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就這樣吧!”
看著腳下匍匐的女子,那個剛剛毫無保留的將匕首插進自己胸口的女子,粘稠的血液染透胸前的衣襟。月落收起手中的笛子,輕聲嘆息,垂下的睫毛輕輕顫動著。
“就這樣么?呵……呵呵……”女子低低笑著,全然不顧胸口那柄致命的匕首,笑著笑著大顆的淚珠滾滾而下。
“小滿,這又是何必呢!你不該殺她的,那是規矩啊?!痹侣溆檬种械牡炎虞p輕敲擊著另一只手,終是蹲下,抽取一方天藍色的絲帕拭去女子那滾滾而落的淚珠。
“你說,這是規矩……”女子用力拔去胸口的匕首,將其扔在月落的腳下,任大股的血液沽沽流著,用盡最后的力氣踉踉蹌蹌的向門外奔去。
月落看著那個踉踉蹌蹌的女子消失在暗室的盡頭,許久才嘆息著緩緩站起身。
還是那么決絕?。】墒侨畻l人命呢,該怎么還?
正在整理床鋪的侍女,回過頭看見臉色蒼白一身血的女子,嚇了一跳,忙搶步上前扶住跌跌撞撞的她。
“終究是舍不下啊!呵呵……終究是舍不下??!”
女子任著侍女小心地將自己半扶半包的弄上床
“滿霜姑娘,您別說話,奴婢這就給您請大夫!”
“大夫?呵呵...…我就是啊,嬋兒,你忘了么,我就是啊,生死念間欺閻王,風雨樓下世無雙……”
“滿霜姑娘……”
“出去?!闭谫屡恢霑r,月落將一個藥箱放在桌子上,面無表情的對俾女嬋兒道。也不看床上的女子,只熟練的打開藥箱。
世人都道風雨樓的滿霜姑娘醫毒天下無雙,可是沒有人知道那是月落教的。
“落,我若死了,會不會……會不會讓你有一點點的難過?”床上的女子扯著月落月白的衣袖,忍著傷口的疼痛可憐兮兮的問。
然而月落似是不曾聽見,只是皺著眉盯著傷處看,那里潔白的肌膚上有著一個蜿蜒而下的疤痕,是個舊傷疤。那讓他想起十年前那個夜晚,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在滿地尸體間拖抱著一柄血跡斑斑劍,那時她是那么小,還沒有拿動一把劍的力氣,她就那么的認真抱著一把劍,抱不動時就在地上拖,拖不動了就坐在地上喘息!她就那么一步一爬的向山莊大門走去,沒有哭泣沒有淚水!孤零零的恍惚天地間只有她一人。
今天的那一刺,若是偏一點點就一點點,恐怕是再也見不到活著的小滿了。想到此,月落不由的有些惱怒。
“會,你死了藥堂怎么辦?”月落目光冰冷而殘酷的微瞇著,“一個死人還怎么為我做事!”
“是這樣么?原來你只是關心你的藥堂!”小滿松開手中的衣袖,那一刻仿佛有什么在慢慢死去。
月落借著收拾藥箱,平復著情緒,他不知道那一刻的惱怒是為何,似乎有些莫名其妙。這是他從做上風雨樓樓主后,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就算是年前風雨樓內的暴亂,險些身死也不曾這么情緒外露過。
“我不要你身邊有除了我以外的女子,有一個我殺一個有兩個我便殺一雙。”小滿微笑著對月落說,那是不到眼底的笑。
“我們不可能的……”
“呵……呵呵……七十二條人命是么?我說了我不在乎,他們的死活跟我有什么關系!”
“……是三十條……我在乎!”月落轉過身,向門外走去,在門口處停頓了一下,語氣又恢復了一貫的云淡風輕:“我希望烏夜啼的事不再有下次?!?br>
2
風帶著山間的清涼,吹動花園里的銅玲,發出微微的叮嚀聲。遠處隱隱綽綽可見三三兩兩的人群,絲竹管弦觥籌交錯,正是這個中秋夜隨處可見的景象。而此刻滿霜正站在距那家宴不遠的房頂上,她的身后是兩名黑衣勁裝的男子,一左一右護衛著。
一切都是那么的猝不及防!
一切又都是那么地熟悉!
就像五年前,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月落。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風雨樓,那時候她只是個八歲的孩子,是個不多久前死了相依為命的娘親的孩子。當那一家子在歡聲笑語里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時,她在陰暗潮濕的地窖里餓著肚子,當那一家子在血泊里針扎呼叫時,她在陰暗潮濕的地窖里餓著肚子……然而當她從那個地窖里爬出來時,那些曾欺辱打罵過自己的所謂親人,一個個的都絕了氣息!
然而,那個八歲的孩子,對著滿地的血水尸體,有的不是恐懼、害怕、哭泣、興奮……等任何一種情緒!她只是面無表情地蹲下身,撿起腳邊的一只沾染血水的雞腿啃著。那輕輕的咀嚼聲,讓一邊幾個善后的黑衣人都不覺得直打寒顫。
月落便是那時候出現的,那時他就像現在的自己一樣,站在高高的房頂上,俯視著一地的血雨腥風。當風吹起他寬大的潔白衣袖時,她看到那里有用金線細細繡的“風”字,只是那時她還不知道那個金色的字代表著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因著他的出現,那圍著自己的黑衣人才一個個離去或者是死去!她只是盯著一把劍,黑色的劍,她記得就是那把劍刺穿了娘親的咽喉,如今它就躺在地上,那只握著劍柄的手早已失了生機。
......
“你該去看看的?!睆暮诎堤幘従徸叱鲆晃话滓履凶樱路鹬皇且徊?,便來到那個陷入遙遠回憶的女子身邊,并向她伸出手去,“看一看吧!”
遠處的廝殺已漸入尾聲,當兩人聯袂而來時,場中只剩下了趙公權,趙家的家主。
“風雨樓!”趙公權以劍拄地,用以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粗请S風翻動的白衣上的風字,趙公權喘了一會氣后仰天長笑,“我趙某何其有幸,竟能勞動風雨樓?!?br>
“你是不夠格。”月落彈彈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微微笑著看向天空,“又是個月圓夜呢!趙家主就不曾想起些什么么?真是遺憾呢!”
“你……你和唐家什么關系?”趙公權聞言蒼白的臉更是退盡最后一絲血色。
“她叫唐滿霜?!痹侣渲噶酥干磉叺呐?,淡笑道。
“你……你……”然而一句未完,黑色的血液溢出嘴角,阻去了最后一句話。
“‘英雄?!?,”月落回頭看看身邊那不曾說過一句話的女子,“倒也是福氣!”
“落!”滿霜有些不安的看著月落,“這是我第一次行動!”自加入風雨樓后,雖是掌管十二堂的藥堂,然而這卻是她第一次行動,雖然風雨樓做的是暗殺的生意,然而像這樣明目張膽的滅人滿門倒也是第一次,這是很多人都不明白的地方,更何況還是樓主指定滿霜姑娘親自組織行動。
那時候滿霜十三歲。
“英雄冢”都是風雨樓中獨門毒藥,是沒有解藥的。“英雄?!币话愣际菢侵杏脕響徒渑褬堑茏拥?。中了“英雄?!钡娜?,表面看起來完好無損,內里五臟肺腑卻是在一點點腐爛,而爛的過程中中毒的人一直都是清醒著,是一種十分陰狠的毒。也因此“英雄?!笔遣槐辉试S隨意用的。
“嗯。也會是最后一次吧!”月落微笑著,笑意卻是不達眼底,“倒也是他該受的?!痹侣鋼炱疒w公權跌落在地上的劍,細細看著,五指微動一柄殺人利器便寸寸斷開。
......
“啊……”昏暗的燭火中傳來女子的呻吟聲。
“姑娘,你醒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聽到床上傳來聲響,那個坐在床畔打瞌睡的嬋兒忙拉開垂帳查看。
“出去……”傷口的疼痛使滿霜的聲音暗啞無力。嬋兒還想查看傷口的,被她冰冷的眼神制止,只好退出房去。
又做那個夢了么?是夢么?漸漸的早已分不清夢與現實了!
那是她第一次殺人。
一直以為自己忘了所有,卻原來在記憶的深處還是那么的深刻!
聰慧如她又豈會不知道,月落是恨著唐家的,盡管她不知道所恨為何,可她知道是那一份恨逼的他們進不了分毫!她不知道當年他是出于何種目的,將傷痕累累的自己從那尸堆中帶回風雨樓,她只知道從那以后他便是她唯一的親人!
她知道,他們是活在黑暗里的同一種人!
當她看到那個女孩的第一眼,便從心底散發出一股冷意!她對著自己笑的天真無邪,笑叫著“姐姐,你真好看!”時,那燦爛的笑容像寒冬里的一縷陽光,讓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忍不住要去靠近!
呵,一個殺手怎么可以有天真如幼兒的笑容!
那樣的笑容,月落也是歡喜的吧!畢竟自己和他是同一類人,是需要光亮的人!而眼前的女子就是那一束照在暗夜里的光!所以她怕了,第一次違背了樓里同門不可相殘的禁令!
自己不殺她,她也是活不久的吧!呵呵……想到那個女子,滿霜不禁低低笑了,那樣一個女孩子,一個殺手,該怎樣在這個血雨腥風爾虞吾詐的江湖中存活??!
3
“做夢了?”月落拉過一張椅子在床邊坐下?!澳氵@樣可不行啊,當年那個在血堆里吃雞腿的孩子,多可愛?。 ?/p>
“還記得趙公權么?”見滿霜不說話,月落望向窗外,他記得白天的時候,有一只麻雀停在窗外的樹上,“十二年前他是被唐家逐出門的一個家臣,也是他在兩年后一夜間滅了唐家滿門。”
“不……不是……你?我以為……”聽著月落的敘述,滿霜有些反應不及。
“以為什么?我殺的人么?算是吧,呵,那一夜他若不動手,我也是會的!”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怖而又痛苦的事情,月落的周身彌漫著一股殺氣,逼的人不敢靠近分毫。那一刻他的眼神仿若荒漠中饑餓的蒼狼!
“那那我們……”小滿想著,唐家不是他殺的,那他們之間不是就沒了那七十二條人命的阻隔么。
“你還是不知道啊!”月落搖了搖頭,開始收拾桌上的藥瓶,“你知道七星巖么?”
“七星巖?慕容家?”
“我有個姐姐,她很漂亮,美麗端莊,那天是她大喜的日子啊,她是要嫁去唐家呢!”
“唐家?”
“是啊,唐家!可是新郎帶來的不止是花轎,還有大片大片的血!”月落嘴角始終帶著一絲微笑,“那一天的血將七星巖的石頭都染紅了呢!紅的就像彼岸花,一朵一朵開在墻壁上,開在石階上,開在我的叔伯我的兄弟姐妹身上……你見過彼岸花么?”
“啊,三十!”滿霜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的褪去,“是三十條人命,不是七十三啊,不是七十三!”
“那天,我去山上采一捧漂亮的血蘭,送給我出嫁的姐姐,那是她最愛的花。卻不小心被困在了山崖里,等我回去時……只看到了滿地的尸體,我的姐姐,我那漂亮的姐姐啊,她就穿著大紅的嫁衣,躺在冰冷的地上……只是為了一把劍??!”
“落!”滿霜伸手拉住月落的衣角,張了張口,卻什么也沒說。
是啊,她還能說什么呢?說她也是恨著唐家的?說她只是爹爹一夜風流的產物?說她相依為命的娘親死在了大娘的劍下?還是說她只是在唐家的呆了三天,而那三天也是在受著非人的折磨?可那又怎樣呢?
她姓唐?。∷拿恳坏窝夹罩瓢?!
“你,你為什么要把我帶回風雨樓?”
“你知道彼岸花嗎?”月落將目光從窗外收回,看著那個蜷縮在床上的女子,微微一笑,“傳說彼岸花是開在地獄的一種花,它的花葉在永寂的黑暗中,各自孤獨著。每晚,我都夢著大片大片的彼岸花,那么的美麗妖艷?!闭f著他站起身來,對她微微一笑向門外走去,“你也要夢著啊?!?/p>
為什么沒受過唐家一絲善待的她卻要替他們背負著仇恨的重量!
公平么?
公不公平還有意義么!
想著,她笑了。
他們的笑是一樣的,一樣的笑不到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