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準扶貧深入人心,鄉村振興激揚神州。可悲的八零后,苦讀十年書考上大學,剛剛就業面臨巨額房價,在魔都還沒有扎下根,父母已年老多病。昔日的小伙伴在老家要奔小康了。三十年來的奮斗本是跳出農門,成為老家人羨慕的城里人,可是如今,農民成了幸福的人,他們不羨慕城市了。可是,我們還能再回到鄉村嗎?
我們這種農民考學落戶城市的人群,也許是邊緣人群或者叫做社會夾心層。慢慢的,城市人和農村人都要看不起我們了。
今年的春節,讓我深深的感受到了這種變化。
剛剛進入臘月,父親就開始想家了。
他也沒有直接說自己想回家,只是淡淡的說起了家里的人。大侄子在新疆,因為天氣冷,好像已經回到老家了。外甥以前是父親的徒弟,聽說現在在浙江一家企業里也成了主管了,每年過年都回來的。小外孫今年準備結婚的,恐怕會在年前辦婚事吧。其實,我心里明白,爸爸出來太長時間了,他渴望回家,回去看看他的女兒我的姐姐,他的親戚和朋友們,見見面說說話。像是魚兒渴望大海,那種心情,越到過年越是強烈。
父親已經72歲了,自從70那年一過,我就忽然發現他一下變老了。老家的親戚相繼去世好幾個,父親每次聽說后都要難受很長時間,后來突發腦堵塞暈倒了幾次,本來好好的老頑童忽然就變得整天睡覺加健忘了。
去年的春節我們單位很忙,愛人在醫院,正好在大年三十和初四值班,加上孩子還小聽說老家下了大雪,就決定都不回老家過年了。父親當時也沒有多說什么,就說你們的工作重要,孫子的身體重要,在大城市里過年也挺好的。我和愛人也就沒有在意。可是,大年三十晚上,漫天遍野的鞭炮聲噼噼啪啪的響起來,父親一下就呆住了。他默默地走向窗戶,望著漆黑的天空,不知在思索著什么。
第二天,大年初一,我們都給老家的親戚打電話拜年,父親接了幾個電話就去衛生間了。出來的時候,眼睛紅紅的。我一下明白過來,父親其實是太想家了,可是他不愿意耽誤兒子兒媳的工作和前途,就違心的留在大城市過年了!
所以,今年的春節,我拿定了主意,除非單位有突發事件,我一定要陪父親回老家過年的。
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扛著個擔子,一頭兒是父親,一頭兒是兒子。兒子總是很淘氣,累得我筋疲力盡。父親總是迷糊做偏了事兒,我只好順著將就。嚴厲的父親慢慢變得像個軟弱的孩子了,我很心痛這樣的變化,那一座山,那一顆依賴的大樹已經枯萎,搖搖欲墜了。
兒時的印象里父親是很嚴厲的,只要我和哥哥不好好學習,總會受到責罵和挨打,只有姐姐例外,也許是每個父親都下不了手打罵女兒吧。也正因為如此,留給父親一個永遠無法釋懷的心結。后來,哥哥和我相繼考上了大學,在村里惹人注目。唯獨姐姐那時嫌學習太累老師太壞,初中就輟學了。父親后來總是念叨說,當時,我就給你姐說了,如果你今天輟學,長大了就別怪我。可是當哥哥和我都上了大學,留在城市工作的時候,在老家種地務農的姐姐忽然后悔并埋怨起了父親,說你那時候怎么不嚴厲些呢?打我一頓也好啊,當時班上好多學習不如我的同學現在都留在縣城吃上商品糧了啊!
每當想到姐姐的時候,父親就黯然神傷。有幾次喝多了酒,不僅哭了起來!他滿是哀傷痛恨地說,自己當時怎么就不能對你姐再嚴厲些呢,不然她也不用天天在家種地養孩子孫子累得住院好幾次了啊!
姐姐的事情成了父親心頭永遠無法彌補的傷痛。哥哥和我卻是父親的唯一的驕傲,兩個兒子考上大學,父親在老家是很受尊敬的人,這也是他的愿望。
爺爺在我記憶中很模糊了,沒有見過幾次面。后來聽父親說,他高中考第一名那年,爺爺被打成了右派,于是剝奪了他考大學的資格。后來等爺爺平反,他早已結婚成家了。也許是那個大學的夢總是壓在他的心頭,他拼盡了全力,供養教育哥哥和我考上了大學,也實現了他自己未完成的夢想。
等哥哥和我相繼要結婚買房的時候,父親忽然從神壇跌落。他借了很多外債,愁的一夜白頭。拼命掙錢快要還清債務的時候,哥哥有了孩子,父親開始了漫長的撫養孫子、每天接送上下學的生活。那個時候,父親身體還好,不僅能夠照顧孫子還能照顧兒子,家里做飯擦地他都包了。哥哥住在鄭州,離老家也不算遠,周末父親還可以回老家看看,和老哥們兒老親戚聚聚。
等到我在北京有了孩子的時候,哥哥的孩子已經長大了,可是父親卻已經老了。沒有辦法,愛人和我的單位都很忙,也請不起保姆,父親邁著蒼老的步伐毅然決然地踏進了京城,一呆就是6年。在城市里,父親老得很快,沒有聊天的朋友傾訴的對象,好像南方的樹木移植到了北方,氣候不適水土不服,很快就干枯了。
于是,他總盼望著過年回家。那里有一大幫熟悉的人可以熱熱鬧鬧,也只有在那里他能找回自己的價值和尊嚴。畢竟,他的孩子榮耀地考上大學進了城,他也在城市呆了多年。以前陪哥哥在鄭州的時候,每當回到老家,總有好多鄉親找他問事兒斷理,那一刻,父親仍然是開心自豪的。
如今,他要從首都回到老家了,豈不是更加趨之如騖了?
臨近過年的幾天,父親總是若無其事的問我,單位還很忙嗎?沒事兒的,實在太忙回不去就算了,反正聽說老家也很冷的呢。說著,抬起渴望的眼神望著我。
春節前,我還在村里扶貧。節前的最后一項重要工作就是領導來村里慰問。可是領導節前太忙了,總是抽不出時間。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整天催著領導百忙之中抽空過來,如果到大年三十再來,我的回鄉計劃就真的泡湯了。愛人的春節值班表還沒有出來,也不知道哪天值班,我只好安慰父親,一定可以回家的,就是大年三十,咱也要回家過年去。
等所有的事情辦完,愛人卻被告知大年初二值班。
看著父親復雜的眼神,我下了決心,咱們帶孩子回家,不管媳婦了!
雖然是大年三十到的家,父親一路依然很是高興,他聽說老家開始扶貧了,修了路建了房,村莊很漂亮了。在進村的那一刻,他手里提著給姐姐帶的很大的包裹,不停地說著這個房子變了,那個路也認不出了。
大年三十的團圓飯,父親尊嚴地坐在了首位,這一刻,也許是他等待多年的,那是滿足和自豪,忘記了醫生的勸告,一掃京城期間的頹廢和癡呆,興高采烈地喝起了白酒。
晚輩們都是尊敬和祝福,同輩們也是恭維和羨慕。父親也趁著酒興描述著北京的繁華和不同。雖然是過年老劇情,仍然覺得熱鬧和開心。
席間,做村長的大叔喝多了,不停地炫耀吹噓村子扶貧以來的變化和自己的豐功偉績。確實,大隊院建設得很漂亮,有很多健身器材,村里全是水泥路,他兒子的房子變成了三層的樓房。他替父親說,你們哥倆兒考上大學留在大城市有什么好呢!住得起這三層的樓房嗎?你爸種了一輩子的地也只是給你們湊個首付吧,身上背著多少債務呢?讓你爸去京城干啥去?享個球的福啊!去城市給你們做奴隸的吧!每天給你們照顧孩子,在那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能不得病,能不老得快?上什么學啊,孩子都在家待在一塊兒多好呢!看你姐,沒上大學,現在外孫都抱上了,多幸福啊!
大叔的話像把把匕首深深地刺進我的心窩,也無情地戳破了父親身上華麗的皇帝新裝。于是,父親的眼神逐漸黯淡下來,他肯定心有觸動,這么多年含辛茹苦的努力,把兩個兒子培養成大學生,對他自己來說,到底值不值得呢?本以為功成名就,誰知卻老來為奴。
于是,這個春節,雖然回到了他朝思暮想的村里,父親卻和去年一樣變得黯然神傷。初五,他呆呆地望了一眼村莊和大叔家三層樓別墅,又和我們回到了京城,回到了人均十平米的樓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