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之殤

專載游客的敞篷老爺車


一個多月前獨自在哈瓦那的一周,此刻回想起來,還是如夢一場。仿佛穿梭回了時光隧道,經歷所有現世的不可能。擰一擰大腿才知道,哦,痛感是真實的。我一直問自己:怎么有人可以如這般生活?困窘之境怎么還能快樂?還可以唱唱跳跳?還可以吐著煙圈喝朗姆?我滿懷困惑而去,帶著驅不散的悲哀和深深的憂愁離開。

臨時決定去古巴是因為黑五機票大打折,買到了無敵便宜的聯程票,心想不去白不去。之前對古巴有限的認知來自于卡斯特羅去世時我國媒體的大肆報道,以及旅行博主們拍的復古照。這趟旅程從一開始就充滿崎嶇,定airbnb的時候發現居然要填表格,問去古巴做什么,看了所有選項沒有一個符合,只能填“help and support Cuban people”,去促進旅游業發展應該勉強算吧。到了機場,才知道要買旅游卡(類似簽證,其實中國護照是不需要簽證的,但是所有游客都要有旅游卡才能入境,就是一張紙片),100刀,如果在歐洲的話只要30歐。所以貼心建議:能不從美國飛就不要從美國飛,墨西哥或者巴拿馬就可以飛古巴。知道那邊沒網,提前買了本lonely planet,候機的時候翻了翻,看到說古巴貨幣雙軌制,游客用的CUC和歐元是1:1,當地人用的peso和CUC大概是24:1,如果入境拿美元換錢要交10%懲罰稅!于是嚇得趕緊起來,在登機前幾分鐘跑去換歐元,結果發現機場搶錢般的匯率算下來,其實根本和交了懲罰稅一樣,沒有差。到了哈瓦那,我的行李最后一個從轉輪出來,被丟了一個輪子,嗯,真是棒。古巴沒有什么酒店,僅有的幾間都貴得要死,所以有一個完善的官方認可的民宿體系,均價20歐一晚,早餐另付5歐(哈瓦那所有看起來還過得去的飯店,一人食的價格大概是十幾歐,礦泉水一瓶一兩歐,然而當地人去的飯店,用peso支付一頓飯一兩歐就足夠,不過所有店里都只供應一模一樣的漢堡、披薩和劣質汽水,實在是很難下咽)。我定的casa派人來機場接我,下車付了30歐,后來才知道其實通常20-25就夠了。

對了,還有件不得不說的事,有天去博物館的路上在看地圖,一個當地人突然走來告訴我哪是哪,雖然我知道博物館就在旁邊,而且我會看地圖,還是非常感激地說了謝謝。他跟我說自己是因海明威而名聲大噪的飯店La Floridita的廚師,跟我說了很多游客要注意的東西,總之就是非常nice!然后突然,他說:哎呀你不要去博物館了,附近有個更好的地方,我跟你說怎么走。哇啦哇啦一堆之后,顯然我沒聽懂,于是他說跟我走。我們走了一會兒,他又給我指路,想讓我自己走,我還是沒聽懂。于是他很無奈地帶我去坐了船,跟我說當地人和游客付的錢都是不一樣的呢,很熱情地幫我付了船費,兩個人只要10peso,0.5歐都不到。我心里在默默感動,想著等下一定要給他小費表表心意。跳過風景,直奔主題。要回程的時候,他說:這邊的Taxi都要宰客,他們要收你80CUC的,但是放心,你跟本地人在一起,你是我的amiga,沒問題的。于是我們就上了一輛車,然后真的超級近!因為有隧道,大概五分鐘就到了。結果他和司機兩個人說要50CUC!根本就是天方夜譚,去最遠的機場也只要25。一開始我拒絕了,我拿出5CUC說我只能給這么多,結果他們不同意,我一個人和兩個大漢在車里,實話說是很害怕的,于是只能乖乖交錢,最后把身上所有錢都拿了出來,他們才讓我走,一共給了55歐。還好沒有把所有現金都帶在身上,算是交了一節很貴的學費吧!說了這么多,其實無非就想說大概人性越是被壓抑,越容易走極端。從未曾想,所謂社會主義國家,居然凡事都明碼標價,處心積慮要敲游客一筆,友善的表象下面充滿了算計,痛到心在滴血。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消化掉整件事情,想想也是萬幸沒有產生更壞的結局。

好在整座城市,美得無與倫比,充滿了滄桑感,每天無所事事地在街頭左顧右盼閑晃蕩,也值回了票錢。前兩天都是獨自在壓馬路逛博物館和各種二手書店,收獲是買到了第一版西語的《老人與海》、一本中文的《古巴歷史》、卡斯特羅的自辯《歷史將宣判我無罪》英文版、幾枚六十年代的勛章,其中一個用中文寫著“中國和拉丁美洲人民友好”。去了建在廢墟上,沒有屋頂的聶魯達咖啡館,菜單上有一道叫Primavera de Neruda(聶魯達的春天)。想起在科羅拉多的時候,周末一起去書店,他會用西班牙文給我念:I want to do with you what spring does with cherry trees。 所以不用點,也知道那大概是愛情的味道。

那邊上網非常不方便,只能在幾個指定的公共區域用上網卡上網,而且網速渣得不行,所以和男票只能像生意人一樣很正式地約時間視頻。每天差不多時間走到小廣場,找張正對著教堂的長椅坐下,刮開卡片涂層,數著分針登錄,時不時晃晃手機祈求能有好信號,那種溫柔的等待和內心的悸動,真是很少女呢。我每天在一個plaza旁邊的售賣點買三歐一小時的卡,買完馬上就像是被打了劫一樣失落,但后來去一些大酒店看到他們賣4.5歐,就稍稍獲得了些安慰。

最初在古巴的體驗真的不算特別好,直到遇見新朋友。有天我坐在Prado大道上,兩旁都是殖民風格的建筑,衰而不朽,路的盡頭是海,行人悠閑地走在海風微拂的午后,滑板少年摔了又起,我在大理石長椅上寫日記。漸漸地也習慣了用Hola回應熱情的當地人,見到我就吹口哨,送飛吻,喊China,剛開始的時候總是會嚇到渾身起雞皮疙瘩。

“Do you speak English?” 我正埋頭奮筆疾書的時候,這個聲音出現,打斷了思緒。于是合上日記,和這個叫德里克的比利時攝影師聊到日暮。也是那個地方認識了剛剛抵達哈瓦那還沒有找到casa住的德國人克里斯提娜。德里克推薦她去他住的casa,說他四年之前和妻子來過,因為房東非常好,期間一直保持著聯系,今年來毫不猶豫又去了她家。于是我們三個一起去了那邊,在客廳喝著朗姆兌土可樂,談天說地。他們倆的年紀和我父母相仿,晚上一起出門吃飯的時候忍不住在想,路人恐怕要覺得我是他們收養的小孩。因為克里斯提娜非常愛跳舞,所以我們一起去了有salsa表演的餐廳吃飯,聊了很多。可能大部分人都是這樣吧,和自己的父母反而不能暢所欲言。

從談話中得知,她是單親媽媽,有個十歲的女兒,大半輩子去過很多地方,做過很多瘋狂的事,人來人往,現在還在尋覓真愛的路上。德里克結婚27年,和妻子一起經營一家照相館,有兩個兒子和我一般大。和家人去了很多地方旅行,狂愛潛水,可惜得了減壓病,右耳失去了70%聽力,不得不停止這項愛好。空閑的時候愛動手,一個人純手動改了一輛老式大眾小巴,粉色的那款,典型大部分人夢寐以求的歐洲中產生活。去年妻子去西班牙朝圣,花三四個月從比利時出發走那個El Camino de Santiago,結束的時候德里克開著車掛著自己那段時間新做的trailer去接她回家。他給我看了照片,幾何的造型非常有設計感,用光纖裝點了小小的天花板,躺在里面,宛如星空閃耀。可惜,這段朝圣之旅讓妻子性情大變,突然抑郁寡言,做出了要分開的決定。他提出跟她一起去旅行,拯救婚姻。她卻說:我只想一個人呆著。所以他一個人重回了古巴,想要躲避這個事實。他不知道怎么開口和家人朋友解釋。因為一直以來“我們都好好的啊”。年過半百的人,無助得像一個孩子。我默默聽著他的惶惑與茫然,可惜除了聽著,什么也做不了。

我們一起去海邊發呆,喝剛摘下來的新鮮椰子。他跟我說他家門前也是海,可惜比利時的海不是這個顏色。一起去拳擊學校看孩子們訓練,他從比利時帶了筆當禮物,說之前給他們拍了照,專門洗出來送去。一起去了致敬高迪的藝術村,被古巴人民的藝術細胞和想象力折服。一起去了時髦到飛起的咖啡館,每個座位都不一樣,有馬車,有浴缸,有縫紉機。一起去了列儂公園,放著“imagine all the people sharing the wolrd” 當BGM,兩個人和丟了眼鏡,靜靜坐在公園一角,微笑的列儂拍了合影。世界和平多好啊!

有天晚上一起去Jazz club看表演,回來的時候有點晚,我們走了一路回casa。德里克問要不要先送我回去。我看大街上都是人,而且也就十幾分鐘步行的距離就說不用了。越走路上人越少,心里開始發毛。最后一個街區是大教堂,我抬頭默默祈求神明庇佑。然后穿過了每天上網的plaza,看到還有人在刷著手機,頓時心安。看到很多夜行的貓,占領了夜幕的街頭,心想:別怕,有貓精靈在守護呢。也就在這個時候感覺有人跟蹤,但還有幾十米就到了,我馬上加快了腳步。在家門前拿出鑰匙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嗯,還遠,大概是我想多了。結果,猝不及防在轉動門把的時候,被抓住了手。那時候大腦真的一片空白,也是真的幸運,不知怎么的我先進了門,那人還要硬闖進來,于是我們隔著門搏斗。我發出聲嘶力竭的尖叫,真的是用盡生命在咆哮,那人顯然被嚇到,所以松手,我趕緊關上門上樓。一夜后怕,無眠。第二天見到德里克,嚎啕大哭。他給了我一個擁抱,說:Don't worry. I'll walk you home everyday. This will never happen again.

我離開前的一個晚上,他讓房東給我做了黑市買來的龍蝦。古巴物產豐饒,可是當地人基本買不到新鮮水果和海產,因為全部國有拿來出口。當然,有壓迫的地方,自然也有反抗,黑市應運而生。因為貨幣雙軌,旅游業的人特別是出租司機都發了家。古巴人民平均月工資25歐,出租車一趟就這么多。所以很多醫生都改行開起了出租。德里克跟我說:他的攝影計劃也中止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暗訪當地的色情產業,給性工作者拍寫真。我看過片子,非常震撼。他告訴我:當我知道我最后拍的那個女孩,是她媽媽在給她拉皮條并提供場所的時候,我真的沒有辦法繼續拍下去。我一直想,真是是資本主義腐朽了人的思想嗎?還是逼到絕境,自然泯滅人性。

后來,不出所料的,他回了家,離了婚。剛剛,我們還聊了聊big brother 和Winne the Pooh。想起變遷中的古巴,感嘆人性之殤。不知是該懷念還是該忘卻,這一段難以描述的古巴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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