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高原的面孔慢慢漲得通紅,垂下臉不敢與他對視。

高原與秦朗天再見時,已是第二天的早晨。

“你們昨天又加班?”高原望著他凌亂的雞窩頭,不可置信地問道。

秦朗天低著頭,情緒很低落,半天才悶悶地說道:“加到早上。”

高原覺得奇怪,開玩笑道:“小小bug補了一天一夜?你這速度不行啊。”

仿佛被戳到痛處,秦朗天整個人一頓,忽然將頭埋進胳膊,不再說話。

高原掰開他的手,詫異地發(fā)現他呼吸急促,眼眶赤紅,繼而小心翼翼地把他拉到天臺上,問道:“發(fā)生什么事了?”

原來昨天分手后,秦朗天騎著小電驢返回公司,卻因為逆行違章被交警攔下了。

“我要趕回去加班,加完班,女朋友還在醫(yī)院等我。”說完這句話,他就徹底崩潰了,在街頭旁若無人地大哭起來。

“我要是不回來加班,會影響下一季度的考核成績,兩個季度考核成績低于C,就要走人。可我也想去看彩玉……”秦朗天雙手撐在護欄上,低低地說道。

高原不知道該說什么,其實,這個城市中的每個人都如秦朗天一般,包括自己在內。

“以后,你沒空的話,我可以去多陪陪她。”高原忽然想起昨晚許彩玉的請求,覺得這是自己唯一能幫上忙的地方。

秦朗天望著她,羨慕道:“老板對你可真好,從來不讓你加班。”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高原心虛連帶著半邊臉也紅了。

李釗上任快有三個月了,總聽說對下屬極其嚴厲,稍有閃失便打回去重做,一句好話也沒有。但對她,高原,別說半句重話,似乎連要求都從未提過,件件瑣事在背后又打理得妥妥當當,使她免于苦惱,終于找回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沒想到你女朋友以前是做吃播的,還挺紅啊。”高原用胳膊肘戳了戳他,有意岔開話題。

“你看她除了愛吃之外,什么都不會。那時候,我每晚回家見她吐成那樣,就知道不對勁,沒想到等發(fā)現已經太遲了……”秦朗天怔怔地說道。

“她生病了也還記掛著粉絲們,說明她真心喜歡這份工作。”高原說道。

秦朗天笑笑:“一個人難受的時候,總的靠回憶點什么才撐得下去。”

一大早,兩人在天臺上聊了一會兒,才慢慢回到辦公區(qū),開啟一天的冗長工作。

“小秦,老板一大早去哪兒了?”邵微走過來望著李釗空蕩蕩的工位,問道。

“新疆出差,早上6點的飛機。”秦朗天一五一十地答道。

邵微嘴里喃喃道:“今天凌晨2點多這里才結束,相當于兩宿沒睡……”

秦朗天想起昨天的事情,小聲咕噥了一句:“老板是個工作狂。”

邵微臉色一沉,教育他:“這叫事業(yè)心,事業(yè)心!事業(yè)成功的男人才有魅力,你多學著點,別整天惦記著生病的女朋友……”

趙春來坐在一旁,手上夾著沒有點燃的煙,壓低聲音說道:“看看這些‘二代’,專愛當紀委主任,管不好自己就去管別人,好像地球只圍著他們轉。”

邵微仍在喋喋不休說著什么,高原慢慢別過臉,出神地望著對面墻上的爬山虎。

四月的陽光甚是明媚,灑在剛剛竄露頭角的樹木花草上,畫出長長的影落,溫柔而又蠢動,正是涪城一年中最美的時節(jié)。

但沒有你的城市,卻是如此的空曠。

李釗出差回來,是公休假的前一天。

最后一天,大家都無心工作,有計劃的將收拾好的行李帶到公司,下了班就能直接出發(fā)去度假。

李釗召集高軍、趙春來等團隊骨干開了會,開完會眾人回到工位上,都像泄了氣的皮球。

趙春來忍不住發(fā)牢騷道:“好好一個假期又泡湯了,我還答應女兒這次回家?guī)サ鲜磕嵬妗!?/p>

眾所周知,趙春來隨著李釗從總部調職過來,家在另一座城市,他每個月利用探親假回家一次,真正同妻女聚少離多。

只見陳靜遞給他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趙春來正氣惱假期泡湯,難得沒有理會。

高軍道:“項目deadline提前也沒辦法,老板自己還不是訂了去非洲的機票也臨時取消了。”

眾人這才乖乖閉了嘴,七零八落地回到工位上趕工,與老板相比,大家的犧牲確實算不上什么。

昏天暗日地趕功夫,總算在假期結束前一天全部收工,全組人回家補眠的補眠,約會的約會,珍惜剩下來之不易的假期。

高原回到家睡了近10個小時,醒來已是中午時分,她從衣柜里翻出一件新衣穿上,出門搭車到本市老字號餅店買一盒小酥餅,坐在人來人往的大白兔雕像前一個人慢慢吃著。

在她很小的時候,每逢生日,高媽就帶她來買一盒小酥餅,抱起她坐在門口的大白兔雕像上一口一口看著女兒吃完。

這么多年過去了,也許為了保護歷史街區(qū),大白兔雕像不知道被重修了幾輪,卻始終尚在,她也漸漸長大,只要踮一踮腳,就能輕松坐上那座雕像。

父母自然是鐘愛她的,小酥餅里的榨菜肉餡,西瓜最中間的那勺瓜囊肉,糖漬西紅柿腌制出的西紅柿汁,都毫不猶豫地留給女兒。可他們都是舊時國有工廠的普通工人,初中文化,信仰崩塌,從來不帶儀式感的生活,在高原成年后,也就淡忘了過生日這回事。

高原也愛他們,就像愛著這座生她養(yǎng)她,難以擺脫的城市一般,一種烙在骨子里的本能。

高原低頭吃得津津有味,忽然覺得頭頂暗下來被擋住了一部分陽光,她抬起臉瞇著眼睛向上望去,便看到了李釗微笑的臉:“嗨。”

她一只手握著酥餅,一只手托著酥餅盒,嘴邊都是餅屑,目瞪口呆地望著李釗,一下子手足無措,舉著沾滿餅屑的手指,呆呆地回了一句:“嗨。”

春日午后的陽光溫柔地撫在李釗的身上,他依然是很清爽的裝扮,永遠穿一雙一絲不茍的白鞋,背的不是平日里的電腦包,而是一只攝影器材包,手里舉著一只大單反,鼻尖微微滲出汗意,見到高原仿佛很高興,眼里透出歡喜的神采,一切都是那么清新而又自然。

“老板,你怎么會在這里?”高原緩過神,半驚半喜地問道。

李釗努努嘴:“天氣這么好在家睡覺多浪費,出來拍拍照。”他輕撫了一下相機的機身:“冷落他們很久了。”

高原盡力掩飾住激動道:“好巧啊。”

李釗敏銳地瞥了她一眼:“你換新衣服了。”

高原像被撞破了小秘密,尷尬地笑,把酥餅盒遞給他:“要不要吃一塊?”

“多謝。”李釗擺手謝絕,又問道:“你知不知道附近有一條大樹巷?我轉了幾圈都沒找到。”

“知道。”高原站起身,把酥餅收回包里:“不好找,我?guī)闳グ伞!?/p>

“據說那邊有一圈爬山虎很漂亮,我想去拍。”李釗解釋道。

假期的街上行人接踵而至,兩人只能一前一后走著,高原的視線平視前方剛好落在李釗短短的發(fā)腳上。

那是一圈銀色的發(fā)腳,聽陳靜說他有三十四了吧,已不再年輕,又事必躬親,歲月儼然悄悄爬上了他的外形。但絕想不到,平日里“工作狂”形象的李釗,私下竟是一個熱愛攝影的文藝男中年。

想到這里,高原不禁莞爾。

大樹巷是一條極為狹窄的老市井巷子,爬山虎墻藏得頗深,外面根本拍不到。

“怎么進去呢?”李釗繞著周圍轉了一圈,自言自語道。

“這里原來是街道居委會,搬走后就空棄了,一般不會有人來開門。”高原低聲說道。

李釗轉身問她:“你是本地人吧?”

高原不明就里地答道:“是啊。”

這時,李釗的舉止非常奇怪,走到她身前,雙手合十懇求道:“被人發(fā)現的話,就說你來補辦身份證,好不好?”

高原莫名其妙:“可是大門都鎖了,要翻墻進去嗎?”

她話音剛落,只見李釗把五斤重的相機從脖子上摘下來套在她的肩上,又讓她背上他的器材包,自己扯了墻邊的一根蔓藤,順著蔓藤在墻上蹬了兩下,就爬到了墻頂。

他旋即轉身把手伸向高原,高原以為他要拉自己,本能地上前抓住他的手,沒想到李釗立馬縮回了手,低聲比劃道:“把相機和包遞給我。”

高原這才反應過來,小心翼翼地舉起相機和包遞還給他,李釗飛快地背在身上,揮手道:“快上來啊。”

高原為難地望一眼高墻,見李釗絲毫沒有伸手要拉幫自己的意思,只得說道:“我替你在外面守著,你拍完快點出來吧。”說完示意他趕緊進去。

李釗點點頭,轉身隱沒墻內,留下哭笑不得的高原呆立在原地,順著眼角的余光望去,她的新裙子不知在哪里被蹭破了一塊。

大約過了2、30分鐘光景,李釗才出來,背著相機翻墻不方便,高原又在墻外沒法幫手,只得將它留在墻頂,又找磚疊高了才夠下來。

等兩人從巷子里轉出來,天已經黑了。

高原躊躇著如何開口建議兩人共進晚餐,畢竟這是頭一次在非工作時間,單獨面對李釗,她緊張地吞了吞口水。

正在她盤算的當會兒,李釗在前面回頭揮手,示意她過去。

“我們去夾幾個娃娃。”李釗指一指商場門口的一排娃娃機說道。

由于移動互聯網過于發(fā)達,鮮少有人出門帶現金在身上,高原又去商場服務臺換了一堆硬幣。

李釗是夾娃娃的高手,玩了五盤,夾到了三只娃娃,其中一只還是巨大的泰迪熊。

高原什么也沒夾到。

兩人正想繼續(xù)玩贏翻回來,沒想到遇到了熟人。

蒲冬梅遠遠地望見了兩人的身影,內心震驚,不確定又向前走了幾步,錯愕地喊出了聲:“高原?”

高原和李釗同時回頭,高原手上還抱著剛剛夾到的三只娃娃,李釗一失手,已錯過最佳時機。

高原抱著娃娃沒法揮手,只得微笑著示意道:“好巧啊。”

蒲冬梅的目光從李釗身上轉向高原,又重新移回李釗臉上,過了好一會兒,才主動說道:“我來買吸塵器,家里的吸塵器壞了。”

她有一雙攝人心魄的大眼睛,如神秘危險的星曜,直叫人想一探究竟。

高原正準備解釋,卻聽李釗搶先說道:“我們剛好路過就進來逛一下。”

一點口風也不露。

蒲冬梅最痛恨他的眼神,從來不落自己身上,反倒那幾個娃娃比她還好看些。

但是,高原,高原憑什么能單獨同他出來約會?長得那么普通,年紀也不小了,灰白色系的衣服天天穿,很少見她有光鮮亮麗的打扮,性格也十分孤僻,和誰都不抱團,漸漸大家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就把她排擠在外。

所有人似乎已經達成一種共識:她肯定是明年末位淘汰制被涮掉的那一個。

是李釗約會她?抑或是他倆已經很久了,保密工作做得太好,大家都不知道……

自己曾經暗示過李釗對他的好感,得不到回應后,只得把目標鎖定在了袁成龍身上,畢竟近水樓臺條件次好的男人,也只有他了。

青春如此短暫,美貌也只有這幾年的功夫,自己所擁有的也只有這些罷了,再不好好利用一番,手上便再無籌碼。

從未被男人拒絕過的她被拒絕后,曾一度以為李釗不喜歡女人。

想到這里,蒲冬梅自嘲地揚起嘴角笑笑。

原來不是他不喜歡女人,只是不喜歡自己。可萬萬沒想到李釗竟會好這口?喜歡這么平凡的女人。

這回,她簡直輸得莫名其妙。

只聽李釗說道:“時間不早了,我們也該走了。”

說完他取走剩下的硬幣,遞還給高原。

蒲冬梅識趣地點點頭:“我先走了,你們玩。”

高原望著她遠去的背影,一語雙關道:“本來想邀請她一起吃晚飯。”

李釗無所謂地笑笑:“不吃了,我們也回去吧。”

高原聽懂了他的弦外之意,頓感失落,輕輕“嗯”了一聲。

李釗從她的懷里把娃娃一只一只接過來背著,剩下最后那只泰迪熊時不動了,說道:“讓它陪你吧。”

高原不明所以:“什么?”

“生日快樂,高原,”李釗凝視著她,連眼睛都在微笑:“還有,今天謝謝你。”

高原的面孔慢慢漲得通紅,垂下臉不敢與他對視,李釗不動聲色地全部收入眼底。

她小聲問:“你怎么知道的?”

“大概……我上輩子是高原。”李釗望著她,仍然不盡不實地開著玩笑。

高原無可奈何地笑了。

愛上一個人緊張而又羞澀的心情,在李釗面前總能被一一化解掉,他就像一個認識好久的老朋友,讓高原慢慢放下所有防備,輕松愉悅地做自己,只因為她相信,無論自己變成什么樣,在他眼里都是最好的。

那年有一首風靡一時的歌叫:《夜空中最亮的星》。

高原坐在公車上,望著窗外婆娑搖曳的樹影,聽到公交廣播里正循環(huán)播放著這首歌。想不到自己竟然在28歲的高齡時,還能體會到這份愛與相信的勇氣。

她將面孔輕輕貼在泰迪熊的臉上,只愿永遠這樣沉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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