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個被需要的人,因為能眼睜睜地見到愛? | 江江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作日下午,我接到他打我的辦公室電話,聲音不熟悉,他甚至叫不出我的名字。

他說話有點結巴,囁囁嚅嚅半天講不出想說的話。卻一再地重復,妹子,我不是鬧事的,不是來找麻煩的。于是我一直保持的敏感和警惕被他的笨拙一點點放平,我耐心地安靜地聽他說。

他電話里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有點害羞。

他說,他有個女兒,十七歲了。五年前,莫名的高燒被確診為尿毒癥,于是他們全家的生活都變了,他開始圍繞著一個核心奔走,他和她緊緊捆綁在一起,半步都沒離開過,她需要定期透析,那年她才12歲,小小一個身體躺在病床上,眼神他都不敢看。他說他借了好多錢,每次借都艱難得要命。他說,妹子,我是要臉的人。

但是這次,他說他走投無路,他想通過我,通過媒體,求助這個世界。

我一時說不出話。

他問我,我可以來找你嗎?我說行。

很驚訝。因為他是個年輕的很干凈很好看的男人,連指甲和鞋子都很干凈,他說他結婚早,所以女兒已經這么大了。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總看著地面,時不時眼圈紅一下,但是倔強得從不抬手抹眼睛。我無意中看見,他把我的電話寫在手心里,描了很多遍,汗濕了,有點模糊。我一下子就想到這個男人左右為難,不斷下決心,不斷推翻自己,一支筆在手心劃了又劃的樣子,我一下子想到他心一橫撥通我電話,提著口氣的表情。我心里就一疼。

我憑著點世俗的慣性拼命想從他話里找些漏洞以證明我對這個時代的判斷,但是他笨拙地慢慢地說著,我卻只剩了掉眼淚的份兒。

他說,他把女兒送進北京的大醫院,他在陌生的大城市孤立無援,他能做的,就是拼命給主治醫師送禮。核桃雞蛋栗子大棗,應季的酸梨蘋果山楂,新下來的小米紅薯棒子面,他成箱成麻袋地從山里的家,往醫生家里搬,都那么難了,他卻還是要體面的人,跟親戚朋友都不肯開口,兩口子在北京艱難地撐著,他周圍的人從同事朋友鄰居變成病友和他們的家屬,他隨意說起那些長長的復雜的化學元素藥名來,比念自己的名字還流暢。他說他日日祈禱,做夢都想天上掉下來一個腎源,來救他生命里最最重要的一個姑娘。

后來,他的祈禱就靈驗了。

我問他腎源是怎么來的。他說,一個十三歲的小男孩,得了腦瘤,家里治不起了,決定放棄,但是愿意捐出腎臟和角膜給需要的人。

醫生告訴他的時候,他害怕這份老天爺的饋贈來路不明,糾結好久。

他說,咱不能傷天害理啊。

他說他輾轉“潛伏”到了男孩在的醫院,進了ICU,偷偷趴在玻璃窗口看他。病床上的小孩很瘦弱,被機器包圍著,插著很多管子,奄奄一息。

他心里想,要讓這個孩子在女兒身上活下去。

男孩的父母選在平安夜的晚上撤掉了呼吸機,他們說要借著這個外國的節日,讓兒子平平安安去投胎。他說的時候眼淚在眼眶邊上漫著,我知道,他怕把他自己代入到他們的角色里,自己受不了。

圣誕節的晚上,她做了腎移植手術。六個配型點,匹配了五個半。他哭都顧不上,在心里給老天爺跪下了。醫生說,為了排異,需要終身服藥,他心里對自己,對女兒說,這算什么,只要你能活著。

他低頭咬著嘴唇。他說自己最難的時候,在地上撿著個錢包,里面有一千四百塊錢。他沒走,在原地等著,坐在他的破車里,自己跟自己左纏右斗,跟自己較勁,不知如何是好。失主回來找,說大哥,你要是真撿著了,錢你都留下,錢包里的證件還給我就行。他問清楚包里的東西,原封不動地還給人家。失主千恩萬謝,塞給他五百塊錢,他硬是不要,他說拾金不昧是應該的。失主走了,我問他,后悔嗎,他說沒有,就是當時,心里掙扎得厲害,她再晚來十分鐘,我真可能拿著錢走了。

他沒說后半句,但是我猜他拿著那一千四百塊,心里能難受上好幾年。

他說他老看電視上那些選秀節目,他問他閨女,要不你也去電視上唱個歌把咱家困難說說,看看有沒有好心人肯幫咱。她咬嘴唇的表情是他的翻版,她說爸,我不去。他就再也沒提過這事。

他笑了一下,他說,要臉這事,隨我。

后來我去他家,事實果然證明,她像他像得要命。

我給她買了些書,書里我夾了一封信,我說,給你的書都是我仔細挑過的,有一半是我十年前我像你那么大的時候看的,有幾本都再版了好幾次,跟我看的那些都不一樣了,我的那幾本十年間被翻得爛爛的,舊舊的,你可要好好愛惜它們啊。

我說,這里面只有一本書,是我僅僅看了封面就決定要買給你的,那本書很不起眼,卻叫做《笨老爸都是上帝的恩賜》。他跟我講,她剛做完手術的時候,在醫院悶得慌,他半夜推著輪椅偷偷帶她出去,一出醫院門就狂奔,坐上地鐵,從這頭坐到那頭再坐回來。他像看情人一樣側頭看他的女兒,嘴上笑著說,瘋的呀。

我問她QQ名字為什么叫“林夕”,她說,是夢的意思。我說,我很喜歡一個作詞人也叫這個,他寫了很多歌給王菲。我差一點跟她說,我最喜歡的是《暗涌》,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生生給咽了回去。

后來,記者采訪她的時候,問她想對爸爸說什么,她毫不猶豫地對著鏡頭說,我特別愛你。一點兒都沒羞澀,大大方方,理直氣壯。

我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不得不承認,換我對著鏡頭和一幫陌生人跟我媽說我愛你,我是需要深呼吸的。

我們跟她玩了一上午,陽光好極了,山里的空氣新鮮的要命,帶點兒冬天冷冽的香味,同行的姑娘把給她買的發卡頭飾一一給她戴,我給她拍照,她快樂地在院子里轉圈,身上穿著的是過年買的鮮紅呢子大衣,束一條腰帶,衣擺微微畫出一個圈,陽光灑在臉上,她瞇起眼睛,牙齒都露出來笑。

他在院子里站著看我們玩,臉上笑出點皺紋來。我說他肯定能趕上四世同堂,因為他二十歲就有了第一個孩子,現在她也二十歲了,如果延續下去的話,他有望看見第五代。他眼里閃了一下,笑著說,希望如此啊,只能希望。

中午他張羅我們吃飯,羊肉白菜餃子。同去的姑娘們幫他包,我什么都不會,只好給他們拍照,透過鏡頭,看見他拍拍滿是面粉的手,把女兒叫到面前,一管一管地,慢慢地,把她的毛衣袖口卷上去,一絲不茍,整整齊齊。

飯后我說要給他們倆拍張合影,他拉著她向院子外面走,說,把灰墻躲開,找個漂亮的地方,能看見藍天白云的。他們并排走的時候,我拍下了他們的背影,一片云正飛過來,他們的影子跟在他們身后。

后來我寫,總有人會陪你走一段路的,可能是幾步,也可能是半程,但是,全部的人生,是需要你自己一步步踩過去的。可是,總有人陪著你走,無論什么時候,不言失敗,不言棄。

我把給他們拍的照片一張張洗出來,陽光真好,他們笑得也真好,我沒頭沒腦地想起杜拉斯的話,可能,這兩個人,就是彼此疲憊生活里的英雄夢想吧。

后記:很少寫得這么亂,三天寫完,全都是一二三人稱,寫著寫著都覺得自己驢唇不對馬嘴。

一邊寫,一邊跟這姑娘聊QQ,她說,我會有夢想,有目標,努力去奮斗,努力賺錢,帶給爸爸媽媽幸福,過好我的每一天。

打字很慢,幾句話,不知道是不是刪刪改改,QQ一直顯示“正在輸入”,顯示了十分鐘。

她說,謝謝姐姐,認識你們,是我的幸運。

我一下覺得她這話給我的溫暖,比我給她的要多得多。

雖然,我們想做的事那么多,需要安慰的人那么多,想幫助的人那么多。可是,人生卻那么短。倘若每一次,給出去的溫暖會變成光灑下來,完成的微小的夢會變成星斗披戴在夜空里,交出去的心會變成碎金鋪滿大地,那么,每個黑夜就都能夠坦蕩潔凈,安然入眠,穿過霧霾塵埃,能看到內心燦爛,錚錚的人們一閃亮,對岸也能看到灼灼的光華。

我忽然就決定好,每天要按時起床睡覺,好好吃早餐,步行去上班,自己動手做飯,好好護膚,認真生活,定期對我媽說,媽媽我愛你。

僅僅是因為,有這么個姑娘和她笨笨的老爸,就在我眼前這么用力地活著,什么都不為,什么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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