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且說龔自珍回到住處,心中既懊喪,又快意。懊喪的是一桿稀世玉簫明珠投暗,快意的是,那個不可一世的貴胄公子被他整治得狼狽不堪。但隱隱又有幾分失落:那貴胄公子在他眼中充其量只是一只小蟲,那些尸位素餐,昏聵無能的王公大臣,那些得過且過,鄙陋狹隘的巨官大蠹,將朝廷搞得烏煙瘴氣,將國家弄得死氣沉沉,他們才是心腹大患。
經過六次會試,始中進士,卻只能擔任中書、主事等品階低微的官職。他不甘在庸庸碌碌中虛耗年華和智慧,他費盡心力,要找到一個能夠施展才華,報效國家的位子,卻每每事與愿違。激憤之余,他常常蓬頭垢面,出入酒肆,呼酒買醉,排遣自己的末世悲情。
此刻,心煩意亂的龔自珍奔進書房,揮腕擬管,噌噌噌寫下了四句詩:布衣三十上書回,揮手東華事可哀。且買青山且酣臥,料無富貴逼人來。
他一遍遍展玩,一遍遍誦讀,他年輕、驕傲的臉上禁不住淚流滾滾。不知過了多久,竟然在且悲且憤中伏案睡去……翌日一早,家仆將他搖醒,遞給他一張請柬,落款寫著榮親王奕繪。龔自珍正要隨手拋掉,突然覺得這王爺的名號似乎耳熟,又沉思片刻,命家仆道:“快去給我備好官服!”
片刻功夫,龔自珍乘著馬車來到了太平湖畔的榮親王府。下了馬車,早有王府的仆人等候,他們引領龔自珍穿甬道,過亭榭,翻過奇石嶙峋的假山,沿著丁香樹簇擁著的青石大道走向了正堂。早有一名仆人通報:“王爺,先生到了。”
龔自珍抬眼望去,只見正中的座位上端坐兩人,一人面目安詳端莊,正是昨日湖邊見過的榮親王,另一人鳳冠霞帔,姿容俏麗,仿佛在哪里見過,但猜想必是王妃,便不敢細看。龔自珍正要施禮,卻見王爺早已從座榻上起身,走下來,挽起龔自珍的臂彎,親切地道:“龔先生,快請上座!”
龔自珍推讓不過,只好坐在王爺的下手。還未開口,卻見王爺變戲法似地從袖中抽出一桿晶瑩透亮的玉簫,遞向龔自珍:“先生,這玉簫今日完璧歸趙了!”
龔自珍定睛細看,果真是自己昨日賠給別人的玉簫,不由激動萬分,雙手顫抖地接過來:“王爺,這是怎么回事?”
王爺郎朗一笑:“那個順天府尹的兒子,被本王又哄又嚇,乖乖地雙手獻給本王了!”
王妃忍不住咯咯笑起來,龔自珍仿佛瞬間被這笑聲扯成碎片,一片一片飄落在十年前的蘇州城,湖水,小亭,寺院,皓腕……他遽然起身,驚叫道:“太清!是你!”
顧太清眼光仿佛朗日下翻出許多流嵐,蒼遠而飄渺:“定庵兄,別來無恙?”
王爺驚詫地問:“你們認識?”
顧太清笑道:“賤妾十年前偏安蘇州,見識過蘇州城許多才子佳人的風采,也誦讀過珠玉錦繡的華章。”
王爺附和道:“定庵先生名震華夏,是本朝屈指可數的大才子,本王也是敬仰無比啊!”
龔自珍意興勃發:“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
王爺又問龔自珍那一日在湖邊何為,龔自珍說,他從朋友處得來玉簫和曲譜,便躲進湖山僻靜處揣摩,偏偏又被惡少打擾。
王爺道:“太清我們兩個詩酒唱和,也常有些詩詞偶句,只是才情淺薄,難以窺其堂奧。幼子載釗頑劣,至今尚未就塾,龔先生若不嫌棄,就做王府兩代人的老師吧?”
龔自珍心花怒放,他不由得瞄了太清一眼,見她眼中仍然水霧氤氳,迷離難測,便忍不住狠狠點了點頭。
且說龔自珍離開王府,回到住處,依舊上心花怒放。奔進書房,一連給幾個朋友寫了便箋,約他們到“江南春”酒樓一醉。酒至半酣,突然有內閣的差役來請,說是地方來了緊急奏章,上官命他速回衙門擬寫“票簽”(供皇帝批閱選擇的處理意見)。龔自珍被壞了雅興,罵不絕口,幾個好友連哄帶推將他送上馬車。
到了他們,攤開奏章,他突然讀到廣東巡撫的密奏,言及大英帝國在廣州沿海的種種暴虐勾當和不法企圖,認為皆為鴉片銷售所引起,竟然給圣上建議“開煙禁,取財利”。
龔自珍心中大怒,乘著醉意,揮筆在奏章上寫了幾句篡改詩經的詩文:“相鼠有皮,人而無知。人而無知,胡不遄死?”
寫畢,擲筆于案,竟然揚長而去。
翌日一早,龔自珍還在昏睡,幾個好友匆匆趕來,擠在他床前,將他搖醒。一人見他睜開眼睛,火急火燎地道:“定庵兄,你只有擬寫簽票之責,并無涂抹奏章之權,你闖下大禍了!”
另一個道:“有朝臣劾奏你蔑視朝綱,踐踏法度,詆辱上官,要都察院治你的罪了!”
龔自珍坐在床頭,沉思許久,終于模模糊糊地想起了昨晚的事情,心中不由的一陣緊張。
大家紛紛出主意,有人主張趕快見中堂大人負荊請罪,有人主張快給圣上上表自劾。就在這時,家仆進來稟報,說榮都察院的差役來來了,要帶先生回院交差。
龔自珍惶恐之中方寸大亂,幾個朋友也無計可施。他們只能目送龔自珍凄凄惶惶被差役帶走。
出了胡同,龔自珍不禁悲從中來,仰天長嘆:可憐我龔定庵才也縱橫,淚也縱橫,雙負簫心與劍名!
就在這時,一頂大轎突然橫在差役面前,眾人正在納罕,卻見從轎里走出一個身著石青色錦雞補服頭戴三眼花翎的王爺。
眾人立即上前問安,王爺卻輕描淡寫地對差役道:“勞煩兩位,回去稟告察院的上官,本王要事與龔先生商議,想請龔先生到王府小敘。你們上司若責備,便全推給本王。”
王爺帶龔自珍回到王府,他見龔自珍眉頭緊鎖,反而寬慰道:“定庵先生,本王總管的宗人府正缺少一個稱職的主事,定庵先生若不嫌棄,宗人府必定虛席相待。”
龔自珍感激萬分,連忙謝過王爺。
王爺又道:“定庵先生到宗人府任職,本王與都察院的長官略作交涉,他們當不會再加以窮究。
龔自珍心口巨石落地,興致頓起,立即提出要為小王爺指點詩文。榮親王大喜過望,立即親引龔自珍到書房。
太清與小王爺載釗正伏在書案吟誦詩文。太清看見龔自珍,輕輕一笑,頓時覺得周身彌滿了春日融融的暖意,他走至小王爺書案,激情澎湃地與小王爺宣講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推了推龔自珍的胳臂,他瞬間從唐詩宋詞里走出來,王爺不在身邊。顧太清手捧一盞熱茶站在他身后。
龔自珍突然覺得自己飛到了一片白云之上,身心化作一片片雪白晶瑩的水花,在蒼穹里,在白云銀色的暗影里飄灑。他接過茶杯,透過氤氳的水霧,他看清了太清的眼睛,那眼神中也有一種水霧,那水霧中有碧泉,有柳影,有云翳,有悠遠群峰……
他一把緊緊地攥住了顧太清的纖纖玉手,握在掌心。
顧太清沒有沒有掙脫,眼睛里只有水花在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