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活在真實的世界里,有人死在虛妄的想象中,什么是真實,什么是虛妄?這些對于難乙來說都不重要,真實的事物化成意象,意象凝聚成真實。此刻他說:“我感受到的才是真實”。)
冬天的城市房間因地暖的原因變得燥熱,空氣中原本存在的水分子全都被蒸干,尸體鋪在淡黃色的瓷磚上,地板上鋪滿細密的塵埃。
夜晚原本的不平靜使人燥熱,黑黢黢的的臥室里能聽見客廳的電器周期性的嗡嗡聲混合著一只早該在秋天就死去的蒼蠅的嗡嗡聲。
難乙知道那只蒼蠅就趴在密密麻麻的黑白光點中間,用四只細長的腳把自己倒懸在在天花板上,然后用那兩只細短的腳摩擦著自己的口器,翅膀微微顫動,臀部輕輕翹起。等難乙睡去,就在我的脖子上輕輕的落下,溫柔的撫摸皮膚,然后用他那又黑又粗的口器,在脖子上鉆出一個冒著血的洞,開始會有些疼。
我得把它放出去,這個悶罐似的房間,沒有能讓他鉆出去的縫隙,它怎么進來的呢?不重要,一閉眼我就能看到了它在溫暖的房間里,快速的從尾巴處的小細管里,擠出一條一條細小的,白色的,蠕動的,沾著白色粘液的蟲子,也許叫蛆更合適。
打開窗戶的一時間一股冰涼的風,直接吹到難乙微微發紅的臉龐上,距離這棟樓兩百米遠的馬路上,沒有車與行人。橘黃色的街燈,照的路面干凈的像是沒有一絲塵埃。再遠處有個公園,公園里的樹,擋住了所有應該照射到公園里的光。于是公園一片漆黑,要是夏天,樹蔭底下難免會有一兩對情侶互相撫摸耳鬢廝磨。
那對躲在灌木叢里的長椅上的情侶,受不了夜晚燥熱,男人的手鉆進女人的胸前,女人嗯嗯啊啊低聲呻吟著。他們在黑夜里的伊甸園中相互撫摸,上帝一樣的保安總算忍不了這樣的事情發生在眼前,將他們驅逐出了伊甸園,光潔的柏油路上多了兩個情人。
蒼蠅從天花板上搖搖晃晃的降落到難乙的手邊。他打開了那個潘多拉盒子一樣的手機。通訊軟件上有兩個人發來消息。一個是朋友,另一個也是朋友。一個說某某物流園招兼職,讓他明天去。另一個十二點后約他在公園里散步。他都不想回復。但是思緒早已飄到了那個一起散步的女人身上。窗邊的蒼蠅在寒流之中微微煽動翅膀。他關上了窗戶,將所有的寒冷全都阻擋在了門外。
難乙在黑暗里摸索著走到衛生間,剛剛手機的強光已經照的他的眼睛一陣刺痛。他看到那張隱藏在黑暗里不甚清晰的胡子拉碴且扭曲的臉。他感到嘴里有一種長時間沒有開口導致嘴巴里各種食物的殘渣腐爛的臭味。他用手掬著水,胡亂的在臉上搓了幾把,拿起那條黑色的白色毛巾擦去了臉上殘留的水和眼角的眼屎。然后隨便找件外套披上就出了門。
他并不想去赴什么散步的約,但卻真的想去散步。那個充滿著性的黑暗森林,在剛剛激發了我身體里隱藏了很久的東西,這種東西像股暖流,包裹我全身,在夜里出現,使我意識迷蒙,臉頰發燙,身體軟綿綿卻又硬邦邦的。
離開大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清新的空氣,讓他不自覺的開始吞食夜晚潮濕的夜氣。冰涼的夜氣隨著食到到胃里,隨著密布在身上的血管分散到身體每個角落。那股子沖動也將慢慢冷卻。
街上早已沒了行人,冷清的街上沒有任何聲響,他開始思念那只蒼蠅。
公園的大門像個怪獸張著血盆大口,吞食著每個人的肉體,讓他們的靈魂游蕩在公園里。難乙記起了那個約他散步的姑娘說的關于公園的恐怖傳說。她那在月光下顯得無比慘白條條血管無比清晰的小臉在樹影闌珊下和微微遮住她一只眼睛的頭發下微微發抖。她說:那個穿著紅色高跟鞋女人的尸體是在旋轉木馬邊被發現的。
“嗯…”
“警察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她身上沒有外傷,身體里也沒有其他能夠讓她致死的東西。”
“嗯…”
難乙記得和女人散步的夜晚,女人叫鏡,鏡說:名字只是個代號,我想讓你明白它的意義。
難乙和鏡走在夜晚的城市街道,兩人默默無言。靜低頭看著地面,難乙偶爾環顧四周。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難乙正在疑惑的時候,迎面走來一個人撞了一下他,等他在一回頭,街上霎時間又全都是人。
難乙疑惑的看靜,靜依舊低頭沉默不語。白色的大理石鍍上了她的皮膚,世界上最偉大的雕塑家也無法雕刻出這樣偉大作品。稍有瑕疵的是鏡的脖子上有一個微小的紅的泛著白色的膿包。那膿包總要爆炸開來,流出白色的帶著血絲的液體。那液體滋養罌粟花,罌粟花盛開在鏡的脖子上,轉眼間小小的罌粟花開滿了鏡的全身,難乙嗅著空氣中的氣味,神經微顫,身邊的這朵罌粟花兒人,讓他欲罷不能。
夜氣,又是夜氣。潮濕的夜氣!難乙似懊惱的在心里煩躁的重復夜氣這兩個字。他說:“冰涼的夜晚”。
鏡回頭看了一眼難乙,微微一笑,繼續低頭,沉默不語。
難乙看到了罌粟花瓣在空中飄落,沒有任何語言能夠表達這副光景。
街邊是川流不息的車流,眼前高樓林立,蜂窩一樣的每個窗戶都在向外傳遞所謂幸福。
鏡抬頭看著閃爍星光的夜空和大樓,說:“我喜歡《蒙著面紗的圣母》,石頭也有生命,我們就像石頭,需要雕刻才能看到生命。”
“我看過石頭記,有了生命的石頭,也向往人世的欲望,來此一遭,經歷苦痛。悟道,證道,得道。”
“你覺得痛苦嗎?”鏡那張蒼白的臉,看向了難乙,他覺得蒼白與鮮紅極其不相配。像死人一樣的,臉上涂上白粉,在抹上胭脂。就好像可以掩蓋人死了的本質一樣。“痛苦是相對的”,難乙回答道。
鏡笑笑不說話,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巨大的廣告牌上有個女人正在搔首弄姿一臉認真的說“你本來就很美。”
鏡說輕嘀咕:“天下熙熙皆為利來”。難乙聽到這如蚊蟲一般的聲音,心里并不清楚自己應該回復什么。于是干脆裝作沒聽見。
不遠處有一個瘦骨嶙峋老人扛著一根金箍棒一樣的棍子,棍子上又插滿了穿過七個葫蘆娃的小金箍棒。難乙問鏡:“吃嗎?”
當兩人在大馬路上一口一個吃著葫蘆娃的時候,他自己就是動畫片里的蝎子精,鏡則變成了蛇精。鏡像蛇一樣的體態妖嬈,這毋庸置疑。但是鏡像不像蛇一樣是個壞蛋就不知曉了。
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月空中偶爾傳來幾只烏鴉叫。鏡說:“我一直向往著想那些僧人一樣,一步一磕頭的去轉山。”
難乙無法想象鏡直立站著,用她的嬌小的膝蓋狠狠跪在地上,然后她那雪白的雙峰在碎石路上被壓扁的畫面。鏡說:“他們是為了贖罪”。
鏡跪在地上,頭頂上是烈日當空,寒風像小刀一樣的一片一片片下鏡臉上的肉,每片下一片,天空中盤旋的禿鷲就俯沖而下叼走溫熱的留著鮮血的肉。
難乙說:“你有什么罪嗎?”
“活著就是罪”。鏡慘淡的笑了起來。難乙并不多言,掙扎的說:找個地方坐坐吧?
夜氣早已經把街道覆蓋,薄霧一樣的街道根本看不到行人。“看樓不是樓,看路不是路了”,鏡說。
那個傻和尚,說什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依舊是山,看水依舊是水。看你個頭。
“山和水多久變過?我們看不真切罷了。”難乙想說,夜晚總會過去,夜氣總會消散。夜氣,這該死的夜氣。
鏡說:“你想帶我去哪里?酒店還是賓館?”她那嬌小可愛的樣子,是難乙從來沒有見過的。她轉頭臉上微紅,眼波流轉,含情脈脈的看著難乙。難乙又想起了吐著信子的蛇。這女人!
最后他們在便利店買了啤酒,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下了。
坐下的時候,難乙看到了公園門口的早餐車。他知道過一會,這里就會出現一個僅供幾個人坐的早餐攤就會支起來。再過一會背著書包的學生,學生會來買包子和稀飯。穿西裝的男人,沒睡醒的女人,鍛煉的老人都會光顧這家店。那個長滿皺紋的店主,有個年輕風騷的妻子。他妻子喜歡在冬天穿絲襪,夏天穿短裙。春光食色。
鏡打開了啤酒,難乙回過頭來。她說有點冷,難乙用雙手變出了火焰。烘烤著鏡的雙手,火光中鏡胸前的兩團白色棉花糖變成了粉紅。
難乙還是從鏡的懷抱中掙脫了出來,鏡嘴里的啤酒味讓他頭疼。酒是個什么玩意?喝了后面紅耳赤,想入非非。曾經他愛死了這種感覺,某種細微的情緒被無限放大,讓愛真的愛,恨真的恨。并且在這種放大的情緒中加入一股豪情。讓愛變成愛過,恨變成恨過,身后事不堪煩憂,一人一馬逍遙江湖。
鏡仰頭又喝了一一口啤酒,“我喜歡在這樣的環境下喝酒。”
“唔…怎么說呢?很爽的感覺。”
難乙看著鏡原本蒼白的臉,泛出一絲紅暈,他腦袋里出現了“微醺”這兩個字。這兩個字是多么的準確,那種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感覺,只有這兩個字能準確的表達。“你看到了什么?”他看見鏡像個孩子一樣嘟著嘴巴,瞇眼望著夜空。
“星光撒在了月亮上,丑陋的月亮。”
“我望著星星,星星望著月亮,月亮望著你,你望著月亮。”
“這算是三行情書?”難乙問道?
鏡含糊不清的“唔”了一聲。銷魂的聲音。難乙細細的品味這兩句話,漫天遍野的星光撒在月亮上,月亮卻毫不知情的依舊冷清。她清冷的散發著光,低頭望著與他對飲的人,“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男人正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的笑到“對影成三人”。
難乙搖了搖頭。是的,相信你也看出來了。他犯病了。這種病就是他會將他雙眼看到的每一個物像,在腦海中的想象世界中無限放大。他享受這種過程,“沒有想象力的世界是沒有靈魂的,想象力就是靈魂”。實際上他的想象通常不切合實際。他像個神經病。
難乙重新組織了語言對鏡說到:“如果是我說情話的話,那,我想和你睡覺。”
鏡“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倒還真是直接”。“知道豐都有座紅樓嗎?”這兩句話沒有直接的聯系,她在想什么?怎么會從這個句話突然轉到另一句話?
“紅樓不知道,《紅樓夢》倒是略知一二。你說的那紅樓是個什么去處?”
鏡回頭白了一眼難乙,沒好氣的說:“別拿你那奇奇怪怪的腔調和我說話”。然后她又喝了一口啤酒,把喝空的瓶子隨手扔在了前面的空地上。“紅樓啊,是…唔…嗯…和《紅樓夢》一樣是個美好的地方,像大觀園”。
難乙腦海中出現了金陵多少多少釵的句子模式。他記不清哪個數字代表的是亂世之年的妓女,也想不起來哪個數字代表的是大家族中的美麗少女。“那是個什么地方?”
鏡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自己在月光下白皙得手。羊脂玉一樣細膩的皮膚,散發著女人身上特有的味道。難乙不爭氣的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沐浴在月光下的圣女,簡直熱淚盈眶。
“那是個繁華的地方,我相信你在豐都一定找不到比那里更美好的地方。那里街道散發著雨水的霉味,女人穿著漿洗的發白的衣服,自行車在暖黃色的路燈下孤獨佇立,裸露的電線在黑色的鐵皮箱子里噠噠噠發出聲響,夜晚是各種雜音的交響曲,嬰兒的哭泣,男女的調笑聲,酒杯碰撞在一起,酒瓶碎在地上…偶爾一兩滴在夜晚夜氣匯聚成的水滴,從不知名的屋檐落下,碎誰家的窗前,發出“叮”的一聲…”
難乙聽著這樣的敘述,歌者在耳旁吟唱。眼前出現這些畫面,具體的意向組合成沒有意義的圖片
難乙想著這個畫面的時候,鏡還在說。她說,美嗎?
“美”。
鏡愣住了,他們相互注視著,鏡的眼睛睜的有些大,拿著啤酒的手僵在空中。難乙笑了起來,不久兩人一起笑了起來。難乙說:“聽你描述就很美”。
鏡又笑了,放下了舉在空中的手。開始沉默不語,盯著眼前她親手扔下的易拉罐。易拉罐里的黃色啤酒流到地上,空氣中有淡淡的啤酒花發酵的味道。
夜氣慢慢彌漫過來,難乙感覺有些寒冷。于是他問道:“那地方在哪里?”
“布勒東大街和杜尚大街的交接處。樓前有兩個死了的雕塑,樓上有一張各種雜物拼接起來的女人的臉的海報。”
“我們去看看嗎?現在”難乙問道。
“看什么?看雕塑還是看女人?”
“女人吧?雕塑是死的。”
“女人才是死的。”
難乙不再言語,她一定是喝多了。夜氣,女人,月亮,易拉罐,男人,長椅…這些意象的組合,一定會在莫奈筆下成為價值連城的印象畫。正當難乙這樣想著,畫中的模特說:“走吧,去看看。”
鏡帶著難乙來到了所謂的紅樓前。
難乙幾乎哭了出來,堂皇的站在布勒東大街與杜尚大街交接處的紅樓前。
這里是如此的不合群,是的,就連死物也存在不合群。
一座紅色的大樓突兀的站立在灰白的矮樓之中。樓前的兩座留著污血的大理石雕塑,一座是男,一座是女。男女雕塑被人刻意的放大局部細節,過分夸張的性器官正在向人們傳遞原始、健康的精神。甚至在將現代人拉入那個古老的年代——性器官是圖騰和信仰的時代。過分巨大的細節之外,在某種劇烈的情緒之中,男女的形體得到很好的展現,那拿刻刀的人一定把自己當成了上帝,竟敢用石頭和刻刀臨摹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造物。肌膚的紋理,皮膚下的血管,正在跳動的心臟……難乙想:就算把自己扔到那石墩上,也未必能活的那么像人。
藝術家過分的想象中,他看到掛在紅樓上的一副拼貼出來的女子肖像畫,就像他的腦海中無意識的組合:骯臟拖把的頭發,月亮的眼睛,報紙的皮膚,扇貝的嘴巴,鼻子是吸塵器,耳朵是喇叭…偉大的藝術,在零碎的意象中,是這樣一個美得不可方物的女人,星光灑在月亮上,月亮躲在烏云里,骯臟的月亮,清冷的月亮。情人的眼睛…
“這個女人活在現實里。”
“現實?”
“真的現實。”
“這他媽是超現實。”當難乙暴躁的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鏡失去了語言。她或許說了什么,他真的在乎她說了什么嗎?如果能聽到她如蚊蟲的囁嚅,他一定會溫順柔和。在詩一般的夜里,所有真實存在的事物在微風的指揮下合奏《夢幻曲》,他和她擁抱親吻…
難乙的腦海中回想著這一切,看著那所謂的畫和雕塑,他不明白鏡想要表達什么,畫和雕塑就像是原本就在那里,誰也不知道它應該包含什么特殊的含義,誰在乎呢?這樣光怪陸離的世界,誰又真的在乎沒有生命的畫和雕塑的深層含義是什么。
“進去看看嗎?”鏡直勾勾的看著那座樓,嘴巴一開一合,發出不像是她的聲音說到。
當他混濁的嗓子里蹦出一個類似肯定的語氣詞的時候,鏡的腳步開始移動了。
難乙跟在鏡的身后,他看見從布勒東與杜尚大街上的男男女女都匯聚在這里。男人圍在女性雕塑前,女人圍在男人雕塑前。拿起他們航臟帶著油星的手撫摸在大理石的表面,人群在嘶吼尖叫。在美麗女人的畫像前。
鏡搖晃的臀部,讓他想起了紅酒在紅酒杯的樣子。人類從一條黑暗的狹小甬道而來,在夜幕之下,他們想起了那片讓他們安心的黑暗。在黑暗中心安理得的追尋快感,在異性的身體上,金錢上,大理石上。難乙覺得一種無法言說的悲傷油然而生。
此時鏡的聲音傳來:“你看,他們像是瘋子。”
難乙看到一個在男人雕塑下的男人,對著在女人雕塑下的女人吹口哨。更多的男人對雕塑指指點點說他有傷風化。一個穿著超短裙的女人,踩著高跟鞋來到吹口哨的男人面前,用輕佻的話語說道:“你…以為我是那種人嗎?”轉過頭對那些指指點點的男人說:“看什么看,流氓!”
女子在男人灼熱的眼神中拂袖而去,女人們不合時宜的語氣詞悄然而至,“切”這個字,具有非凡的力量,就好像把什么重要的聯系用鋒利的刀子瞬間切斷了,比如個體與群體。當這個字從女人嬌小玲瓏的嘴巴里,鉆出來的時候,在上半身保持環胸不變的時候,她們的臉會向左或右任何一個方向轉去,順便將不帶一縷血絲的眼白,全然展現給她們對面的人。
此時難乙和鏡與那個高傲的女人背道而馳,他們在紅樓前的這條看不見來路,也尋不到盡頭的路上背道而馳。當難乙想回頭與她作別的時候,她接受了一個男人的邀請,坐上了一輛看上去很值錢的車。在周圍的噓聲中,難乙和鏡走進了紅樓。
從條條污漬中就可以看出這飽受時間摧殘的大樓早已經搖搖欲墜了。踏過那條十八層臺階后的大樓,難乙卻看到這樓里的繁華之處。
“沒想到吧?”這座大樓后面是一條細長的弄堂。低矮的房子,擁擠的小道,濕漉漉的地面上有蟑螂和蒼蠅。這里來來往往很多人,端著碗在門口吸溜面條的農民工,在窗戶底下寫作業的小學生,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支起了一張麻將桌。吵吵鬧鬧中,一切顯得如此美好。
“我家以前就在這里住,你看那家面館,聽說他們是用兔子肉做配菜…那個坐在下水道旁邊的老頭看到了嗎?他至少有150歲…那個女人,自從他老公死了后就不再說話…那個女孩輟學后就寄居在親戚家里…”
也許當一個人回到熟悉的地方,記憶會隨著感官被激發。鏡滔滔不絕的講述著,難乙從未聽她講過這么多話。
“我還有老房子的鑰匙,你要去看看嗎?”
他不需要回答,因為她的提問本身就注定了答案是肯定的。鏡拉著他,走到了最偏僻的一棟小房子,鏡在門口佇立了幾分鐘,像是在回憶是不是這里。最后難乙和她還是進來了。黑漆漆的房間里什么都看不見,鏡下意識的去摸開關,清脆聲音響起后,光明并沒有驅散黑暗。鏡低聲咒罵一聲:“媽的,窮死你們!人都走了還偷電!”
難乙笑了出來,鏡說:“沒事,別怕,你在這里等我幾分鐘。”當鏡完全逃出這片漆黑的場所時,難乙心里開始緊張起來了。黑洞洞的面前像是有一堵墻,難乙不敢前進。準備后退的時候,腳后跟像是觸到了什么柔軟的東西。他更不敢動了,直到他感覺到那堵墻不斷的向他推移的時候,難乙才敢揮手試探,卻又什么都沒有。
當雙目暫時失明后,他的耳朵變得異常靈敏,他聽見門外的街道上的聲音,菜刀和案板的,女人和男人的,筆和紙的,鞋子和潮濕地面的,老鼠蟑螂的,各種聲音傳入他的耳朵里。他開始害怕起來,同時想要開口呼救,嘴巴上卻像被粘上了膠帶。在這時,一串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鏡救了他,在紅蠟燭的火光中,難乙看到了鏡微紅的臉頰。還有這個不大的客廳,一張就沙發,難乙的腳被它阻擋過,一臺黑色的臺式電視,地上厚厚的灰塵和幾本散落的舊書。
在鏡的指引下,他們來到鏡的臥室,空蕩的臥室里,僅有一張沒有被褥的床。鏡還在滔滔不絕“這里…你看…我在這里…這是…我和…我的…”
難乙在黑暗中,將她擁入懷中,在嘈雜的夜色下的堅硬的床板上,燃盡了生命的激情。
難乙多次回想起這個夜晚,那根蠟燭一定是罪魁禍首,燭火燃盡了他的情欲,燒盡了她的生命…
此時的公園里一片冷清,就像是從窗戶里看到的那樣。我成了誰的風景?當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公園靜默的樹林在夜氣中顫抖發出婉轉回響。那個本應該在他左右的女人,早已尋不到蹤影。有什么東西死掉了,“你愛的只有你自己”。語言的力量第一次變得如此偉大,一句話、幾個字所蘊含的巨大力量摧枯拉朽的毀掉了某件東西。
“海子說: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但是他死在了今天”。
難乙失落的離開了公園,離開了鏡。重新回到逼仄狹小的房間。
剛手淫完,他跪在床上,直愣愣的望著面前映照著黃色車燈的墻。
下流和流下換了順序就變成了兩個意思,車燈像銀河璀璨斑斕,流下黑色的眼淚,他是猥瑣的一切綜合體屬于下流的范疇,此刻正向街燈匯聚在單薄的身上。眾矢之的曝露在一雙閃著寒光的眼睛里。這雙眼睛總是出現在他的生活中,當他做出下流的事時,這雙眼眼睛就會在宏大浩渺的黑色之中,陡然出現,用失望的,憐憫的眼神盯著面前站著或跪著的男孩。
車燈一閃而過,他的皮膚像變色龍一樣的融入黑色之中。但那雙罪孽的手,如何也不能躲進黑夜的被子里。后悔和屈辱的情感侵襲在他的身上,那雙手上。
他漸漸安定下來,他想這個世界上絕對沒有一雙眼睛能夠穿過虛空看到剛剛發生的一切。但又害怕要如果真的有呢?他怎么理解剛剛的一切?
越發的難以入眠,他覺得自己的潔凈的,但是這樣的方式使得他不再干凈。他像個衣衫襤褸的臟兮兮的小孩。
那雙眼睛絕對真實存在,來人世間就是為了贖罪的教徒們能夠感同身受。虛無縹緲的上帝在虛空中凝視一切,隔著黑夜的薄薄霧濃云,嚴厲的盯著犯罪的人。他依舊跪著,想要懺悔。但他沒有信仰,更加沒有懺悔的詞。他雙手合十想要盡力完成這個儀式,但之后是更加的寂寞。
雙腿在發麻,腿上爬滿了紅色的螞蟻,撕扯著皮膚。雙腿就像被截肢,在無意識之中,他那雙罪孽的雙手撐起單薄的身體,讓他身體凌空的瞬間能把雙腿伸直。在他驚愕這個動作是怎樣完成之時。他已經坐在了床上。連懺悔的機會都要剝奪嗎?窗外正在飄落雪花,暗紅色的夜空不像是真實存在。窗前那個古怪的窗臺布滿灰塵。靠窗的書桌上擺著書和幾張白紙和一沒有墨水的筆。他失落的望著這一切,真實詭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