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這個東西的時候,家里人正在推麻將。門外不斷傳來某中老年婦女的聲聲喊叫,每一聲都是一個不同的名字,約莫喊了十個人吧,然后周而復始。最初我猜想她是快遞老師,過年期間奮戰(zhàn)在崗位第一線;后來我猜想她是包租婆,挨家挨戶收割舊賬;當然也有可能是人販子,正盤點人頭清算今年的營業(yè)額。
我們云里、霧里,二零一四年就這樣過去了。除夕那天我風寒發(fā)燒,到年初二才恢復精神。就像老天請我喝了次大酒,酒后夢醒得以忘卻之前的三百六十四天。忘卻歸忘卻,二零一五年不比以往時候來得更晚一些。新年并無新事,一切還得照舊,所以我們還是推麻將、送快遞、收舊賬和販賣人口。
天知道上一段我有多想寫下這個云淡風輕的王小波式的開頭:
“我們讀書、寫作,二零一四年就這樣過去了?!?/p>
很可惜,我并沒有做得更多值得老天請我連喝三天大酒,端起酒杯還沒喝上就先面紅耳熱,去年玩得不盡興,這讓我感到十分羞慚,在老天面前抬不起頭。一四年至一五年的時間軸上,有我二十歲一處端點,二十年里我途徑了自戀自大、自怨自艾、自暴自棄,到底希望回到起點,當我熱望的雙腿粉碎性骨折,這才想起潛質的拐杖和才華的義肢,借著它們兜兜轉轉周游世界,最后發(fā)現(xiàn)終點就是起點。這不是無用功,地球是圓的,我見識了另外一面。
更年輕些的時候,大概是受了多例少年成名的天才教育,使我覺得二十歲遙不可及。二十歲就像三四五六七十歲一樣永遠不會到來,一是高中現(xiàn)世感強大到剝除了未來的念想,二則不敢相信自己能在庸俗世界同流合污茍且這許多年。所以早就立好遺囑,以防隨時斷了活下去的信念。
而今我不再需要從與世界的對抗中汲取生活趣味和生存力量,但我卻無法非難以前的自己,那已經是另外的時光中另外的朋友,他和我之間的交集存在于經驗領域。
我二十歲,毫不覺得自己年輕,更談不上有為,我連下一天什么樣都不知道,更談不上下一年,下半生了。如果今天街上來個算命的告訴我未來的職業(yè)是什么,哪怕他說是復辟做皇帝,我也覺得是個詛咒。設定會敗給隨機,計劃周全會敗給陰差陽錯,具體而微的遠景假想則是氣勢逼人的海市蜃樓,只具有美學上的意義。
常想,但凡有可能,我過著的應該會是偽知識分子式的生活。國文外文藝術學術,從這里面尋找意義。雖然從廣義的概率上講,以上四者希望同樣渺茫,但光是想想光是在此列舉就讓人心情愉悅。知識分子這個頭銜當然好,但若要付出什么奇怪的代價,就讓人興趣缺缺。畢竟決定是否知識分子的,應該是這種生活方式的保持,而不是這人曾經像這樣生活過的光輝歷史。知識分子作為職業(yè)總是比較持久,一生都沒法退休。
沒有名頭比較難混,可以當我是在野知識分子或者編外文人。新的一年里我愿意讀得更多,寫得更多,收復失地,打開格局。至于所謂人生重要關頭的種種選擇,本就不在我的考慮范疇之中。我從小就明白自我放縱的樂趣,管我的人太多,自己總該對自己好一點。那些無關緊要的俗務抉擇往往視而不見,我很清楚自己精力有限,人生苦短,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都已經是千難萬難,沒有那個閑情雅致去事必躬親。好比是清倉大甩賣,件件十元樣樣十元全部十元,可我手里只有十元錢。
人類不自由的根源在乎覺悟不夠,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也沒能混出什么覺悟來,只是覺得人生棋盤,步步都險,比起落子躊躇,還是先搞清下的圍棋象棋跳棋五子棋飛行棋到底哪種明智得多。
自我剖析人生總結其實沒什么可寫,想到八九分,寫下來只五六分,轉手到別人那里,二三分都不剩。倒不如編幾個善意的小故事,讓一千個哈姆雷特或者哈利波特自以為了然其中的大道理。這是對讀者,也是對作者本身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