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讀《紅樓夢》之時,恰與書中人物一般年紀,十多歲,尚不諳世事。讀書往往囫圇吞棗,貪那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與絲絲縷縷的感情,卻又心懷叛逆,在課堂上恣意背著《葬花吟》,只因覺得寫得美,音韻也美。白駒過隙,轉眼而立,《紅樓夢》雖算不得案邊常備,卻也時不時翻看,每次皆如蔣勛先生一般,隨意捉起一個章節(jié)便讀起來,及至乏了抑或有事,又輕松丟下,下一次再讀,卻不拘于上一次斷開的地方,因此,整本書翻來覆去,倒也讀了好幾十遍,只是從未從頭到尾、按部就班——每個章節(jié)有每個章節(jié)的美,各有滋味。這也是章回體小說的好處。
常年在外,讀《紅樓夢》的機會便少了些。去年因各種機緣,不期遇到了周汝昌先生與蔣勛先生品評這書的文字,書曰《紅樓小講》與《夢紅樓》,先后讀了,竟崇敬得不行。二人往往能從細微之處,挖掘出一個我未曾見過的《紅樓夢》,心如細發(fā)又能自圓其說。每見驚人之語,我便感慨,自己如何未能發(fā)現(xiàn)這等妙處。只不過,周老先生心懷偏愛,一口咬定是寶玉湘云白頭偕老,又兼“考證”出甄寶玉才是神瑛侍者,這讓《紅樓小講》倒多了幾分牽強附會,怕是曲解了曹翁之本意。所謂“過度解讀”大約即是如此吧。
而蔣勛先生的文字卻與之大大的不同。他本人的個性里有著纖細敏感,因此讀《紅樓夢》時,也將這種個性帶入了書中;他常常善意待人,換位思考,因此把所讀所感落在紙面上時,也多為那些“反面人物”翻案;他讀懂了曹翁的追憶與懺悔,因此盛贊那絢爛的青春……跟隨著蔣勛讀紅樓,才能看到被忽視、忽略的小人物、小事件,才能細細回味看似不經(jīng)意的舉動與對話,也才能心懷悲憫,重新審視對曹翁筆下的每個相關不相關的人物。
早在中信版的《夢紅樓》之前,已有上海三聯(lián)書店的《蔣勛說紅樓夢》。后者可謂將前八十回的《紅樓夢》拆開了,揉碎了,一字字、一句句、一段段、一章章地講給旁人聽。他讀得細,哪怕是一個簡單的詞,他也能點出其中的匠心。不過,私以為這一套八輯的《蔣勛說紅樓夢》并不適合未曾讀過《紅樓夢》的人直接讀起。條分縷析固然精彩,可讀小說時候的那種淋漓暢快卻會蕩然無存。只有如蔣勛先生一樣,讀過數(shù)遍,發(fā)現(xiàn)過書中的美,強記了大大小小的情節(jié),再讀這本書,才會發(fā)掘種種的妙處。
譬如,你看王熙鳳予王夫人匯報每日情況,除卻自己無法做主的大事,便是芝麻谷子的小事,惹得王夫人說,那些事兒你自可以做主,不必匯報了來;而那中間大大小小的重要事情,她倒是一力應承下來,樂在其中地攬事兒。曹翁不明說,只藏在一舉一動之中。又如,秦氏可卿早早地就沒了,我們只以為是她得了病(或與公公賈珍有染),卻沒想到蔣勛先生點出了是她心性的問題。她是寧國府里掌權的人,與王熙鳳是不相上下的人物,只因凡事求完美(表字兼美),很多事情便隱在心中,兼出身寒門,輩分又是最低(比寶玉還要低一輩),更多了一份小心。這樣的人卻又要管著寧國府里的上上下下三百口,又如何得長壽?初讀《紅樓夢》,覺得熱鬧、有趣,這哀傷的一面都藏在繁花似錦的排場里。可真待蔣勛先生一下點破,才覺出一種悲涼。因此,若爛熟無情節(jié)做基礎,讀這八本書就不容易真正地體味到其中的精彩。
繼此書之后,又出現(xiàn)了中信的“蔣勛說青春紅樓系列”,即《夢紅樓》與《微塵眾》。這兩本書做得極其精美,分別取了“青春”與“小人物”這兩個點,把《紅樓夢》按照新的順序,重新做了一遍排列。
我讀《夢紅樓》時,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相比到處探尋“草灰蛇線 伏脈千里”的寫作手法, 我反倒覺得這歌頌青春、緬懷青春的情緒才是曹翁的意趣所在。若說這是蔣勛先生一人的感受,不若認為這是他與林懷民先生一同發(fā)出的感觸。云門舞集十周年,誕生了舞劇《紅樓夢》;蔣勛先生為此多處演講,最后編成了《夢紅樓》的前身《舞動紅樓夢》。如此一想,書中章節(jié)的跳躍也有了緣由。及至最后一章,舞劇《紅樓夢》的大幅劇照穿插在文字之間,仿佛將蔣勛先生的心思一下子活化了。我們這才看出原來青春是這么的美,這樣的明媚,那讓人牽腸掛肚的主角與配角只不過是十幾歲的孩子呵。
《夢紅樓》里除了青春,也說到了其他,真與假,情與愛,生與死全都一股腦兒塞了進來。這些在青春期中不經(jīng)意之間的經(jīng)歷構成了這鴻篇巨制的注腳。且看那情與愛,誰人在那段躁動的年紀里沒有經(jīng)歷過?書中并不認為寶玉是同性戀,對于寶玉與襲人初試云雨也認為是一種自然的躁動。蔣勛先生將常人難以啟齒的情欲放置于那段特殊的生命時期,他看看故事,又看看現(xiàn)實。所以,看似言之他物,其實他還是在說青春時的感覺。若沒有這樣豐富的情感,青春就少了本該有的感覺。若不理解這是一本關于“青春”?的小說,那便失去了閱讀的一種快樂。
相形之下,《微塵眾》倒多了幾份沉重,不復那種明亮的顏色。《微塵眾》已出版了兩本,想來至少還應該有一本才對。蔣勛先生曾說過,他這一生中也遇到過胡攪蠻纏之人,可氣又可恨,卻又沒有辦法當面與那人撕破臉,于是乎,他把這滿心的憤與惱都寫了下來,寫著寫著,他似乎明白了那些人何以變得如此,心情也隨之平復,轉而充滿了愛憫。這種換位思考帶來的轉變也發(fā)生在他讀《紅樓夢》的過程中。最為突出的例子便是著了鳳姐兒道的賈瑞。
初讀第十二回,不由得與王熙鳳一樣的心情,暗自嘲笑這賈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王熙鳳何等人物,賈瑞與她提鞋怕都不配,竟敢斗膽向她示愛。看著王熙鳳整他,覺得很是解氣;看著他被整死了,撫掌暢快。然而再讀一讀,又覺得似乎這不積陰德的手法太過陰損,及至讀到蔣勛先生為賈瑞單獨寫的這一節(jié),才與先生一同,從心底里生出對這個人物的同情。他就像初戀時候的男女,對方說什么便信什么,甚至連“死了我也愿意”的話也說得出來。是了,對賈瑞之流的嘲諷之心或起于自視甚高,直到把自己放在與他同等的位置上,才會發(fā)覺,那竟似是自身隱而不見的另一面。
這個人物在書中占了一個章節(jié),而那些匆匆提到、一閃而過的人物,蔣勛先生也沒有放過。印象里最深的,當屬北靜郡王與二丫頭,他們出現(xiàn)在同一章節(jié)里,先后與寶玉牽扯出或深或淺的緣分,因此在這二人之間也構成了一種有趣的對比。現(xiàn)實世界中,這兩個地位懸殊之人是無論如何都遇不上的,而有了寶玉的引線,卻似架起了一座平等的橋梁。或許,對于曹翁,對于蔣勛先生來說,這些看似微小的人物,實際上卻都是平起平坐的,誰也沒有高出來一截罷,頓時有了一點“眾生平等”的意味在其中。
從《夢紅樓》到《微塵眾》,從青春的美到個體的美,那些藏在文字背后的喜怒哀樂共同鑄就了紅樓之美。我猜想,也許蔣勛先生也愿意談一談毀滅的美,虛幻的美——每一處興盛,伴隨著的都是衰亡,反之亦然。元春與秦鐘,一處高升鳳藻宮,一處遠踏黃泉路;可卿與鳳姐,一處云板托夢歸幻境,一處對牌攬權掌寧府;一興一亡,兩相對比,更覺世事無常。然而,又能有多少人能居安思危,明白禍福相依的道理呢?!大約家族衰敗后的曹翁對此最有體會吧。因此他筆下的《紅樓夢》又多了一層看破塵世后的美。
不得不插嘴說一句。無論是《夢紅樓》,還是《微塵眾》,其實都是從《蔣勛說紅樓夢》中細心摘選出來的。或許散布在講故事般的敘述中,尚不覺得怎樣,可一旦集結成文,方才覺得蔣勛先生的心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