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江湖中人做事,向來講究。
所謂的“名門正派”,講究個順應天道仁義,而被歸類為所謂的“歪門邪派”,則就沒那么多計較。
尋遍江湖,凡醫(yī)術高明者,入得了每十年一次首榜的,從沒有出現(xiàn)過一個叫“司南音”的,哪怕是一個“司”姓,也無。
更不必說,“司南音”,是男是女,何門何派,師出何處。
然而總有那么些人,尋常江湖事倒是不放在心上,一副“事不關我,我若何顧”,偏偏以打聽冷偏門來作為喜好,并無旁的非常原因,只因一個傳聞:三十三重天,離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除了相思,天下沒有她治不了的病。
三月桃紅,四月秀葽。這一年滿目繽紛的桃林小徑上,比尋常多了一名生面孔的男子,逢人便問蘭香小筑如何去。
蘭香小筑在與這片桃林相鄰的十里八村都很有名,且不說大人,即便是孩童凡是能開口言語的,縱是不能說個所以然,但也都知道“蘭香小筑”這個地方。可也僅限于這桃林附近的十里八村。
八村之外,再無人識。
蘭香小筑的主人,是名司姓女子,人們都習慣稱呼她“司姑娘”。
司姑娘醫(yī)術非凡,雖說如此,可也并沒搶了當?shù)啬切┽t(yī)者的生意,一來,尋常小疾,旁人能治的她不治;二來,每月只有初七、十五期間坐診。之外的時間,一律閉門謝客,無人知曉她去了哪,做了什么。就好像,無人記得起蘭香小筑開于何時,起于何時。
可縱使只有九天時間開門,其它天里,少不得有些人懷著“僥幸”心理而守在蘭香小筑門前,以期司姑娘能破一次例。
可一次也沒有。
時間久了,人們便謹守那“九日之規(guī)”,但少不了的被好事之人傳開,說蘭香小筑的女主人不近人情,性格怪癖,并以此杜撰出許多版本匪夷所思的故事來。
經過的一位老者給男子指了指路,過了這片桃林,看到門前有幾棵海棠的地方,就是。
不過現(xiàn)在去的不是時候,司姑娘不見的。
男子沒多說什么,笑著拱手道謝,尋路而去。
過了這片大得出奇的桃林,有一座圍著一圈用青藤蔓爬而成圍墻的院子,門面不大,招牌也不大,只在那青藤之上,懸掛著一塊小板,上面刻著“蘭香小筑”四個字,小體楷書,字跡娟秀,并不起眼。
男子整了整衣著,前去叩了叩門。半個時辰后,依舊無人應。
經過的一個小孩,嘴里不知吃著什么,含糊不清地朝他嚷道:“今天十八,司姑娘不在家,你等也沒用,即便是在,里面也不會開門。”
“為什么?”
“因為那是她的規(guī)矩,村里人都知道。”
男子笑了笑:“我是外地人。”
小孩覺得跟大人說話著實無趣,嘴里嘟嘟囔,一副“愛信不信”的樣子,走開。
男子再次叩門,果然,仍是無人應。
門前海棠樹下,男子背靠而坐。
等。
暮色四合。
男子靠著樹些許乏力,臉色蒼白,冷汗滴落,原先經過刻意壓制的陣痛再次襲來,心如刀絞。眉眼之間,盡是一副衰亡之色,嘴唇不知是因疼痛而咬的發(fā)紫,竟然有些哆嗦。
然而,衰亡之中,那雙明眸里,隱約著一絲光華。大概是到了極限,男子覺得困倦,雙目微合,也終于合上。
昏厥前的一線光亮,疑是聽見門開聲。
2
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天色已是大亮。男子躺在一張干凈的床上。
窗子透過來,外面的日頭正敞亮,門外傳來男子熟悉的杵藥聲,一聲兩聲,聲聲扣心弦,敦實而厚重。男子撫了撫胸口,竟有種無比的暢快感。
杵藥的,是一位女子。
聽見腳步聲,女子面無表情頭也不抬地說道:“最好還是再躺會,你的身子,虛的很。”
男子看著這個衣著素雅怡人又顯傲慢的女子,不僅噓聲道:“你是,司姑娘?”
“是。”
女子依舊是沒有抬頭。
“在下莫攸寧。”
“既然好了,你也該走了。”
“好了?”司南音并未曾抬頭,自然不知此時莫攸寧臉上那抹淡然一笑,“聽聞姑娘醫(yī)術超群,當真解了我的毒?”
“現(xiàn)在還不知如何化解。虧你內功深厚,壓制得了這種匪夷的毒。”
“不怕姑娘笑話,在下也只是略通醫(yī)術,又有幸遇高人,施法暫時壓住這毒,但終歸不是辦法,為作長久打算,這才從江湖傳言中,前來尋求姑娘,還望姑娘,施救與我。”
“江湖傳言,多半是好事之人,肆意由說,不可信。何況我鮮少踏入江湖,怕是要讓公子失望。”
“司姑娘——”
“既知我‘蘭香小筑’,若當真求醫(yī),不妨下月初七再來。”
“看來姑娘的規(guī)矩,傳言不虛。姑娘昨夜肯打破規(guī)矩施救,實在令在下受寵若驚。”
司南音手中藥杵微微一頓,這才抬起頭,秀目之中,大有不悅。
莫攸寧借住在村里一戶人家閑置的空房內,一日只食兩餐,格外清淡。忘記多久沒能這般踏實安心地睡過,窗子外便是那片桃林,桃林之外,便是那抹海棠。
卻正是——
一從梅粉褪殘妝,涂抹新紅上海棠。
開到荼縻花事了,絲絲夭棘出莓墻。
只是照舊的他還是做夢,夢中燈下讀書,讀著讀著,卻從字里行間,流出血來,燈火里也是,硯臺里也是,連從窗外擠進來的風里都是血腥味。
驚醒,燭火尚未熄,清冷的光映照著他明了又陰暗的眼睛。
3
初七,莫攸寧如約而至蘭香小筑。
其時門前往來如織,車馬盈門。前來就醫(yī)的人一直排到不知幾里深。
等到前面那人從小筑里出來之后,夜已入半。莫攸寧理了理衣衫,款款而進。
少坐片刻,司南音便拿著一張單子出來,遞與他手里。
“這大概是你時常所用過的藥,你且看對是不對。”
莫攸寧將那單子拿了過來,只一略看,心中驚詫之色不禁凜然,當下只是服帖說道:“司姑娘果然妙手,傳言不虛,僅是為在下切過一次脈,便這般出神入化。”
“公子謬贊。那晚你昏厥門前樹下,替公子把脈之后,生平之前并未曾遇到過如此詭異之毒,當時并未曾想到好的法子,這單子,也是這半月多時間,冥思苦想才得來的。只是——”
司南音頓了頓,指了指那單子,噓聲說道:“公子身骨虛弱異常,這毒恐怕是難以一次根除,照著這法子,時日久了,也便能去除個十之八九。若是公子想尋求個快捷的法子,蘭香小筑這,怕是要讓公子失望了。”
“多久?”
“少則五年,多則十年。”
“只怕我這身子熬不到那個時候。可否賭一把?”
“賭?”
“看來司姑娘并不知道自己在江湖上的名號——鬼道圣手。”
司南音不禁笑了起來:“那些人的話,也是不足信的,只不過略曉醫(yī)理,若是真有那本事,我何若還待在這里。”
“略曉醫(yī)理的人是不會說出‘除了相思病,天下沒有我治不了的病’的。”
司南音覺得好笑,一時啞然。
“病由心生,毒由外來。蘭香小筑從來不問江湖事。”
“有人的地方,即是江湖。”
司南音沉吟片刻,“既然公子執(zhí)意如此,小女子愿意一試,只是公子得先允,生死與蘭香小筑,具無干系。”
莫攸寧起身作揖笑道:“一切悉聽姑娘尊便。”
4
蘭香小筑從此多了位常客。
這位客人與尋常人不太一樣,明眼人一瞧便知,這人病的不輕。但盡管一副病怏怏的樣子,待人卻是極好的,溫文爾雅,處事周貼。儼然是哪門富貴人家的公子,禁不住讓人吁嘆,上天如此不公,好端端的人,偏偏害得久治不愈的病。
村里的人格外注意他,卻并非是因為他若不是害病,不知又要讓多少人家待字閨中的姑娘為其傾倒,而是因為他成為“蘭香小筑”的特例——隨時可以進出——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倘若流傳進江湖,勢必也讓整個江湖中對“蘭香小筑”感興趣的人出乎意料。人們都以為司姑娘又改了規(guī)矩,于是除卻初七十五期間,更多的人前去尋醫(yī)問藥,但無一例外,吃了閉門羹。
日升日落,蘭香小筑的廊檐上不知掛了多少味藥。
司南音每日只是研藥解藥,并無其它事宜來做,莫攸寧時常來走動,也只是在一旁默默看著她沉思的舉動,又或者自顧自地坐在一邊翻看醫(yī)書。
司南音有時靈感忽然現(xiàn),想到什么關乎對癥下藥的,便問他現(xiàn)今癥狀,他都一一照答。只是這一日,莫攸寧看似漫不經心地多說了一句:“或許,司姑娘可以一試‘以毒攻毒’。”
“如何說?”司南音的視線依舊停留在面前那一攤方才搗碎的幾味藥之上。
“聞聽司姑娘有種獨門奇毒,喚作‘醉黃泉’。中了此毒,如人飲水,第一日并無任何感覺,第二日略顯困倦,第三日乏力嗜睡,第四日陷入幻象,第五日囈語不斷,第六日喜怒無常,第七日神情祥和,第八日七竅流血而亡,第九日恰如其名‘醉黃泉’。”莫攸寧說這話時候,有意無意地看著司南音,一字一頓,娓娓道來,不夾雜任何情緒,似是說著一件尋常事,然而若是換作尋常江湖人來聽此事,那九日,哪一日都足以掀起驚天駭浪。
司南音依舊沒有抬頭,似乎從來都不喜歡“抬頭”這件事,她不動神色地應道:“這毒害人著實不淺,早前就已將其毀棄。”
“傳聞司姑娘先前為‘西泠閣’做事。”
“公子知曉的,當真是不少。”
“西泠閣做事,不講天道,處事盡失仁義,歷代閣主陰狠殘忍,江湖中人,無不聞之色變,喪魂落魄。姑娘如此聰慧才情的人,他們怎會放過?”
“誰說我離開西泠閣了?”
“沒有?”
“既知西泠閣做事風范,自然曉得凡事隨心而至,近年小女子只是覺得有些乏累,不過是漸離教務。活著加入西泠閣的,從來沒有活著自由離開的。”司南音冷笑。
這也難怪江湖人送她“鬼道圣手”的名號,她救治的多數(shù)是半步入鬼門的人。這“鬼門”,指的是西泠閣,更指的是人心。
莫攸寧一時沉默,思忖片刻,起身便要告辭。
司南音忽地抬頭看向他,冷冷說道:“并非歷代閣主都如傳言那般陰狠殘忍。”
莫攸寧回身看去,但見司南音目光幽幽,不禁失神,慌忙別過頭,離去。
5
三日后,莫攸寧去鎮(zhèn)上一家頗有名氣的酒館打了些新釀的竹葉青,又買了些鮮嫩食材,用一十分考究的竹籃裝著,借著農家的廚房,做了幾樣拿手小菜,拎往蘭香小筑。
剛至小筑門前,只聽得里面?zhèn)鱽韺こN丛娺^的嬉笑聲。莫攸寧不禁生疑,算了算日子,也并非是初七至十五,自打來蘭香小筑這數(shù)月間,鮮少有外人來往。當下心中細想片刻,似乎猜到什么,淺淺笑了起來,理了理衣裳,推門而入。
竹籃里的小菜,溫熱尚還。
“……竹姐姐的一個得力手下私自偷著下山,梅姐姐與她商議,該是以何罪懲罰,竹姐姐因為護短,偏偏爭執(zhí)著說那人是偷偷下山,一個勁兒地嚷嚷著‘偷偷下山’與‘偷著下山’概念意義不同,自然不能按照‘偷下山罪’來論處。我聽著她們的爭辯,笑死我了……”
身著青色裙衫的少女笑得格外燦爛,似乎整個人都在發(fā)光,而后笑聲忽然止住,好奇地盯著莫攸寧。
“司姑娘,失禮了。”莫攸寧不慌不忙地說道,視線并沒有在那少女臉上多停留半分,自顧地將籃子里的小菜一一擺上,“這是我做的幾個小菜,還請姑娘嘗嘗看。”
“你是誰?”少女似有所指地問道。
“我是司姑娘的病人。”莫攸寧微微笑笑,算是回禮,神色平靜地應著。
“做的是什么菜?打的是什么酒?”
“你先回去。”司南音扭頭說道,卻并未看她。
“我也還沒吃飯,我要跟司姐姐一起吃。”
“回去。”司南音臉色忽沉,目光變得凌厲,但語氣依舊和緩。
少女怔住,委屈地撅撅嘴,袖子一擺,氣呼呼就要往外走去,“哼!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也就那壺竹葉青還有點意思。本閣主想吃什么會沒有?司姐姐也未免太小氣了些!我再也不想來蘭香小筑了!”
少女走后,司南音神色不改道,“有勞莫公子,沒曾想,你竟然還有這一手靈巧心思,竟然曉得小女子好這家竹葉青的習慣。”說著毫不猶豫拿起筷子,挨個試吃起來。
莫攸寧笑道:“姑娘言笑了,近來多有打攪,無以為報,區(qū)區(qū)幾番心思,本是應該做的。何況——”說到這,莫攸寧不禁感慨道,“若是連姑娘的這番喜好都不知,那我如何才能找得到這‘蘭香小筑’?”
司南音并未作聲去應這一句,只是低頭贊道,“如此美味佳肴,公子難道不愿與小女子細酌幾杯?”
“這……不怕姑娘笑話,在下的身子境況,姑娘也是了解的,當真是從來不敢飲酒的,只怕難承盛情。不過為姑娘添酒助興,已是在下榮幸。”莫攸寧取過一只白瓷酒杯,淺斟一杯,遞了過去。
司南音抬手接過,杯沿靠近鼻下輕嗅,眉梢不可察地輕挑了一下,淡笑,“好酒。”
“姑娘喜歡就好。”
6
去鎮(zhèn)子上的時間久了,多數(shù)的店家也都認識了莫攸寧,日漸相熟起來,說話也都不再像當初那般生疏,當然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還是在于一傳十十傳百地都知道他便是蘭香小筑的那位“特殊”病人。
“莫公子真是好人,生的這般俊俏,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我看吶,和司姑娘當真是絕配呢!”
每月初七至十五,前來蘭香小筑就醫(yī)的人中,總有那么幾個,有意無意地提到這么幾句。
莫攸寧一笑了之,司南音則是微微作窘,只得找個由頭岔開話題。
可時日一長,任是在外人看來,儼然已將兩人當作是了那種關系。這種關系也似乎在彼此心里結下一段絲,懸浮在某個地方。只經那夜風一吹,頃刻間便散了。
莫攸寧不愿去多想。
然而,西泠閣的閣主,可不這么想。
似乎早將賭氣說的話,拋至九霄云外,青色裙衫的那位少女不信守“承諾”的程度,遠遠超乎莫攸寧的想象,近來一段時間,前來小筑,格外頻繁,并且每次總是想要從他的嘴里打聽點什么。
“從沒想到,西泠閣的閣主竟然如此童真無邪。”莫攸寧感嘆道。
“公子這是在夸我嗎?”少女不好意思卻又滿臉歡喜地笑著向一旁的司南音小聲詢問道。
“閑著無事可做?”司南音沒有理會莫攸寧有所指的話外音,“天色都這么晚,還不回山上去。”
少女臉色立馬轉冷,忿忿道:“又這樣!只要是莫公子在這里,你從來都趕我走,如今連話也是不能多說了!是么?”
司南音眉頭緊鎖,十分倦怠地說了一個理由,“莫公子是病人,需要靜養(yǎng),你別打擾他休息。”
“哼!”少女可不管那些,從來也只在司南音這里才會耍小孩子脾氣的她,自然是覺得得理應當不饒人,“梅姐姐竹姐姐她們都說你變了,我還不信,可什么時候蘭香小筑那么容易就讓人破例進來了,我又不是定要強求讓你回去,你不愿回去也就罷了,如今我來看你,你竟然還要趕我走!我看她們說的話,一點也沒錯!竟然連我也開始嫌棄了!”
“你……”司南音重重地嘆了口氣,細聲安慰道,“你且先回去,好不好?容我日后,再給你詳細解釋。”
“不用解釋了,西泠閣的姐姐們,就數(shù)你對我最會給臉色,再也不來找你玩了!”
少女氣的滿臉通紅,腳一跺,跑了。
當然, 莫攸寧也知道,這種情況,頂多過個七八天,少女又會屁顛屁顛跑來黏著司南音。
莫攸寧道,“西泠閣閣主,當真是見識了。”
司南音聽得出他這話里深意,只搖頭道,“她不過是孩子氣重了些,還小。”
“孩子氣?還小?”莫攸寧輕笑了聲,眼中神色忽地變得灰暗起來,“孩子氣就不該為自己所犯下的過錯負責?”
司南音幽幽地看著他,不知要如何來應對這句話,或許世人眼中,做錯事應當是要付出代價的。
“在下一直忘了問司姑娘一句話——”
“是我。”
“是我殺了你全家。”
7
莫攸寧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冷笑,“司姑娘何出此言,‘醉黃泉’是你的獨門,可將它投入井中的卻不是你。”
夏光退去,秋意漸濃。
清晨,少女大搖大擺推門而進,沒曾想看到的卻是司南音一張面色蒼白的臉,從未見過她如此樣貌,著實嚇得不清,連說話也變得哆嗦起來,趕緊上前問道,“司姐姐,你——你這是怎么了?”
司南音欲言又止,只示意自己無大礙,便讓她隨處坐著,回過身去,又繼續(xù)杵著那些不知名藥草。
莫攸寧這時沏了杯茶過來,笑盈盈對著少女道,“天氣干燥,渴了吧?喝杯茶解解渴。”
“多謝莫公子。”少女滿心歡喜,忽然意識到什么,“對了,莫公子,你得的是什么病啊?還沒好嗎?不管你是什么病,只要找到司姐姐,都能見好。”
“著實。怕是還要打攪多時。”
“沒得事,司姐姐總會治好你的。”少女嬉笑言說,正要喝茶,只是茶還沒到嘴邊,便被司南音指尖輕彈過來的一瓣花瓣打碎。
少女盯著碎在地上的杯子,愣了愣,“司姐姐,這可是你最喜歡的白瓷!”
司南音冷聲道,“再喜歡的白瓷,也不能跟你的命相比!”
“我的命怎么就跟杯子有了關系?”
“你不是再也不來了嗎?怎么又來了?!”
嚴辭厲語說過不是一回兩回,少女卻能每次都找到合適的由頭,“誰說我是來找你的?我是來看莫公子的!”
“看他作什么?”
“要你管!”
莫攸寧這期間并未發(fā)一言,只將那一地碎片收拾過去,又重新沏了一杯給少女,“司姑娘方才想必是手滑,不打緊,還有。”
少女接過,一口喝下,司南音與莫攸寧同時微變了臉色。
司南音滿目驚恐,莫攸寧目光微灼。
“啊——呸!”
茶水在少女嘴里滑了一圈,不知茶水太燙,還是茶味太苦,便被吐了出來。
“呀!莫公子對不起,我差點忘了,平時我是不怎么喝茶的。”少女擦了擦嘴,似乎那味道極其難以忍受,卻又不好當著人面表露出來。
莫攸寧眼色陰郁。司南音松了眉頭。
少女離去。
莫攸寧道,“她是天真童心,還是少年老成?”
司南音若無其事道,“她打小生活在仇殺中,雖然生性頑了些,可運氣好。”
“運氣?”
“所以,你想殺她,難。”
“是嗎?”莫攸寧冷笑,“姑娘想必早都已看出來,在下擅長用毒,甚至不惜拿自己來試毒。只是不知,姑娘可調制出解藥?”
司南音并沒有回答,臉色蒼白又平添幾分,輕咳了聲,吐出一口血來。
8
過去的數(shù)月里,莫攸寧給司南音的飯菜酒水,都下了毒。
“姑娘為何不為自己解毒?倘若你死了,那可就無人能顧及西泠閣閣主的安危。”
司南音閉目低吟道:“何苦呢?她也只不過是個孩子。”
“你們這些所謂的‘邪教’,還當真如江湖傳言那般,與自詡名門正派的下流行徑又有何區(qū)別?你們眼中的她還是個孩子,可在我眼里,她始終都是滅我莫家滿門的兇手。有些事,活著的人從來沒有資格去評說,所以我沒有資格原諒她。除非她死。”
天有九重天,地有九重地;九重極陰處,即是為黃泉。據(jù)說死去的人會在黃泉相遇。而莫攸寧已是記不清,多少回夢里,周身遍裹血腥,如臨九幽黃泉。
黃泉路上,莫家一眾老小,生生掙扎了九日,才得安息。
他覺得活下來,是另一種難以抉擇的折磨,死本不可怕,生比死更難。滿懷心思里,他只想著要如何為莫家復這深仇。
他甚至慶幸自己打小就體弱多病,這才通曉醫(yī)理,尋遍江湖,方才用一年的時間清除了體內殘留的“醉黃泉”之毒,又用六年時間潛心研制出“相思”,給自己服下,再用一年時間慢慢調和壓制毒性。
“相思”,詩意繾綣,溫柔翩翩。
之所以選用“相思”來作為研制的毒的名字,只因他日夜沉浸在復仇的恨意當中,無時無刻不想找到司南音,再找到西泠閣,時間久了,竟生出一種快感,恰若相思。
見到司南音后,他更加確定了自己的感覺,愛恨交織,他并不想真的殺她,只想慢慢折磨她,因此雖然下毒,卻每次都是小劑量,不足以致命,即便是時日漸長,也只會埋下毒根,難以清除干凈。
死本不可怕,生比死更難。這點,似乎也正好迎合“相思”——相思易結,卻不易解。
重要的是,即便是江湖人稱“鬼道圣手”的司南音,也是醫(yī)不了相思病的,倘若是她自己得了相思,更是無藥可解。
莫攸寧無須多問,司南音為何只在每月初七至十五開門就診,他的家人正是初七吃了井水中毒,苦苦熬到十五才肝腸寸斷而死的。
他向十里八村的人打聽過,司南音已經在這里九年了。是因為愧疚嗎?
盡管他并沒有真正對她動過殺機,可只要是司南音在,就會成為他復仇路上的一塊阻礙,并且這道阻礙,遠比對付元兇更加困難的多。
然而實際上,事情似乎比想象中,要容易得多。
司南音,病了。
倘若之前,只有蘭香小筑的那幾人略微知曉司南音的近況,可如今換作是明眼人一看便能猜出個大概來。
江湖上被稱為“鬼道圣手”的人,就這樣栽在一個病怏怏的文弱公子手里。
莫攸寧背對著司南音房間的屏風,負手而立,眼神卻不知望向房間里的哪一處,桌子上的一方太湖石硯,新添的白瓷杯,“其實,司姑娘你應該發(fā)現(xiàn)酒菜里有毒,更何況,小閣主當時大概也猜出端倪,可你為何不揭穿?”
司南音輕咳一聲,“原本就是自己釀的果,更何況——”說到這里,司南音若有所思地扭頭朝著屏風外那道身影看去,“何況,救你也是救我自己。”
莫攸寧當下一怔,“你到現(xiàn)在還想救我?”
“是。”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
“你以為我會放手?”
“如何才肯?”
“她死。”
“我死。”
“不行!”
“以命換命,為何不行?”說到這里,司南音的語氣依舊是緩和恰如初見,讓人分不清,究竟是真誠,還是城府。
莫攸寧想著屏風里那個嬌容楚楚江湖傳言一直都神秘莫測的女子,此時過于冷漠的語調,竟然讓他有些慌亂起來,“當真是如傳言那般,此人功法竟到了如此境地?”
他在心里思忖著,可并未曾表露出來分毫,只說了句“不行就是不行”后,推開門疾步離去。
9
這一日,但凡路過那片桃林的人,都會瞪大了雙眼,一臉的難以置信,那個向來鮮少出門的司姑娘,竟然走出了蘭香小筑,走在桃林間的小路上,只是她的步調遠比常人要慢的多,甚至連村里年邁的老人都不如。
“多半或是因為久未出門的緣故,見到桃林景色,索性賞玩一番?”
路人們只是猜測,任誰也不敢上前詢問。
蘭香小筑是蘭香小筑,可一旦出了蘭香小筑,那便是江湖。
江湖傳言,終究不全是傳言。
一些孩童倒是不去理會,騎著竹竿從司南音身邊經過時,都會扭頭嬉笑著問候一聲,“司姐姐,這是去哪兒啊?”
可司南音沒有回答,確切說,沒有力氣回答。
“司姐姐這是怎么了?臉色真是可怕。”
司南音默不作聲,直到一家民居前立住,輕聲問道,“莫公子可在?”
應門的老者見是司南音,慌忙應聲道,“在呢,司姑娘,莫公子今早還未出門,我去給您喚一聲。”
“嗯,多謝。”
不多時,老者一臉詫異來回道,“司姑娘,莫公子說,還請您進去一敘。”
司南音緩緩步入房內。
莫攸寧正端坐在窗子邊,手里拿著一本《神農本草經》,眼也不抬,“司姑娘今日真是難得,九年里也不見得會出來幾趟,這讓在下可是受寵若驚。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她中毒了。”司南音神色一凜,直言道。
“哦?”
“公子一點也不吃驚。”
“姑娘可是來興師問罪?”
“如何下的毒?”
“還有何用?你真應該去守著她,看看是否還能保她黃泉路上,諸事無恙。”
司南音移步走到近前,目光灼灼,一字一頓道,“解藥。”
莫攸寧一聲輕笑:“江湖傳言,司姑娘乃‘鬼道圣手’?”
“來不及。”
“或許已經來不及了。”
司南音輕退一步,半手入袖,不再言語,轉身離去。
莫攸寧神色微變,心聲詫異,居然不想要解藥了?正想著,忽又覺得哪里出了問題,側頭一看,卻只見窗邊桌上那株西府海棠被誰折了去,這才一驚,氣惱至極,將書狠狠摔了出去。
月明星稀,司南音剛回到蘭香小筑,便只見莫攸寧立在門口。
莫攸寧道,“解藥可以拿走,‘相思’須還我。”
“相思?”
“不錯。”
“我喝了。”
“喝了?”
“不錯。”
“你在拿我開玩笑?”
“司南音從無戲言。”
莫攸寧憤憤地伸出手,“還我!”
司南音微笑從衣袖里拿出一只小瓷瓶放到他掌心。空的。
莫攸寧心中一顫,“你既折了海棠,得了解藥,為何還要取我‘相思’?”
“由我開始,自然該由我結束。”
莫攸寧腳下踉蹌,宛若沒有聽到,神色悲愴,“為何偏要這樣?死的不該是你!”
“沒有該死,只是不得不死。”
“什么是‘不得不死’?”
“她死了,周圍的人才好過。”
莫攸寧搖頭,“我們莫家人,礙著誰了?”
“十四年前,有個孩子,我給了她一瓶藥,跟她講,只要是被誰欺負,就可以將藥給那人吃下,那樣以后世上就再也不會有人會欺負她了,可孩子心軟,又驚又怕,竟偷偷將那藥灑入一口井中,而后我又救了那孩子,便將她送到了西泠閣。”
莫攸寧震驚,臉色蒼白,瞪大眼睛,“你……你說謊!”
司南音唇色烏青,禁不住吐出一口黑血,卻依舊神色緩和道,“你仇人,原本就應是我。”
莫攸寧魂神崩潰,瘋傻一般,連連搖頭。
“就要結束了。”
10
陰云密布,天雷滾滾,一場大雨滂沱。
少女伏在香榻邊沿,死死握著早已冰冷的那雙玉手,大聲慟哭:“司姐姐,你怎么了?醒醒啊……你怎么舍得留下我自己啊……”
莫攸寧木然呆在一旁,嘴唇上下翕動著,似乎在說些什么,卻又什么都沒說。
西泠閣鮮少出閣的梅竹菊三君子,也都到場,淚眼潺潺,皆來勸慰少女節(jié)哀。
“司姐姐沒死!你們都滾!再敢胡說,全都殺無赦!”少女動起怒來,當真是有教主的威嚴模樣,只是話不過三分,又哭成一個水人。
因為是在村子里,謹遵著司南音生前的習慣,不便對村子里人造成驚擾。任憑少女哀嚎了兩天,這才決定入土為安。
少女道,“司姐姐最喜的是西泠閣山后的那座小亭,就將她葬在那里,時常也能去看看。”
沒有奏樂,諸多事宜低調進行,盡管少女始終覺著委屈了司南音,可還是遵著司南音生前的習慣。
“莫公子。”少女這時才一本正經地看向一直神情恍惚站在那里的那位公子。
莫攸寧似乎還未曾回過神來,“閣主?”
“盡管先前,并不曾知你與司姐姐是何關系,可既然司姐姐能讓你來去小筑自如,想必不止是病人那般簡單。我不想過多詢問,西泠閣也并不會為難與你。只是——”
說道這里,少女又朝著司南音的遺體方向看了一眼,“如今司姐姐走了,你不來送她一程?”
“去哪兒?”
“嗚——嗚”少女沒能忍住,轉身伏在梅君子懷里哭了起來,“可能是黃泉路吧。”
雇來的人,抬著靈柩徐徐而行,馬蹄陣陣,聲聲踩破村子里的安寧。雖已近熱天,可這天竟然冷的出奇。
莫攸寧默默跟隨著眾人出了村子,一步一步走,一步一失魂。
暴雨剛過,山路泥濘,馬蹄打滑,腳下不穩(wěn)。
“翻過山頭就到西泠閣,大家加把勁!”少女騎在先頭的一匹馬上,向著身后的眾人喊道,“萬般小心,司姐姐在里面!”
山路一側,即是懸崖,眾人無不小心翼翼。
11
憑空一聲雷鳴,棺材微微震了一下,又震了一下。邊上的人驚恐萬分,待第二聲雷響時,只聽得“嘭——”一聲,棺材蓋徑直飛了出去,砸翻一眾人。少女跳下馬,喜極而泣,大聲嚷著,“司姐姐,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
司南音面帶倦色,緩緩坐起,淡漠看著眾人,直到看到不遠處的莫攸寧,便露出笑來。
那笑,異常薄涼。但即便是薄涼,在莫攸寧心里,也蕩起一陣花來。
只一瞬,莫攸寧便看見司南音向自己飛來,一只玉手同時推向自己,蒼白陰沉,那玉掌正中胸口。他向身后倒去,身后即是懸崖。
時間剎那間拉長,這種感覺,曾在無數(shù)個冷夜里秉燭夜讀時候,覺察到過,陰冷,無光,散發(fā)著濃烈的血腥味,那是走在黃泉路上的感覺。
忽然他想到很多,想起司南音的每句話,每個眼神,每份平靜,都那么自然,卻又那么虛幻。
“你說的‘就要結束了?’原來竟然指的是?!”
“到底哪一步走錯,還是從來都是錯的?”
他最后一刻也沒能想起來。
唯一想起的,還是初見司南音時,她那靜默如秋的臉,甚至她從來不怎么抬頭聽他說話的樣子。
他沒有不甘,只有不解。
大概是,人終究到底,還是容易被迷惑的,被人事迷惑,被世俗迷惑,被江湖迷惑。
絲毫沒去注意莫攸寧,少女歡快地朝著司南音跑去,緊緊地抱住她爽朗地笑著,“司姐姐,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
司南音微微一笑,轉而扭頭厲色向著梅竹菊吩咐道,“去找!棺材現(xiàn)成。”
梅竹菊三君子齊聲應道,“是,教主!”
“司姐姐,你的毒解了嗎?”少女依舊是一臉天真地問。
“恩,解了。”
“如何解的?”
司南音似有玩味地笑道,“以毒攻毒,‘相思’的解藥正是‘醉黃泉’。只是效用慢了些,如今才醒來。回去之后還得仔細研究一番。”
“哼!又是藥,司姐姐的眼里向來只對藥有興趣!”
“我等了九年。”
機關算盡,有時的目的,卻是如此單純而又殘酷。
三十三層天,離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除了相思,天下沒有司南音治不了的病。她從未曾害過相思,可她知道,黃泉無路,莫言相思。
從此,桃林深處的蘭香小筑,再也沒有開過門。
江湖傳言,鬼道圣手,先行鬼道,再施圣手。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