聽那人道:“屋里有倆個人要死了,等他們一死你就鉆進去,然后就沒我事兒了,知道么?”

從茅草的縫隙中龍發現里面有個穿長衫的人,正站在凳子上,將房梁上的繩子套進腦袋里。

原來是上吊啊?

雖然鼻子也被劈成了兩半,但龍還是能聞到屋里一股藥味,幽暗的油燈邊低矮的木床上躺著個人,大約是個女的,一臉枯黃已經死了。

龍的兩半身體商量了一下,一致認為應該有一半先占那個女人尸體然后活過來,不然的話,誰把被套住腦袋的另一半放下來呢?

然而這兩半身體頗有爭執,都不愿做那女人,因為前世已經做過女人都想換個花樣,卻聽一聲凳子倒掉的悶響。

“是時候了。”身邊的屠龍者指著一半龍命令道,“你,下去,做那女人。”

那半龍不理他。

屠龍者大怒:“你下不下去?”

依舊不理他。有種你繼續劈我啊,再劈幾刀正好湊成一桌麻將,甚至劈個足球隊出來我都沒意見。

冷風颼颼地吹,一片寂靜。

……

意識到自己態度不夠好,屠龍者口氣終于放緩:“放心,再世為人前,我可以教你們一些謀生技巧,比如……”他抽出劍,用手一指,月光下劍幽幽地換了顏色,如美玉蒙塵。

兩半龍都不為所動,因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看不出來么?”屠龍者將劍拿近了些,“我把它變成了銀子做的,知道什么是銀子吧?啊?”

龍漠然。

屠龍者有些喪氣:“我知道你們在想為什么不是金子吧,如果隨意變金子的話實在容易亂套,所以你們就將就吧,這地方銀子更好使。”

說完他抓起一半龍在它耳邊念叨了兩句,之后道:“這是口訣,記住了?”

龍殘缺的嘴巴道:“銀子太重,不好拿。”

屠龍者挫敗地抓抓頭,他是個追求完美的人,最恨被質疑,只好在那半龍耳邊又叨咕了幾句:“第一句是變銀票的,第二句是變珍珠的,第三句是變瑪瑙的,第四句是變翡翠的,這下行了吧!”

這會兒沒等那半龍有什么反應,他低手一摁,“嗖”地一聲,那半龍就從屋頂的破洞滾落下去,在幽微的燈火中消失不見了。

床上的女人忽然一陣哆嗦。

屠龍者滿意地笑:“現在輪到你了,去,做那書生!”

……

一臉病容未消的女人伸了個懶腰,發現書生吊在那兒直蹬腿,不由慢悠悠地走過去:“要幫忙嗎?”

被吊的人當然說不出話,女人慢悠悠地搬了凳子放在他腳下:“別激動別激動,慢慢來嘛。”

書生好容易著了地,干嘔了會子,忽而轉過臉調笑到:“娘子~”

女人一笑揪了他耳朵:“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肚子里那點花花腸子我不清楚!再嘴賤老子把你變銀子!他沒教你吧。”

書生這才老實了。不得不承認世上有三種人不能惹,有錢的,有權的,和有本事的。

過了半晌才道:“那,我以后怎么稱呼你呢?你看咱們畢竟是兩個……”他想說“人”,但想想又覺得不那么妥,于是望向對方,對方自然已領悟了他的意思,道:“名字這東西無所謂的,你張三我李四好了。”

張三李四,嗯,就這么定了,管他呢。

……

第二天,晨光乍起明媚非常。

張三和李四在街頭東張西望,聽街上一年輕女子跟在一男子身后呼喚:“趙郎趙郎。”

李四忽然對書生張三笑道:“你好啊,張郎~”

“……”

書生苦著臉繼續走,李四在身后一扭一扭地跟隨并且大笑,蠟黃的病容趁著她心無旁騖的笑有種古怪的違和感。

這初來的世界引起了他們的好奇心,車馬偶爾擦身而過,聽得車上的人大聲喝斥:“閃開閃開,眼晴瞎了,土包子,軋了你們也白軋!”

“土包子?”李四瞪大了眼,“是什么東西?”

書生張三想了半天,覺得腦子不比對方好使,畢竟被劈開過有損傷,于是試探著回答:“土捏得包子?”

“那不是很難看?小籠包還是不錯的。”

“唔……”兩人一路跌跌撞撞終于眼見了一幢酒樓下,車門打開,下來一華服女,一身翠雀流金大氅,裙邊一圈粉蓮,相比之下,張三和李四覺得自己確實一身泥土。

酒樓上一片喧嘩,唱曲兒的行酒令的說書的人聲鼎沸,那華服女在一男人面前坐下來,輕聲抱怨:“真是的,家里不好么?偏跑到這里來喝酒,鬧哄哄的。”男人笑了笑說:“有空也出來玩玩嘛。”提起壺給她倒了一杯酒,又叫小二,“給夫人上菜。”小二顛顛地跑過來:“夫人請吩咐。”

女人掩住了半張臉孔:“先上茶吧,這些天嗓子不好用,吃不得酒水。”

“那沒的說,我們店的鐵觀音,是盧陽城最出名的,夫人您嘗嘗看就知道了。”

李四急忙向小二喊:“先給我來一壺鐵觀音。”

“哎哎,好。”

那女人看了李四一眼,眼神冷漠:“再來一盤九炙鴨舌。”

“給我來盤九炙鴨舌。”

小二只能向李四傻笑:“好……呵呵……”

“木爽乳鴿。”

“木爽鴿乳。”張三在旁邊捅李四:“是乳鴿。”

“好想把筷子變銀子啊。”李四誠懇地提醒他。張三立刻就不出聲了。

那女人仍在要菜,旁邊的男人一直在拉她的手。李四淡淡地向小二說:“不管啥東西,照式給我來十份,就別往桌子上端了,拿到樓下去喂狗。”

那女人拍的一聲把筷子拍在了桌面上:“鄉巴佬,頭一次進城吧,跟你姑奶奶學,也不看你長沒長那張臉。”偌大的一個廳堂漸漸靜了下來,人們探頭探腦地向這邊張望,李四笑了,張三很狗腿地地旁邊給她撫背。

“張郎啊。”

“在。”

“她說我土包子,鄉巴佬,這可怎么辦呢。”

張三詭譎一笑:“那好辦,咱們把她買過來,也調教成鄉巴佬好了。”

那女人秀眉一立:“你們說什么?嘴巴放干凈點兒!”

李四點點頭看了張三一眼,彼此自然心有靈犀,張三瞟了那女人的男人一眼:“開個價兒吧。”

男人一怔:“啊?”

“你夫人。多少錢?”

“她?”男人被眼前的情形弄得摸不著頭腦,“她不賣的。”

張三很不耐煩:“兩千兩白銀賣不賣?”

那女人怒極反笑:“就憑你們能拿出兩千兩白銀,我倒要從這樓上跳下去!”

李四并不跟她計較,隨手掏出一堆錢票,往桌上一丟:“原票,帶水印的,做不了假。若嫌不夠,我再給你添一千兩!”

男人的眼光漸漸發直,目光纏繞在大把的票子上不肯離開,那女人信誓旦旦的表情也有些慌了,猛地站起身來說:“你們再敢這樣無禮,我要報官了!”李四向那男人微微一笑,他抬起頭來,看著她從兜捧出一彎碧綠碧綠的東西,平靜溫潤的冷光:

“冰種翡翠貴妃鐲。”她把鐲子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什么來歷我也不太清楚,不過聽師傅說換三五個盧陽這一類的小城池是不成什么問題的……”

那男人伸出手去想碰觸它,原本混濁的目光已經夾雜著狂態,女人抱著他的胳膊,似乎不想讓他碰到那不可抗拒的誘惑,但是太近了……太近了……

“三五座城池……我不過想要你的老婆……”這么的近,只要稍微點個頭,他就可以從此富甲一方,再不用唯唯喏喏的縮在這小酒樓的角落里了,至于女人……個把女人算什么呢。

“怎么樣呢?”

“我……”“三郎……”那女人聲音焦急,“三郎,你莫聽他們的,當初我嫁與你,是你求了三次婚才好不容易求到手,我們新婚才一年,你難道就都忘記了么?再說他們來路不正,誰知道這些東西有沒有犯過官非,到底是真是假呀……三郎,你不要犯糊涂……”

但男人的眼光卻始終不肯去看她,她反復叫他的名字。“我求了三次婚……”男人低聲開口,“你也知道——我求了三次婚,不過是因為我沒有更多的錢,你眼睜睜的看著你家里人,尤其是你那老娘,對我百般刁難也不阻止……”

“我……我以為你……”

“你以為什么?不過是盼著趙知府家的公子來向你求婚,一看沒了希望,這才低頭嫁給我,你以為我都不知道嗎?”

女人如遭雷轟,目瞪口呆地盯著眼前的丈夫。

男人一把抄過鐲子:“東西我要,票子也留下,至于這個女人,你們拿走就是了,不過她娘家人厲害,當心把你們也吊起來拿荊條痛打……”

女人尖笑一聲:“哈哈哈,你不用擔心,你們誰都不用擔心了……”她跌跌撞撞的跑到樓臺上,“我這么天真,以為三郎你是真心待我,我也拋棄了嫁入豪門的妄想,一心一意想與你廝守一生,原來這份情義都抵不過千兩白銀,三郎,三郎,你好狠的心……”

她縱身往樓下一躍,砰的一聲巨響,碎裂的聲音,恰如土包子掉在了地面上摔碎了。

男人揣著一懷的錢撲到欄桿前,癡癡呆呆地盯著樓下面,忽然間身后一片混亂,眾人才剛回過神,叫的叫,喊的喊,男人看著眼前這一切,臉上的表情像是在夢里,他目光轉到李四臉上,突然間醒悟了:“是你……都是你!我掐死你!”張三抬手一搡,他摔倒在地上,又撲過來:“妖怪……我殺了你……”李四夾起桌上的紅燒肘子嘗了嘗說:“嗯,不錯。”

在眾人的混亂中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在女人的尸體前站定,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看了有半盞茶的功夫,終于恍然大悟:“死了啊……”樓上一堆看熱鬧的人頓時絕倒。

張三過來對女人的尸體道:“大熱天的不要這么大的火氣,平一平心,靜一靜氣,總生氣怎么行啊,做人的路還遠著呢……”李四望向他,張三一笑道:“屠龍者沒教我怎么變銀子,不過教了我這個……”他在女人摔碎的額前點了點,女人居然隨著他的手站了起來,

張三大笑:“來來來看戲了,有錢的賞個錢場,沒錢的就請賞個人場……”詭異的情形讓所有人屏住了呼吸,除了風吹過女人染血的裙擺的聲音,整個酒樓靜的如同要死去一般。

李四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銅子,砸到女人頭頂上:“不錯不錯,老子賞你。”張三搖搖頭:“太少,精彩的還在后面呢。”

嫌少?李四想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錢,正要掏銀子,酒樓上的男人忽然沖下來掐住了那張三的脖子:“你個妖魔,拿我的女人當什么……我殺了你……”

“嚯,啥道理?許你賣她,還不許我讓她動彈會子。”張三隨手一拂,行云流水般在女人的額前上彈了一下,女人似乎是大夢初醒,停了動作,呆立當場。男人和她遙遙相望,仿佛是隔世的情緣。

李四走過去對她女人道:“他已經把你賣了哦。”

“我知道。”女人裂開的嘴角吐出聲音來。

“你知道啊?”

“我知道啊。”

“那太好啦!”兩女人抱在一起哈哈大笑。

“話說,”李四笑道,“幸好有馬車,不然兩千多兩白銀拿著還不方便呢。”

“哈哈哈哈,有車真方便……”

“我說你真有先見之明啊,怎么就能想到……”

“對啊對啊……怎么就能想到……”

說著說著著,兩女人勾肩搭背向前走去,張三跟隨,笑聲在白日的浮塵中越傳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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