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森?斯科特?卡特 著
雙峰駝出品
panpan譯
克里斯蒂安?哈羅德森六個月大時，初步測試顯示他稟賦韻律之質，生來音調感敏銳。當然，他們還給他做過其他測試，他面前仍然開通著條條可能的道路。但是韻律和音調在他身上顯示出統治的跡象，取得節節勝利，而且，援軍已經啟程。他們把各種各樣聲音的磁帶交給了哈羅德森夫婦，叫夫婦倆別管克里斯蒂安是醒是睡，要不斷地放這些磁帶給他聽。
克里斯蒂安?哈羅德森兩歲時，第七次成套測試給他指明了必經之路。他的創造力無與倫比；他的好奇心永不滿足；他對音樂的理解是如此的廣博，所有測試的頂端都寫著兩字：“神童?！?br>
正是神童這個詞，將他帶離了父母之家，他來到廣袤的落葉森林中，那里，寒冬狂暴肆虐，酷暑呢，則是綠色植物短暫的拼死爆發。在從不吟詠的仆從的照料下，他慢慢長大，他獲許聽到的唯一音樂是百鳥啼囀，風兒吟唱，以及寒冬樹木的爆裂聲；雷鳴，以及金色葉片獲得自由、凋零在地的微弱哭訴；屋頂上雨兒瑟瑟，以及冰凌的水滴嘀嗒；松鼠的啁啾聲，以及無月之夜雪花飄落的深沉緘默。
這些聲音是克里斯蒂安唯一聽得到的音樂。他早年是在交響曲的陪伴下長大的，但是那些記憶已經遙不可及，無法憶起。于是，他開始學著聆聽那些難聽事物發出的音樂——因為他得去發現音樂，即使有時一無所獲。
他發現，顏色會在他腦中發出聲音：夏日的陽光是一首奏鳴的和曲；冬日的月光是一曲低吟的悲嘆調；春天的新綠，幾乎是（但不完全是）一支低柔傾訴的無規矩樂曲；葉叢中紅狐閃現，是一段驟然驚響下的喘息聲。
他學會了用他自己的樂器演奏這些聲音。這世界有小提琴，喇叭，以及豎笛，它們已經存在了數個世紀。但是克里斯蒂安對此一無所知。他只有他自己的樂器。但這已足夠。
克里斯蒂安住在屋子的一間房間里，大多數時間他都必須獨自居住。
他有張床（不是很軟），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一臺沉默的機器，可以幫他清潔身子，幫他洗衣服，還有一盞電燈。
另一間房間放著唯一的東西：他的樂器。那是個控制臺，上面有好多鍵，支板，控制桿，橫條，每當他碰碰其中一樣東西，樂器就會發出一個聲音。
每個鍵控制不同的音調；每個支板上的點控制音調高低；每個控制桿調節音質；每個橫條改變音調的結構。
克里斯蒂安第一次來到這間房間時，擺弄著（就像小孩一樣）這臺樂器，搞出奇怪好笑的噪聲。這是他唯一的玩伴；他明白了，這東西可以發出他想要的任何聲音。起初，他很喜歡高聲的奏鳴調。稍后，他開始喜歡上靜默和韻律感。很快，他便彈奏起抑揚頓挫的音調，他能夠同時彈奏兩個聲調，之后將這兩個聲調同時合二為一，然后再次彈奏他先前彈過的一連串聲調。
漸漸地，屋外的森林奏鳴曲融進了他彈奏的音樂中。他學會了用樂器制造風吟；他學會了隨意演奏一首夏日之歌。變化無窮的綠色精妙地調和在他手中；他寂寞的熱情能讓樂器發出百鳥齊唱之聲。
這個詞傳到了皇家聆聽者耳中：“東北方出現了一個新聲，名叫克里斯蒂安?哈羅德森，他的歌聲會將你的心撕碎。”
聆聽者來了，他們中，有幾個把多樣性放在首位，還有一些人認為新奇和時尚至關重要，最后一些人把美麗和熱情視為萬物之首。他們來到克里斯蒂安的森林，待在外面，屋頂上那完美的揚聲器中傳來了音樂，他們聽著。音樂結束，克里斯蒂安走出屋子，他看見聆聽者離開了。他問他們為何而來，他得到了他們的回答；他對此大為驚訝，他出于熱情，在樂器上做的事竟然會引起別人的興趣。
他感到非常寂寞，盡管如此，他發現他可以唱歌給聆聽者聽，然而他從沒有聽過他們的歌聲，這很奇怪。
“他們沒有歌，”那個每天到這來給他食物的女人說，“他們是聆聽者。你是創造者。你唱歌，他們聽。”
“為什么??？”克里斯蒂安天真地問。
女人看上去被難住了?！耙驗檫@是他們最想做的事。他們被測試過，他們成為聆聽者是最幸福的。你成為創造者是最幸福的。你不幸福嗎？”
“是的。”克里斯蒂安回道，他說的是真話。他的生活完美無瑕，他不會改變任何事，即使當聆聽者在他歌聲終了時離去，他看到他們的背影，讓他感覺到甜蜜的苦澀，他也不會改變任何事。
那時克里斯蒂安七歲。
第一樂章
這是第三次，那個胡子長得相當奇怪且不相稱的四眼矮男大膽地等在矮樹叢中，等著克里斯蒂安出門。這是第三次，他被剛剛結束的曼妙歌聲所折服，這是一曲悲哀的交響曲，四眼矮男聽后感受到頭頂樹葉罹患的苦難，雖然此時只是夏日，樹葉離凋零尚有時月。但是凋零卻無法避免，克里斯蒂安的歌聲如是吟道；樹葉的一生秉持著死亡的力量，它們的一生被死亡渲染。四眼男哀泣著，但是隨著歌聲結束，其他聆聽者都離去了，唯有他藏在灌木叢中，等待著。
這次，他的等待得到了回報。克里斯蒂安從屋子中走了出來，他在樹林中走著，來到四眼男等待的地方。這個男人贊賞地看著克里斯蒂安從容不迫、毫不做作的走路樣子。這位作曲家看上去大約三十歲，但是他旁顧左右的方式中帶有某種孩子氣，他走路的方式漫無目的，有時候會停下來，以便他的赤裸腳尖能剛好碰觸上（但不會弄折）一支掉落的嫩枝。
“克里斯蒂安?！彼难勰姓f道。
克里斯蒂安轉過身，驚愕異常。這么多年來，從沒有聆聽者跟他說過話。
這是被禁止的。克里斯蒂安知道法令。
“這是禁止的。”克里斯蒂安說。
“嗨?！彼难郯姓f道，伸手遞出一個黑色的小物件。
“什么東西？”
矮男人做了個鬼臉。“只管拿著。摁一下按鈕它就會播放?！?br>
“播放？”
“音樂?！?br>
克里斯蒂安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可那是禁止的。我不能聽其他音樂家的作品，那會玷污我的創造力。那會讓我產生模仿和衍生傾向，我會失去獨創能力?！?br>
“吟誦，”男人說，“你只管吟誦便成。這是巴赫的音樂?！闭f這話時，他語帶敬畏。
“我不能。”克里斯蒂安說
矮男人搖了搖頭，“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自己缺了什么。但是我幾年前來到這里時，就從你的歌聲中聽出來了，克里斯蒂安。你要的就是這個?！?br>
“這是禁止的。”克里斯蒂安應道，因為對他來說，要是真有人明知行為被禁，卻仍然想要去做，那著實令他吃驚，他無法接受這些新奇之物，帶給他事出預料之感。
遠處有腳步聲，還有人聲，矮男人神情大怖。他朝克里斯蒂安奔了過來，把錄音器強塞進他手中，然后朝禁區大門走去。
克里斯蒂安拿著錄音器，他舉起它，透過葉叢中撒下的一點陽光，審視著它，那東西閃著黯淡的光。“巴赫，”克里斯蒂安說。接著說道，“究竟誰是巴赫？”
但是他沒有扔掉錄音器。他也沒有把其交給那個女人，她走過來向他詢問，那個四眼矮男待在這做什么?！拔蚁胨酥辽偈昼?。”
“我三十秒前才遇見他?！笨死锼沟侔矐馈?br>
“然后呢？”
“他想讓我聽另外一些音樂。他有個錄音器?！?br>
“他給了你沒有？”
“沒有，”克里斯蒂安說，“他難道還拿著它嗎？”
“他肯定把它丟在樹林里了。”
“他說那是巴赫?！?br>
“這是被禁止的。你的腦袋瓜只要知道這個就成。要是你發現錄音器，克里斯蒂安，你知道法令?！?br>
“我會把它交給你。”
她小心的瞧著他?！耙悄懵犃四菛|西，你知道會發生什么事?！?br>
克里斯蒂安點點頭。
“很好。我們會去找找的?？死锼沟侔玻鲀阂?。下次要是有誰停在你身后，別跟他說話。乖乖回到屋子里，把門鎖上?！?br>
“我會照您吩咐去做的?！笨死锼沟侔舱f。
那一夜夏雷大作，風雨交加，克里斯蒂安發現自己難以入眠。個中原因，不是因為那天氣之曲——過去有過幾千場類似的暴風雨，他都能安然入睡。而是因為樂器后倚墻而躺的那只錄音器。三十年來，克里斯蒂安生活的圈子僅僅是這個野生、美麗的地方，以及他自己創造的音樂。但是現在……
現在，他一刻不停在想。誰叫巴赫？誰是巴赫？他的音樂是什么樣的？和我的有何不同？他有沒有發現我不知道的東西？
他的音樂是什么樣的？他的音樂是什么樣的？他的音樂是什么樣的？
他腦中充滿問號。黎明前，暴雨漸漸減弱，風兒停息了。克里斯蒂安從床上爬了起來，他沒睡，整晚翻來覆去，現在他把錄音器從它躲貓貓的地方找了出來，他摁了播放鍵。
起初那聲音很怪，像是噪聲；這種怪聲跟克里斯蒂安生活的聲音毫無關系。但是它有一個明顯的模式，錄音快終了時，時間還沒到半小時，此時，克里斯蒂安已經掌握了賦格 的概念，大鍵琴 的聲音縈繞在他的心頭。
然而，他還是知道，要是他讓這些東西出現在他的音樂中的話，會被發現的。所以他沒有嘗試賦格，也沒有仿效大鍵琴的聲音。
每晚他都聆聽著那盒錄音，學到的也越來越多，直到最后，看護者來了。
這名看護者是個瞎子，一條狗領著他。他來到門前，因為他是看護者，他甚至沒有敲門，門便為他敞開了。
“克里斯蒂安?哈羅德森，錄音器在哪？”看護者問。
“什么錄音器？”克里斯蒂安反問道，然后他明白這全無用處。于是，他拿出了機器，交給了看護者。
“哦，克里斯蒂安，”看護者說，聲音柔和，帶著點傷痛，“你為什么不把它上繳，而且反而還要聽它呢？？”
“我是想上繳的，”克里斯蒂安說，“可你怎么知道的？”
“因為你的作品中的賦格突然消失了。你的歌聲中突然喪失了某些只有巴赫才會有的東西。你還停止了新聲音的試驗。你在企圖逃避什么？”
“是這個。”克里斯蒂安說，他坐了下來，復制出了大鍵琴的聲音，這是他第一次彈出這個聲音。
“以前你從沒有試過這個，是不是？”
“我想你會注意到的?！?br>
“賦格和大鍵琴，這兩個東西你第一次碰到，也是你音樂中唯一沒有吸收的東西。最近幾星期，你的各種歌曲被巴赫著色感染，受其影響。只可惜，沒有賦格，沒有大鍵琴。你違反了法令。我們讓你待在這，因為你是個天才，你僅僅用大自然作為靈感，創造新東西?，F在，你已不是本來的你，說真的，你無法再創造新事物了。你得離開了?！?br>
“我明白?！笨死锼沟侔舱f，心里很怕，但是他還沒有真正理解屋子外面的生活會是什么樣的。
“我們會培養你，讓你能夠從事新工作。你不會餓死。你也不會無聊而死。但是因為你違反了法令，所以，如今你不能做一件事?！?br>
“音樂。”
“不全是音樂?？死锼沟侔?，有一種音樂，非聆聽者的普通人也可以擁有。比如電臺，電視，錄音。但是你不能擁有的是實況音樂和創造新音樂。你不能歌唱。你不能彈奏樂器。你連打拍子也不行?！?br>
“為什么不能？”
看護者搖搖頭?！罢麄€世界完美無瑕，太平和睦，人人喜悅幸福，我們不允許瀆職之人打破法令，四處散布不滿。如果你創造更多的音樂，克里斯蒂安，我們將會嚴厲懲罰你。非常嚴厲。”
克里斯蒂安點點頭，看護者把他叫了過去，他走了過去，撇下了他的屋子，森林，以及樂器。一開始，他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把這當成由于犯規受到的必然懲罰。但是對懲罰的概念，對遠離樂器的放逐的意義，他的腦子幾乎是一片空白。
五小時中，他一直在對身邊經過的任何人大喊大叫，張牙舞爪，因為他的手指渴望碰到樂器的鍵、支板、控制桿、橫條，但是他無法得到它們，現在，他明白了，他以前從沒孤單過。
他花了六個月的時間，準備好了正常生活。他離開再培訓中心（那是一幢小樓，很少使用）時，看上去精力憔悴，蒼老了許多，臉上笑容不再。他成為了一名卡車送貨司機，因為測試說這項工作帶給他最少的傷痛，最少的讓他想起自己的失敗，而且最大程度地發揮了他余下的一絲天資和興趣。
他送炸面包圈到雜貨店。
晚上，他會去發掘酒精的謎會。酒精，炸面包圈，卡車，夢境，這一切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他，以他自己的方式，心滿意足。
他內心沒有怒火。他的余生可以活得沒有痛楚。
他派送新鮮的炸面包圈，自己把走味的拿走。
第二樂章
“有個喬這樣一個名字，”喬總是說，“我必定得開間酒吧和小飯館，這樣我就能立塊牌匾，上面寫著‘小喬酒吧兼飯館’?！比缓笏Π⌒Γ驗?，這些年來，畢竟小喬酒吧兼飯館是個很有趣的名字。
但是，喬倒是位好招待，看護者把他安在了合適的地方。不是在大城市，而是在小城鎮。這個城鎮就在高速公路邊上，卡車司機經常來這。這個城鎮離大城市不遠，附近人們常把一些有趣的事情當成家常便飯來聊，人們好這口。
因此，小喬酒吧兼飯館是個可以光顧的好地方，許多人都來這。不僅有時髦人士，有醉鬼，還有寂寞人和大善人，大家都糾集在這個靈光的地方?！拔业念櫩头路鹨槐谰?。只要來上這么一杯，那么一杯，產生的風味勝過任何佐料?！迸?，喬是個詩人；他是個酒精詩人，像現在的好多其他人一樣，他常常說：“我的父親是名律師，要是生在舊社會，我很可能會成為一名律師，直到老死。我連我錯過了什么都不會知道的。”
喬是對的。他真他媽是個好招待，他從不想做其他任何事，因此他很幸福。
然而，一天晚上，一個陌生男人走了進來，這男人有輛炸面包圈送貨卡車，衣服上印著炸面包圈的商品名。喬注意到他，因為沉默牢牢抓著此人，就像氣味一樣緊抓不放——無論他走到哪，別人都會感覺到，雖然他們幾乎沒有抬眼瞧他，他們有的放低聲音，有的干脆停止談話，故作沉思，望著酒吧后頭的墻壁或者鏡子。這個炸面包圈送貨員坐在角落里，倒了杯酒，也就是說，他打算在這待上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因為要早走而把酒大口大口喝掉。
喬時刻留意別人的一舉一動，他注意到，此人一直在朝黑旮旯里瞅，那里放了臺鋼琴。這是臺舊社會遺留下來的陳舊的、走音的巨大怪物（因為這間酒吧的歲數也很老很老了），喬心里納悶，為什么此人對它那么感興趣呢。的確，喬的顧客中有許多人對之抱有興趣，但是他們總是直接走過去，往鍵上猛敲猛彈，企圖弄點悅耳的聲音出來，但是從那走音的鍵中蹦出的都是刺耳之聲，他們最后都放棄了。然而，此人似乎很怕鋼琴，他沒有走近。
到打烊時，這人還在那里。喬突發奇想，他沒有趕這人離開，他趕跑了醉醺醺的喧嘩之人，關掉了大部分燈火，走到鋼琴前，打開蓋子，露出灰色的鋼琴鍵。
送貨員來到鋼琴前?？死锼?，他的名牌上寫著。他坐了下來，碰了個鍵。聲音不好聽。但是這個男人一個接一個地碰了所有的鍵，然后又按不同先后碰了一遍，喬始終在旁觀看，想知道為什么這人對鋼琴這么熱情。
“克里斯?！眴涕_口道。
克里斯抬頭看著他。
“你知道什么歌嗎？”
克里斯的臉變得很滑稽。
“我是說，一些老歌，不是電臺里那些怪誕的學鳥聲的蠢驢，是歌曲?！谝粋€西班牙小鎮上，’我媽媽給我唱過這首歌，”喬唱道，“‘在一個西班牙小鎮上，那是在這樣一個晚上。星星兒眨著眼兒放下光，那是在這樣一個晚上?！?br>
克里斯開始彈奏，應和著喬微弱嘶啞的男中音彈奏。但是這不是伴奏，喬打心眼里知道，伴奏決不是這樣的。
相反，那是對手，他歌曲的敵人，從鋼琴里發出的聲音奇怪、不協，天吶，太動聽了。喬不再歌唱，靜靜聆聽著。他聽了兩個小時，當曲子結束之后，他腦子清醒地給男人倒了杯酒，給自己也倒了杯，然后和他丁當碰杯。這個克里斯，這個炸面包圈送貨員可以讓那臺該死的破爛舊鋼琴唱歌。
過了三個晚上，克里斯回來了，形容枯槁，擔驚受怕。但是這次，喬知道將發生什么（得發生什么），他沒有等到打烊時間，提早十分鐘趕跑了醉醺醺的喧嘩之人?？死锼箮е鴳┣蟮难酃馓ь^看著他。喬誤解了，他走上前，打開鍵盤蓋子，笑著?？死锼谷斫┯驳刈咧喟霕O不情愿，他來到凳子前，坐了下來。
“嘿，喬，”最后五個顧客中的一個家伙喊道，“提早關門啦？”
喬沒應他。他沉迷的看著克里斯開始彈琴。這次沒有序曲；沒有在鍵盤上練指法和徘徊不前。只有力量，他彈奏鋼琴的手法似乎鋼琴不是用來彈奏的。爛音符，走音的音符，很好的融進了音樂，看上去它們安然不錯，克里斯的手指，沒有被十二度音階難住，繼續彈奏著，在喬的耳中，這是一首天籟之曲。
一個半小時后，克里斯彈奏完畢，顧客已經全走光了。他們全都喝完了最后一杯酒，搖搖晃晃的憑經驗回家了。
第二天晚上，克里斯又來了，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不管在第一晚彈奏之后的幾天里發生了什么秘密戰爭阻止他來這，他顯然贏了，抑或是輸了。這全然不關喬的事。喬關心的是，當克里斯彈奏鋼琴時，他會得到音樂在以前從沒帶給他的東西，他希望得到它。
顯然，顧客也希望得到它?？斓酱蜢葧r，人們開始出現，很明顯，他們只是為了聽克里斯彈奏。喬開始愈加早的開辦鋼琴樂會，他廢除了彈奏開始后的免費飲酒制度，因為人實在太多了，那會讓他傾家蕩產的。
這持續了兩個月，漫長，前所未有。送貨車停在外面，人們分立兩旁，給克里斯讓出一條道，讓他進來。沒人跟他說過什么話。根本沒人說過一句話，但是每個人等著他彈鋼琴。
他什么也不喝。只是彈琴。聽著歌聲，百余號人坐在小喬酒吧兼飯館中，大吃大喝。
但是歡樂業已不在。笑聲，嘮嗑，友愛，全沒了蹤影，不久之后，喬厭倦了音樂，想讓自己的酒吧恢復本來面目。他腦子里瞎琢磨著，如何才能擺脫鋼琴，但是顧客會對他大發雷霆的。他琢磨著，是否要親口跟克里斯說，叫他別再來了，但是他無法讓自己跟這個古怪沉默的人開口。
于是，最后他做了一件他認為自己首先應該做的事。他叫來了看護者。
看護者在演奏中途到來。一個牽著一條狗的瞎眼看護者，還有一個無耳的看護者，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緊緊抓著東西以求平衡。他們在歌唱到一半時來了，沒等它結束。他們走到鋼琴前，輕輕的合上蓋子，克里斯抽出手指，看著合上的蓋子。
“哦，克里斯蒂安。”帶著導盲犬的男人說。
“對不起，”克里斯辯解道，“我努力不彈的。”
“哦，克里斯蒂安，我必須做，可我怎忍心啊？”
“做吧?！笨死锼沟侔舱f。
于是，沒有耳朵的男人從大衣口袋中拿出一把激光刀，齊根切掉了克里斯蒂安的十指。激光切進去的時候，燒灼著傷口，進行了消毒，但是仍有幾滴血濺到了克里斯蒂安的衣服上。現在，他的手變成了一坨無能的肉掌和指節，克里斯蒂安站起身，走出了小喬酒吧兼飯館。人們重新給他讓路，他們專心的聽著瞎眼的看護者說道：“那個男人曾經違反了法令，我們不準他成為創造者。他現在第二次違反了法令，按照法令，我們需要阻止他破壞系統，這個讓你們所有人幸福的系統。”
人們懂了。又過幾個小時，他們為之傷心，為之難過，但是一旦這些家伙自自在在地回到自己幸福的家里，回到自己幸福的工作中，他們對生活的十足滿意便壓倒了對克里斯短暫的悲傷。畢竟，克里斯違反了法令，而那個法令讓他們所有人安然幸福。
甚至喬也是。甚至喬也很快忘記了克里斯和他的音樂。他明白，他做的對極了。但是，他理解不了，為什么像克里斯這樣的人會首先違反法令，他會違反什么法令呢。這世界上，沒有一種法令不是為了人們的幸福而生的——喬也想象不出，會有一種法令他想違反。即使是一丁點的興趣也沒有。
然而，有一次，喬走到鋼琴前，打開蓋子，彈了彈鋼琴上的每個鍵。當他彈完后，他趴在鋼琴上，埋頭痛哭起來，因為他知道，克里斯失去了這臺鋼琴，甚至失去了他的手指，他以后再也不能彈鋼琴了——這就好像喬失去了他的酒吧。要是喬什么時候失去了他的酒吧，他的一生就不再有生存的價值了。
至于克里斯，另換了一個人駕著同樣一輛炸面包圈送貨卡車來酒吧，在這個世界的那個部分，沒人再見過克里斯。
第三樂章
“哦，多美的早晨！” 在自己家鄉小鎮上看過四次《俄克拉荷馬》 的筑路隊工人唱道。“在亞伯拉罕的內心搖滾我的靈魂！”在家庭吉他聚會時學會唱歌的筑路隊工人唱道。
“黑暗之中，懇求慈光引領！”那個信上帝的筑路隊工人唱道。
但是那個沒有手指的筑路人，沒有唱出叫人或?；蚵闹笓]交通的歌聲，他只是聽著，從不歌唱。
“你咋從不唱呢？”那個喜歡羅杰斯和漢默斯坦的人說道；他曾經問過所有人這個問題。
這個被喚作白糖的人只是聳聳肩。“不喜歡唱?！彼麜f，但是說的都是其他一些事。
“為什么叫他白糖？”有一次有個新人問，“我看他一點也不甜美?！?br>
有堅定的宗教信仰的人說道：“他姓名簡稱克哈。就像白糖，口哈，嘴巴開心啊?！毙氯舜笮?。這是個蹩腳的笑話，不過筑路工人的生活因為這些調侃而變得輕松。
倒不是說他們的生活何等艱苦。對這些人來說，他們也被測試過，他們做這工作可以得到最大的幸福。他們被曬得黝黑，傷筋動骨，但是他們以此痛苦為傲。他們身后越變越長、越變越細的道路，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所以，他們整天在工作中唱著歌，他們知道，再沒有比每一天更幸福的了。
白糖除外。
奎勒莫來了。一個矮個的墨西哥人，說話時帶著口音，奎勒莫告訴每個詢問的人：“也許我來自索諾拉 ，但是我的心屬于米蘭！”然后有人問他為什么（經常是沒人問起），他會解釋道：“我這墨西哥身體內有個意大利男高音?！比缓笏麜C明給別人看，唱起普契尼和維爾第曾經寫過的每個調子?！翱斔魇莻€無名之輩，”奎勒莫吹噓道，“聽聽這個！”
奎勒莫有錄音器，他會伴著它一起唱，筑路時，他會加入隨便什么人的歌聲，且和且吟，或者會高過原聲助唱，這一飛沖天的男高音會掀翻屋頂，直插九天云霄?！拔夷艹?，”奎勒莫會說，很快其他筑路工會應道，“他媽的對極了，奎勒莫！再來一遍！”
但是一天晚上奎勒莫坦誠相告，道出了事實：“啊，我的朋友們，我不是歌唱家。”
“你什么意思啊？你當然是！”回答眾口一詞。
“胡扯！”奎勒莫哭訴道，聲音夸張，“假如我是偉大的歌唱家，為什么你們從來沒見過我去錄歌呢？嗨？難道這就是偉大的歌唱家嗎？胡扯！偉大的歌唱家生來就是偉大的歌唱家。我只是一個喜愛唱歌的人，可是沒啥天分！我跟你們一樣，就是喜愛筑路的人，把我們的干勁唱出來，可要是到了劇院，我決不是！決不!”
他講得時候并不悲傷。相反他內心熱誠、安心，“我屬于這！你們要是喜歡我唱歌，我能唱給你們聽！我能和著你們的歌聲一起唱，那時我感到內心平靜。但是不要把奎勒莫當成偉大的歌唱家，因為他不是！”
這是一個真心話之夜，每個人解釋了他作為筑路工的快樂，他們不想擔任任何其他地方的工作。每個人，嗯，除了白糖。
“快過來，白糖。你在這不幸福嗎？”
白糖笑了笑?！拔液苄腋?。我喜歡這兒。這工作對我來說挺棒的。我也喜歡聽你唱歌?！?br>
“那你為啥不和我們一起唱呢？”
白糖搖了搖頭?！拔也皇歉璩?。”
但是奎勒莫狡黠地盯著他。“不是歌唱家，哈！不是歌唱家。不想唱歌的沒手人并非不是歌唱家啊。嗨？”
“你到底在說什么？”唱民歌的人問。
“我是說，這個叫白糖的人，他是個騙子。不是歌唱家！瞧瞧他的手。手指頭都沒了！你們好好想想，誰會切掉別人的手指頭？”
筑路工沒想去猜這個謎。失去手指頭有好多可能性，但這不關任何人的事。
“他沒了手指，因為他違反了法令，是看護者把它們切掉的。手指就是這樣失去的。你們想，他當時在用他手指頭干啥呢？看護者非得阻止他？他違反了法令，是不是？”
“住口。”白糖說。
“隨你意。”奎勒莫說。但是其他人不會尊重白糖的隱私。
“告訴我們。”他們說。
白糖離開了房間。
“告訴我們。”然后奎勒莫告訴了他們。白糖肯定是名創造者，他違反了法令，他已經不準再創造音樂了。一想到有位創造者，甚至是違規者——竟然作為筑路工和他們一起工作，這些人心中充滿了敬畏。創造者很少見，他們是最值得尊敬的人，不管是男是女。
“可為什么切他手指？”
“因為，”奎勒莫說，“他后來肯定又想創造音樂。你第二次違反了法令，那么別人會讓你沒有這個能力第三次違反法令。”奎勒莫講得很認真，因此，對筑路工來說，白糖的故事聽上去就和歌劇一樣壯麗、駭人。然后，他們一股腦兒涌進白糖的房間，發現這人正盯著墻壁。
“白糖，是真的嗎？”喜歡羅杰斯和漢默斯坦的人問。
“你曾是創造者嗎？”信上帝的人問。
“是的。”白糖回答。
“可是，白糖，”信上帝的人說，“上帝不可能讓人停止創造音樂的，即便他違反了法令?！?br>
白糖笑了笑，“沒人問過上帝?！?br>
“白糖，”奎勒莫終于說道，“我們筑路隊有九人，一共九個，我們離其他人有百里之遙。你了解我們，白糖。我們對天發誓，我們不會告訴別人的。我們干嗎要告訴別人？你是我們中的一份子。不過，唱吧，他媽的，唱吧！”
“我不能。”白糖說。
“上帝的本意并非如此，”信上帝的人說，“我們都在做我們最喜愛的工作，你呢，你愛音樂，卻連調調都不唱一下。給我們唱唱吧！和我們一起唱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們一口允諾。他們百口懇求。
第二天，喜歡羅杰斯和漢默斯坦的人唱起了“愛，把臉轉過去?！卑滋情_始哼起來。信上帝的人唱著“天父我神。”白糖微微地應和著。喜愛民歌的人唱起“搖蕩緩兮，仁惠之車?！卑滋羌尤肓诉M來，聲音奇特，悠揚如笛，所有人開懷大笑，歡呼雀躍，歡迎白糖的聲音加入歌唱隊。
白糖無法避免地開始創造。首先是和聲，這是理所當然的，奇怪的和聲讓奎勒莫皺緊眉頭，然后不多會兒，他便笑嘻嘻的一起唱起來，盡力去感受白糖對音樂的造詣之為。
和聲之后，白糖開始唱自己的歌曲，用他自己的歌詞。這些曲子周而復始，歌詞簡單明了，調子更是樸實。然而他將它們塑造的異乎尋常，把它們創造成前所未有的歌曲，這些歌聽上去似乎有什么毛病，但是其實完全正確。很快，喜歡羅杰斯和漢默斯坦的人，唱民歌的人，信上帝的人沿路工作時，學起了白糖的歌，唱的時候，喜怒哀樂，所有感情一應俱全。
甚至奎勒莫也學會了這些歌，他的男高音被它們所改變，他那本來稀松平常的聲音現在變得與眾不同，優美動人。
某天，奎勒莫終于對白糖說：“嗨，白糖老兄，你的音樂肯定有毛病。但是我喜歡這感覺！嗨，你知道嗎？我喜歡那感覺！”
有些是圣歌：“上帝，讓我保持饑餓啊?！卑滋浅逢犚渤?。
有些是情歌：“把你的手兒放進另一個人的口袋?！卑滋桥！扒宄课衣犚娔愕穆曇??！卑滋侨岢?。“夏天來了嗎？？”白糖哀唱；筑路隊也唱。
幾個月內，筑路隊發生人員調動，一個家伙星期三離開了，一個新人在星期四填補了空缺，不同的地方需要不同的技能。每逢新人來到，白糖會保持沉默，直到他給出保證，他一定會保守秘密。
最后毀掉白糖的是一個事實：他的歌太刻骨銘心了。離開的人會和他的新工友一起唱這些歌，那些工友學會了這些歌，并教給別人。工友們在酒吧、在筑路工地上教人唱這些歌；人們很快便學會了，喜歡上了；有一天，一個瞎眼的看護者聽到了這首歌，然后，他立馬就明白了，誰創造了這些歌。這是克里斯蒂安?哈羅德森的音樂，因為在這些樸實無華的歌曲背后，每個調子中都顯露出一些東西，北方森林的風仍在嘯叫，樹葉的凋零苦難仍然懸而未決——看護者嘆了口氣。他從他的工具堆中拿了把特殊的工具，上了架飛機，飛到了一個城市，那里離某個筑路隊的工地最近。瞎眼的看護者坐上了一輛同伴的車，由同伴司機駕駛著沿路直上，到了路的盡頭，那條路正想吞沒一片荒野。他走出車子，聽到了歌聲。聽到了一個悠揚如笛的聲音，正唱著歌，那歌甚至可以讓這個無眼的人落淚。
“克里斯蒂安?！笨醋o者說，歌聲停止了。
“你。”克里斯蒂安說。
“克里斯蒂安，即便是沒了手指？”
其他人不明就里——所有的其他人，嗯，除了奎勒莫。
“看護者，”奎勒莫說，“看護者，他沒害誰?！?br>
看護者苦笑著。“沒人說他害了誰。但是他違反了法令。你，奎勒莫，你樂不樂意去有錢人家當仆人？你樂不樂意當銀行出納？”
“別把我從筑路隊里帶走，大人?！笨漳f。
“是法令讓大家各就其位，獲得幸福。但是克里斯蒂安?哈羅德森違反了法令。從那時到現在，他散播音樂，讓人們聽到他們不想聽的音樂。”
奎勒莫明白，自打這場戰斗開始前，他就已經輸了，但是他無法阻止自己。
“別傷害他，大人。我想聽他的音樂。我對天發誓，我聽后很高興。”
看護者悲哀的搖搖頭?！罢f實話，奎勒莫。你是個老實人。他的音樂讓你痛苦，是不是？你得到了這世界上你想要的一切，但是他的音樂讓你悲傷。自始自終，悲傷如一。”
奎勒莫想要辯解，但是他是誠實的，他捫心自問。他知道，這些音樂充滿了憂傷。即使快樂的歌曲也在哀悼著什么；即使憤怒的歌曲也落淚；即使情歌也仿佛在說，萬物難免一死，幸福只是過眼云煙。奎勒莫捫心自問，白糖所有的歌向他怒目而視；奎勒莫哭泣著。
“請別傷害他?！笨漳拊V道。
“我不會?！毕寡鄣目醋o者說。然后他走到克里斯蒂安面前，后者順從的站在那等著，看護者拿起特殊的工具，抵住了克里斯蒂安的喉嚨?？死锼沟侔泊鴼?。
“不?！笨死锼沟侔舱f，他的嘴唇和舌頭形成了這個字，但是沒有聲音出來。只有一聲空氣的噓聲。不。
“是了?！笨醋o者說。
筑路隊默默看著看護者帶走了克里斯蒂安。有好幾天，他們沒有再唱歌。然后有一天奎勒莫忘記了悲傷，唱了一首《波西米亞人》中的詠嘆調，打那開始，歌聲便一刻不停的開始唱響。偶爾他們會唱首白糖的歌，因為這些歌刻骨銘心。
城市里，瞎眼的看護者給了克里斯蒂安紙和筆。
克里斯蒂安馬上用滿是紋路的手掌握住筆，寫道：“我現在做什么？”
瞎眼的看護者笑道：“我們還有沒有適合你的工作！哦，克里斯蒂安，我們還有沒有適合你的工作！”
掌聲
所有的世界里，只有二十多個看護者。他們是管理系統的隱秘人士，雖然這個系統并不需要太多的管理，因為事實上它幾乎讓每個人都感到幸福。這是個完美的系統，但是即使最完美的機器也不定什么地方會出錯。什么地方某人會舉止失常，毀掉自己，為了保護其他每個人，也為了保護這人自己，看護者必須留意這種瘋狂的行為，把它修復。
很多年來，看護者中最優秀的是一個沒有手指，不能說話的男人。他會靜靜的過來，身穿一身制服，那身制服決定了他所需要的唯一名字——權威。他會找到解決問題的最善、最易、也最徹底的方法，糾正瘋狂的行為，保護這個有史以來第一個利于生存的系統。幾乎利于每個人。
由于仍有少許人——每年有一兩個，他們陷在自己設計的圈子里，既不能適應系統，也不忍心毀害系統，這些一直違反法令的人輕視他們的學問，那會毀了他們。最終，要是連和善的殘害、剝奪也無法糾正他們的瘋狂行為，那會讓他們一頭撞向系統，這時候，他們會得到制服，然后他們，也出去了。
看護。
力量的關鍵放在了這些人手里，他們得維護這個系統，他們過去有很強的動機去憎恨它。現在，他們悔恨嗎？
“是的?！笨死锼沟侔步K于敢問自己這個問題，他回答道。
帶著悔恨，他盡著自己的職責。帶著悔恨，他逐漸蒼老。最后，其他尊敬這個沉默人（因為他們知道他曾經唱過宏亮的歌曲）的看護者，告訴他，他自由了?！澳惴掌跐M?！睕]腿的看護者說，笑著。
克里斯蒂安揚起眉頭，似乎在說：“然后呢？”
“流浪去吧?！?br>
克里斯蒂安流浪去了。他脫下了他的制服，但是他既不缺錢，也不缺時間，他發現沒有門為他關閉。他流浪到他從前生活過的地方。一條路，在山里。一個城市，他曾經知道每家飯店、咖啡店和雜貨店的裝貨口。最后還有，森林中的一處地方，那里的屋子由于風吹雨打而土崩瓦解，四十年來無人在此居住過。
克里斯蒂安老了。雷聲咆哮，他只想到這是落雨的征兆。所有古老的歌曲。所有古老的歌曲，他在內心感到憂傷，與其說是他覺得他的一生愁苦不堪，不如說是由于他不記得那些歌了。
他坐在附近鎮上的一家咖啡店里躲雨，此時，他聽到四個少年彈著吉他，彈術很遭，但是他們在唱一首他知道的歌。那首歌是他在一個炎熱的夏日鋪瀝青時創造的。少年們不是音樂家，也肯定不是創造者。但是他們發自肺腑地唱著歌，即使歌詞是快樂的，每個在場的人無不潸然淚下。
克里斯蒂安在他永遠隨身攜帶的便箋上寫了一個問題，遞給男孩們看。
“這歌從哪來的？”
“這是白糖的歌，”這群孩子的頭頭回答，“這是白糖創作的歌?！?br>
克里斯蒂安揚揚眉毛，做了個聳肩的動作。
“白糖是個在筑路隊里工作的人，他寫歌。可是，他已經死了?！蹦泻⒒卮?。
克里斯蒂安笑著。然后他寫道（男孩們不耐煩地等著這個啞巴老頭走人）：“你們不幸福嗎？為什么唱悲傷的歌？”
孩子們對這個問題感到困惑。雖然如此，那個頭頭還是開口道：“當然，我很幸福。我有份好工作，有個我喜歡的女孩，嗨，伙計，我已經應有盡有了。我有吉他。我有歌。還有朋友?！?br>
另一個小孩說道：“先生，這些歌不悲傷。當然，別人聽后會哭，但是它們不悲傷?！?br>
“對，”另一個說，“只是寫這些歌的那個人知道?！?br>
克里斯蒂安在紙頭上飛快寫道：“知道什么？”
“就是知道?？偠灾褪侵??！比缓?，少年們轉過身，繼續彈他們笨拙的吉他樂，繼續唱著他們年小未訓的歌聲，克里斯蒂安走到門口，打算離去，因為雨已經停了，因為他知道什么時候該退出舞臺。他轉了個身，向歌手們稍微鞠了個躬。他們沒有注意到他，但是他們的歌聲就是他所需的掌聲。他走出了喝采聲，走到了外面，屋外的葉子剛開始變色，不久就會發出弱不可聞的聲音，獲得自由，凋零在地。
有那么一小會，他覺得他聽到自己在唱歌。但是那只是最后一絲風聲，那風瘋狂地沿著街上的電線滑行。這是首狂熱之歌，克里斯蒂安覺得他認出了他的聲音。無伴奏之奏鳴曲
奧森?斯科特?卡特 著
雙峰駝出品
panpan譯
克里斯蒂安?哈羅德森六個月大時，初步測試顯示他稟賦韻律之質，生來音調感敏銳。當然，他們還給他做過其他測試，他面前仍然開通著條條可能的道路。但是韻律和音調在他身上顯示出統治的跡象，取得節節勝利，而且，援軍已經啟程。他們把各種各樣聲音的磁帶交給了哈羅德森夫婦，叫夫婦倆別管克里斯蒂安是醒是睡，要不斷地放這些磁帶給他聽。
克里斯蒂安?哈羅德森兩歲時，第七次成套測試給他指明了必經之路。他的創造力無與倫比；他的好奇心永不滿足；他對音樂的理解是如此的廣博，所有測試的頂端都寫著兩字：“神童。”
正是神童這個詞，將他帶離了父母之家，他來到廣袤的落葉森林中，那里，寒冬狂暴肆虐，酷暑呢，則是綠色植物短暫的拼死爆發。在從不吟詠的仆從的照料下，他慢慢長大，他獲許聽到的唯一音樂是百鳥啼囀，風兒吟唱，以及寒冬樹木的爆裂聲；雷鳴，以及金色葉片獲得自由、凋零在地的微弱哭訴；屋頂上雨兒瑟瑟，以及冰凌的水滴嘀嗒；松鼠的啁啾聲，以及無月之夜雪花飄落的深沉緘默。
這些聲音是克里斯蒂安唯一聽得到的音樂。他早年是在交響曲的陪伴下長大的，但是那些記憶已經遙不可及，無法憶起。于是，他開始學著聆聽那些難聽事物發出的音樂——因為他得去發現音樂，即使有時一無所獲。
他發現，顏色會在他腦中發出聲音：夏日的陽光是一首奏鳴的和曲；冬日的月光是一曲低吟的悲嘆調；春天的新綠，幾乎是（但不完全是）一支低柔傾訴的無規矩樂曲；葉叢中紅狐閃現，是一段驟然驚響下的喘息聲。
他學會了用他自己的樂器演奏這些聲音。這世界有小提琴，喇叭，以及豎笛，它們已經存在了數個世紀。但是克里斯蒂安對此一無所知。他只有他自己的樂器。但這已足夠。
克里斯蒂安住在屋子的一間房間里，大多數時間他都必須獨自居住。
他有張床（不是很軟），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一臺沉默的機器，可以幫他清潔身子，幫他洗衣服，還有一盞電燈。
另一間房間放著唯一的東西：他的樂器。那是個控制臺，上面有好多鍵，支板，控制桿，橫條，每當他碰碰其中一樣東西，樂器就會發出一個聲音。
每個鍵控制不同的音調；每個支板上的點控制音調高低；每個控制桿調節音質；每個橫條改變音調的結構。
克里斯蒂安第一次來到這間房間時，擺弄著（就像小孩一樣）這臺樂器，搞出奇怪好笑的噪聲。這是他唯一的玩伴；他明白了，這東西可以發出他想要的任何聲音。起初，他很喜歡高聲的奏鳴調。稍后，他開始喜歡上靜默和韻律感。很快，他便彈奏起抑揚頓挫的音調，他能夠同時彈奏兩個聲調，之后將這兩個聲調同時合二為一，然后再次彈奏他先前彈過的一連串聲調。
漸漸地，屋外的森林奏鳴曲融進了他彈奏的音樂中。他學會了用樂器制造風吟；他學會了隨意演奏一首夏日之歌。變化無窮的綠色精妙地調和在他手中；他寂寞的熱情能讓樂器發出百鳥齊唱之聲。
這個詞傳到了皇家聆聽者耳中：“東北方出現了一個新聲，名叫克里斯蒂安?哈羅德森，他的歌聲會將你的心撕碎?！?/p>
聆聽者來了，他們中，有幾個把多樣性放在首位，還有一些人認為新奇和時尚至關重要，最后一些人把美麗和熱情視為萬物之首。他們來到克里斯蒂安的森林，待在外面，屋頂上那完美的揚聲器中傳來了音樂，他們聽著。音樂結束，克里斯蒂安走出屋子，他看見聆聽者離開了。他問他們為何而來，他得到了他們的回答；他對此大為驚訝，他出于熱情，在樂器上做的事竟然會引起別人的興趣。
他感到非常寂寞，盡管如此，他發現他可以唱歌給聆聽者聽，然而他從沒有聽過他們的歌聲，這很奇怪。
“他們沒有歌，”那個每天到這來給他食物的女人說，“他們是聆聽者。你是創造者。你唱歌，他們聽。”
“為什么??？”克里斯蒂安天真地問。
女人看上去被難住了。“因為這是他們最想做的事。他們被測試過，他們成為聆聽者是最幸福的。你成為創造者是最幸福的。你不幸福嗎？”
“是的?！笨死锼沟侔不氐?，他說的是真話。他的生活完美無瑕，他不會改變任何事，即使當聆聽者在他歌聲終了時離去，他看到他們的背影，讓他感覺到甜蜜的苦澀，他也不會改變任何事。
那時克里斯蒂安七歲。
第一樂章
這是第三次，那個胡子長得相當奇怪且不相稱的四眼矮男大膽地等在矮樹叢中，等著克里斯蒂安出門。這是第三次，他被剛剛結束的曼妙歌聲所折服，這是一曲悲哀的交響曲，四眼矮男聽后感受到頭頂樹葉罹患的苦難，雖然此時只是夏日，樹葉離凋零尚有時月。但是凋零卻無法避免，克里斯蒂安的歌聲如是吟道；樹葉的一生秉持著死亡的力量，它們的一生被死亡渲染。四眼男哀泣著，但是隨著歌聲結束，其他聆聽者都離去了，唯有他藏在灌木叢中，等待著。
這次，他的等待得到了回報?？死锼沟侔矎奈葑又凶吡顺鰜恚跇淞种凶咧?，來到四眼男等待的地方。這個男人贊賞地看著克里斯蒂安從容不迫、毫不做作的走路樣子。這位作曲家看上去大約三十歲，但是他旁顧左右的方式中帶有某種孩子氣，他走路的方式漫無目的，有時候會停下來，以便他的赤裸腳尖能剛好碰觸上（但不會弄折）一支掉落的嫩枝。
“克里斯蒂安?！彼难勰姓f道。
克里斯蒂安轉過身，驚愕異常。這么多年來，從沒有聆聽者跟他說過話。
這是被禁止的。克里斯蒂安知道法令。
“這是禁止的?！笨死锼沟侔舱f。
“嗨?！彼难郯姓f道，伸手遞出一個黑色的小物件。
“什么東西？”
矮男人做了個鬼臉?！爸还苣弥＾粢幌掳粹o它就會播放?！?/p>
“播放？”
“音樂?！?/p>
克里斯蒂安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可那是禁止的。我不能聽其他音樂家的作品，那會玷污我的創造力。那會讓我產生模仿和衍生傾向，我會失去獨創能力?！?/p>
“吟誦，”男人說，“你只管吟誦便成。這是巴赫的音樂?！闭f這話時，他語帶敬畏。
“我不能?！笨死锼沟侔舱f
矮男人搖了搖頭，“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自己缺了什么。但是我幾年前來到這里時，就從你的歌聲中聽出來了，克里斯蒂安。你要的就是這個?！?/p>
“這是禁止的?！笨死锼沟侔矐?，因為對他來說，要是真有人明知行為被禁，卻仍然想要去做，那著實令他吃驚，他無法接受這些新奇之物，帶給他事出預料之感。
遠處有腳步聲，還有人聲，矮男人神情大怖。他朝克里斯蒂安奔了過來，把錄音器強塞進他手中，然后朝禁區大門走去。
克里斯蒂安拿著錄音器，他舉起它，透過葉叢中撒下的一點陽光，審視著它，那東西閃著黯淡的光?！鞍秃眨笨死锼沟侔舱f。接著說道，“究竟誰是巴赫？”
但是他沒有扔掉錄音器。他也沒有把其交給那個女人，她走過來向他詢問，那個四眼矮男待在這做什么?！拔蚁胨酥辽偈昼??！?/p>
“我三十秒前才遇見他。”克里斯蒂安應道。
“然后呢？”
“他想讓我聽另外一些音樂。他有個錄音器。”
“他給了你沒有？”
“沒有，”克里斯蒂安說，“他難道還拿著它嗎？”
“他肯定把它丟在樹林里了?！?/p>
“他說那是巴赫。”
“這是被禁止的。你的腦袋瓜只要知道這個就成。要是你發現錄音器，克里斯蒂安，你知道法令。”
“我會把它交給你?！?/p>
她小心的瞧著他?！耙悄懵犃四菛|西，你知道會發生什么事?！?/p>
克里斯蒂安點點頭。
“很好。我們會去找找的?？死锼沟侔?，明兒見。下次要是有誰停在你身后，別跟他說話。乖乖回到屋子里，把門鎖上?！?/p>
“我會照您吩咐去做的。”克里斯蒂安說。
那一夜夏雷大作，風雨交加，克里斯蒂安發現自己難以入眠。個中原因，不是因為那天氣之曲——過去有過幾千場類似的暴風雨，他都能安然入睡。而是因為樂器后倚墻而躺的那只錄音器。三十年來，克里斯蒂安生活的圈子僅僅是這個野生、美麗的地方，以及他自己創造的音樂。但是現在……
現在，他一刻不停在想。誰叫巴赫？誰是巴赫？他的音樂是什么樣的？和我的有何不同？他有沒有發現我不知道的東西？
他的音樂是什么樣的？他的音樂是什么樣的？他的音樂是什么樣的？
他腦中充滿問號。黎明前，暴雨漸漸減弱，風兒停息了?？死锼沟侔矎拇采吓懒似饋恚麤]睡，整晚翻來覆去，現在他把錄音器從它躲貓貓的地方找了出來，他摁了播放鍵。
起初那聲音很怪，像是噪聲；這種怪聲跟克里斯蒂安生活的聲音毫無關系。但是它有一個明顯的模式，錄音快終了時，時間還沒到半小時，此時，克里斯蒂安已經掌握了賦格 的概念，大鍵琴 的聲音縈繞在他的心頭。
然而，他還是知道，要是他讓這些東西出現在他的音樂中的話，會被發現的。所以他沒有嘗試賦格，也沒有仿效大鍵琴的聲音。
每晚他都聆聽著那盒錄音，學到的也越來越多，直到最后，看護者來了。
這名看護者是個瞎子，一條狗領著他。他來到門前，因為他是看護者，他甚至沒有敲門，門便為他敞開了。
“克里斯蒂安?哈羅德森，錄音器在哪？”看護者問。
“什么錄音器？”克里斯蒂安反問道，然后他明白這全無用處。于是，他拿出了機器，交給了看護者。
“哦，克里斯蒂安，”看護者說，聲音柔和，帶著點傷痛，“你為什么不把它上繳，而且反而還要聽它呢？？”
“我是想上繳的，”克里斯蒂安說，“可你怎么知道的？”
“因為你的作品中的賦格突然消失了。你的歌聲中突然喪失了某些只有巴赫才會有的東西。你還停止了新聲音的試驗。你在企圖逃避什么？”
“是這個。”克里斯蒂安說，他坐了下來，復制出了大鍵琴的聲音，這是他第一次彈出這個聲音。
“以前你從沒有試過這個，是不是？”
“我想你會注意到的?！?/p>
“賦格和大鍵琴，這兩個東西你第一次碰到，也是你音樂中唯一沒有吸收的東西。最近幾星期，你的各種歌曲被巴赫著色感染，受其影響。只可惜，沒有賦格，沒有大鍵琴。你違反了法令。我們讓你待在這，因為你是個天才，你僅僅用大自然作為靈感，創造新東西?，F在，你已不是本來的你，說真的，你無法再創造新事物了。你得離開了。”
“我明白。”克里斯蒂安說，心里很怕，但是他還沒有真正理解屋子外面的生活會是什么樣的。
“我們會培養你，讓你能夠從事新工作。你不會餓死。你也不會無聊而死。但是因為你違反了法令，所以，如今你不能做一件事。”
“音樂?！?/p>
“不全是音樂?？死锼沟侔玻幸环N音樂，非聆聽者的普通人也可以擁有。比如電臺，電視，錄音。但是你不能擁有的是實況音樂和創造新音樂。你不能歌唱。你不能彈奏樂器。你連打拍子也不行。”
“為什么不能？”
看護者搖搖頭。“整個世界完美無瑕，太平和睦，人人喜悅幸福，我們不允許瀆職之人打破法令，四處散布不滿。如果你創造更多的音樂，克里斯蒂安，我們將會嚴厲懲罰你。非常嚴厲?！?/p>
克里斯蒂安點點頭，看護者把他叫了過去，他走了過去，撇下了他的屋子，森林，以及樂器。一開始，他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把這當成由于犯規受到的必然懲罰。但是對懲罰的概念，對遠離樂器的放逐的意義，他的腦子幾乎是一片空白。
五小時中，他一直在對身邊經過的任何人大喊大叫，張牙舞爪，因為他的手指渴望碰到樂器的鍵、支板、控制桿、橫條，但是他無法得到它們，現在，他明白了，他以前從沒孤單過。
他花了六個月的時間，準備好了正常生活。他離開再培訓中心（那是一幢小樓，很少使用）時，看上去精力憔悴，蒼老了許多，臉上笑容不再。他成為了一名卡車送貨司機，因為測試說這項工作帶給他最少的傷痛，最少的讓他想起自己的失敗，而且最大程度地發揮了他余下的一絲天資和興趣。
他送炸面包圈到雜貨店。
晚上，他會去發掘酒精的謎會。酒精，炸面包圈，卡車，夢境，這一切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他，以他自己的方式，心滿意足。
他內心沒有怒火。他的余生可以活得沒有痛楚。
他派送新鮮的炸面包圈，自己把走味的拿走。
第二樂章
“有個喬這樣一個名字，”喬總是說，“我必定得開間酒吧和小飯館，這樣我就能立塊牌匾，上面寫著‘小喬酒吧兼飯館’。”然后他笑啊笑，因為，這些年來，畢竟小喬酒吧兼飯館是個很有趣的名字。
但是，喬倒是位好招待，看護者把他安在了合適的地方。不是在大城市，而是在小城鎮。這個城鎮就在高速公路邊上，卡車司機經常來這。這個城鎮離大城市不遠，附近人們常把一些有趣的事情當成家常便飯來聊，人們好這口。
因此，小喬酒吧兼飯館是個可以光顧的好地方，許多人都來這。不僅有時髦人士，有醉鬼，還有寂寞人和大善人，大家都糾集在這個靈光的地方。“我的顧客仿佛一杯美酒。只要來上這么一杯，那么一杯，產生的風味勝過任何佐料。”哦，喬是個詩人；他是個酒精詩人，像現在的好多其他人一樣，他常常說：“我的父親是名律師，要是生在舊社會，我很可能會成為一名律師，直到老死。我連我錯過了什么都不會知道的?！?/p>
喬是對的。他真他媽是個好招待，他從不想做其他任何事，因此他很幸福。
然而，一天晚上，一個陌生男人走了進來，這男人有輛炸面包圈送貨卡車，衣服上印著炸面包圈的商品名。喬注意到他，因為沉默牢牢抓著此人，就像氣味一樣緊抓不放——無論他走到哪，別人都會感覺到，雖然他們幾乎沒有抬眼瞧他，他們有的放低聲音，有的干脆停止談話，故作沉思，望著酒吧后頭的墻壁或者鏡子。這個炸面包圈送貨員坐在角落里，倒了杯酒，也就是說，他打算在這待上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因為要早走而把酒大口大口喝掉。
喬時刻留意別人的一舉一動，他注意到，此人一直在朝黑旮旯里瞅，那里放了臺鋼琴。這是臺舊社會遺留下來的陳舊的、走音的巨大怪物（因為這間酒吧的歲數也很老很老了），喬心里納悶，為什么此人對它那么感興趣呢。的確，喬的顧客中有許多人對之抱有興趣，但是他們總是直接走過去，往鍵上猛敲猛彈，企圖弄點悅耳的聲音出來，但是從那走音的鍵中蹦出的都是刺耳之聲，他們最后都放棄了。然而，此人似乎很怕鋼琴，他沒有走近。
到打烊時，這人還在那里。喬突發奇想，他沒有趕這人離開，他趕跑了醉醺醺的喧嘩之人，關掉了大部分燈火，走到鋼琴前，打開蓋子，露出灰色的鋼琴鍵。
送貨員來到鋼琴前?？死锼?，他的名牌上寫著。他坐了下來，碰了個鍵。聲音不好聽。但是這個男人一個接一個地碰了所有的鍵，然后又按不同先后碰了一遍，喬始終在旁觀看，想知道為什么這人對鋼琴這么熱情。
“克里斯?！眴涕_口道。
克里斯抬頭看著他。
“你知道什么歌嗎？”
克里斯的臉變得很滑稽。
“我是說，一些老歌，不是電臺里那些怪誕的學鳥聲的蠢驢，是歌曲?！谝粋€西班牙小鎮上，’我媽媽給我唱過這首歌，”喬唱道，“‘在一個西班牙小鎮上，那是在這樣一個晚上。星星兒眨著眼兒放下光，那是在這樣一個晚上?！?/p>
克里斯開始彈奏，應和著喬微弱嘶啞的男中音彈奏。但是這不是伴奏，喬打心眼里知道，伴奏決不是這樣的。
相反，那是對手，他歌曲的敵人，從鋼琴里發出的聲音奇怪、不協，天吶，太動聽了。喬不再歌唱，靜靜聆聽著。他聽了兩個小時，當曲子結束之后，他腦子清醒地給男人倒了杯酒，給自己也倒了杯，然后和他丁當碰杯。這個克里斯，這個炸面包圈送貨員可以讓那臺該死的破爛舊鋼琴唱歌。
過了三個晚上，克里斯回來了，形容枯槁，擔驚受怕。但是這次，喬知道將發生什么（得發生什么），他沒有等到打烊時間，提早十分鐘趕跑了醉醺醺的喧嘩之人?？死锼箮е鴳┣蟮难酃馓ь^看著他。喬誤解了，他走上前，打開鍵盤蓋子，笑著?？死锼谷斫┯驳刈咧?，多半極不情愿，他來到凳子前，坐了下來。
“嘿，喬，”最后五個顧客中的一個家伙喊道，“提早關門啦？”
喬沒應他。他沉迷的看著克里斯開始彈琴。這次沒有序曲；沒有在鍵盤上練指法和徘徊不前。只有力量，他彈奏鋼琴的手法似乎鋼琴不是用來彈奏的。爛音符，走音的音符，很好的融進了音樂，看上去它們安然不錯，克里斯的手指，沒有被十二度音階難住，繼續彈奏著，在喬的耳中，這是一首天籟之曲。
一個半小時后，克里斯彈奏完畢，顧客已經全走光了。他們全都喝完了最后一杯酒，搖搖晃晃的憑經驗回家了。
第二天晚上，克里斯又來了，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不管在第一晚彈奏之后的幾天里發生了什么秘密戰爭阻止他來這，他顯然贏了，抑或是輸了。這全然不關喬的事。喬關心的是，當克里斯彈奏鋼琴時，他會得到音樂在以前從沒帶給他的東西，他希望得到它。
顯然，顧客也希望得到它?？斓酱蜢葧r，人們開始出現，很明顯，他們只是為了聽克里斯彈奏。喬開始愈加早的開辦鋼琴樂會，他廢除了彈奏開始后的免費飲酒制度，因為人實在太多了，那會讓他傾家蕩產的。
這持續了兩個月，漫長，前所未有。送貨車停在外面，人們分立兩旁，給克里斯讓出一條道，讓他進來。沒人跟他說過什么話。根本沒人說過一句話，但是每個人等著他彈鋼琴。
他什么也不喝。只是彈琴。聽著歌聲，百余號人坐在小喬酒吧兼飯館中，大吃大喝。
但是歡樂業已不在。笑聲，嘮嗑，友愛，全沒了蹤影，不久之后，喬厭倦了音樂，想讓自己的酒吧恢復本來面目。他腦子里瞎琢磨著，如何才能擺脫鋼琴，但是顧客會對他大發雷霆的。他琢磨著，是否要親口跟克里斯說，叫他別再來了，但是他無法讓自己跟這個古怪沉默的人開口。
于是，最后他做了一件他認為自己首先應該做的事。他叫來了看護者。
看護者在演奏中途到來。一個牽著一條狗的瞎眼看護者，還有一個無耳的看護者，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緊緊抓著東西以求平衡。他們在歌唱到一半時來了，沒等它結束。他們走到鋼琴前，輕輕的合上蓋子，克里斯抽出手指，看著合上的蓋子。
“哦，克里斯蒂安?！睅е鴮と哪腥苏f。
“對不起，”克里斯辯解道，“我努力不彈的。”
“哦，克里斯蒂安，我必須做，可我怎忍心??？”
“做吧?！笨死锼沟侔舱f。
于是，沒有耳朵的男人從大衣口袋中拿出一把激光刀，齊根切掉了克里斯蒂安的十指。激光切進去的時候，燒灼著傷口，進行了消毒，但是仍有幾滴血濺到了克里斯蒂安的衣服上。現在，他的手變成了一坨無能的肉掌和指節，克里斯蒂安站起身，走出了小喬酒吧兼飯館。人們重新給他讓路，他們專心的聽著瞎眼的看護者說道：“那個男人曾經違反了法令，我們不準他成為創造者。他現在第二次違反了法令，按照法令，我們需要阻止他破壞系統，這個讓你們所有人幸福的系統?！?/p>
人們懂了。又過幾個小時，他們為之傷心，為之難過，但是一旦這些家伙自自在在地回到自己幸福的家里，回到自己幸福的工作中，他們對生活的十足滿意便壓倒了對克里斯短暫的悲傷。畢竟，克里斯違反了法令，而那個法令讓他們所有人安然幸福。
甚至喬也是。甚至喬也很快忘記了克里斯和他的音樂。他明白，他做的對極了。但是，他理解不了，為什么像克里斯這樣的人會首先違反法令，他會違反什么法令呢。這世界上，沒有一種法令不是為了人們的幸福而生的——喬也想象不出，會有一種法令他想違反。即使是一丁點的興趣也沒有。
然而，有一次，喬走到鋼琴前，打開蓋子，彈了彈鋼琴上的每個鍵。當他彈完后，他趴在鋼琴上，埋頭痛哭起來，因為他知道，克里斯失去了這臺鋼琴，甚至失去了他的手指，他以后再也不能彈鋼琴了——這就好像喬失去了他的酒吧。要是喬什么時候失去了他的酒吧，他的一生就不再有生存的價值了。
至于克里斯，另換了一個人駕著同樣一輛炸面包圈送貨卡車來酒吧，在這個世界的那個部分，沒人再見過克里斯。
第三樂章
“哦，多美的早晨！” 在自己家鄉小鎮上看過四次《俄克拉荷馬》 的筑路隊工人唱道?！霸趤啿钡膬刃膿u滾我的靈魂！”在家庭吉他聚會時學會唱歌的筑路隊工人唱道。
“黑暗之中，懇求慈光引領！”那個信上帝的筑路隊工人唱道。
但是那個沒有手指的筑路人，沒有唱出叫人或?；蚵闹笓]交通的歌聲，他只是聽著，從不歌唱。
“你咋從不唱呢？”那個喜歡羅杰斯和漢默斯坦的人說道；他曾經問過所有人這個問題。
這個被喚作白糖的人只是聳聳肩。“不喜歡唱?！彼麜f，但是說的都是其他一些事。
“為什么叫他白糖？”有一次有個新人問，“我看他一點也不甜美。”
有堅定的宗教信仰的人說道：“他姓名簡稱克哈。就像白糖，口哈，嘴巴開心啊?！毙氯舜笮?。這是個蹩腳的笑話，不過筑路工人的生活因為這些調侃而變得輕松。
倒不是說他們的生活何等艱苦。對這些人來說，他們也被測試過，他們做這工作可以得到最大的幸福。他們被曬得黝黑，傷筋動骨，但是他們以此痛苦為傲。他們身后越變越長、越變越細的道路，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所以，他們整天在工作中唱著歌，他們知道，再沒有比每一天更幸福的了。
白糖除外。
奎勒莫來了。一個矮個的墨西哥人，說話時帶著口音，奎勒莫告訴每個詢問的人：“也許我來自索諾拉 ，但是我的心屬于米蘭！”然后有人問他為什么（經常是沒人問起），他會解釋道：“我這墨西哥身體內有個意大利男高音?！比缓笏麜C明給別人看，唱起普契尼和維爾第曾經寫過的每個調子。“卡魯索是個無名之輩，”奎勒莫吹噓道，“聽聽這個！”
奎勒莫有錄音器，他會伴著它一起唱，筑路時，他會加入隨便什么人的歌聲，且和且吟，或者會高過原聲助唱，這一飛沖天的男高音會掀翻屋頂，直插九天云霄。“我能唱，”奎勒莫會說，很快其他筑路工會應道，“他媽的對極了，奎勒莫！再來一遍！”
但是一天晚上奎勒莫坦誠相告，道出了事實：“啊，我的朋友們，我不是歌唱家?！?/p>
“你什么意思??？你當然是！”回答眾口一詞。
“胡扯！”奎勒莫哭訴道，聲音夸張，“假如我是偉大的歌唱家，為什么你們從來沒見過我去錄歌呢？嗨？難道這就是偉大的歌唱家嗎？胡扯！偉大的歌唱家生來就是偉大的歌唱家。我只是一個喜愛唱歌的人，可是沒啥天分！我跟你們一樣，就是喜愛筑路的人，把我們的干勁唱出來，可要是到了劇院，我決不是！決不!”
他講得時候并不悲傷。相反他內心熱誠、安心，“我屬于這！你們要是喜歡我唱歌，我能唱給你們聽！我能和著你們的歌聲一起唱，那時我感到內心平靜。但是不要把奎勒莫當成偉大的歌唱家，因為他不是！”
這是一個真心話之夜，每個人解釋了他作為筑路工的快樂，他們不想擔任任何其他地方的工作。每個人，嗯，除了白糖。
“快過來，白糖。你在這不幸福嗎？”
白糖笑了笑。“我很幸福。我喜歡這兒。這工作對我來說挺棒的。我也喜歡聽你唱歌?！?/p>
“那你為啥不和我們一起唱呢？”
白糖搖了搖頭?！拔也皇歉璩??！?/p>
但是奎勒莫狡黠地盯著他?！安皇歉璩?，哈！不是歌唱家。不想唱歌的沒手人并非不是歌唱家啊。嗨？”
“你到底在說什么？”唱民歌的人問。
“我是說，這個叫白糖的人，他是個騙子。不是歌唱家！瞧瞧他的手。手指頭都沒了！你們好好想想，誰會切掉別人的手指頭？”
筑路工沒想去猜這個謎。失去手指頭有好多可能性，但這不關任何人的事。
“他沒了手指，因為他違反了法令，是看護者把它們切掉的。手指就是這樣失去的。你們想，他當時在用他手指頭干啥呢？看護者非得阻止他？他違反了法令，是不是？”
“住口?！卑滋钦f。
“隨你意?！笨漳f。但是其他人不會尊重白糖的隱私。
“告訴我們。”他們說。
白糖離開了房間。
“告訴我們。”然后奎勒莫告訴了他們。白糖肯定是名創造者，他違反了法令，他已經不準再創造音樂了。一想到有位創造者，甚至是違規者——竟然作為筑路工和他們一起工作，這些人心中充滿了敬畏。創造者很少見，他們是最值得尊敬的人，不管是男是女。
“可為什么切他手指？”
“因為，”奎勒莫說，“他后來肯定又想創造音樂。你第二次違反了法令，那么別人會讓你沒有這個能力第三次違反法令。”奎勒莫講得很認真，因此，對筑路工來說，白糖的故事聽上去就和歌劇一樣壯麗、駭人。然后，他們一股腦兒涌進白糖的房間，發現這人正盯著墻壁。
“白糖，是真的嗎？”喜歡羅杰斯和漢默斯坦的人問。
“你曾是創造者嗎？”信上帝的人問。
“是的?！卑滋腔卮?。
“可是，白糖，”信上帝的人說，“上帝不可能讓人停止創造音樂的，即便他違反了法令?！?/p>
白糖笑了笑，“沒人問過上帝?！?/p>
“白糖，”奎勒莫終于說道，“我們筑路隊有九人，一共九個，我們離其他人有百里之遙。你了解我們，白糖。我們對天發誓，我們不會告訴別人的。我們干嗎要告訴別人？你是我們中的一份子。不過，唱吧，他媽的，唱吧！”
“我不能。”白糖說。
“上帝的本意并非如此，”信上帝的人說，“我們都在做我們最喜愛的工作，你呢，你愛音樂，卻連調調都不唱一下。給我們唱唱吧！和我們一起唱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們一口允諾。他們百口懇求。
第二天，喜歡羅杰斯和漢默斯坦的人唱起了“愛，把臉轉過去。”白糖開始哼起來。信上帝的人唱著“天父我神?！卑滋俏⑽⒌貞椭?。喜愛民歌的人唱起“搖蕩緩兮，仁惠之車。”白糖加入了進來，聲音奇特，悠揚如笛，所有人開懷大笑，歡呼雀躍，歡迎白糖的聲音加入歌唱隊。
白糖無法避免地開始創造。首先是和聲，這是理所當然的，奇怪的和聲讓奎勒莫皺緊眉頭，然后不多會兒，他便笑嘻嘻的一起唱起來，盡力去感受白糖對音樂的造詣之為。
和聲之后，白糖開始唱自己的歌曲，用他自己的歌詞。這些曲子周而復始，歌詞簡單明了，調子更是樸實。然而他將它們塑造的異乎尋常，把它們創造成前所未有的歌曲，這些歌聽上去似乎有什么毛病，但是其實完全正確。很快，喜歡羅杰斯和漢默斯坦的人，唱民歌的人，信上帝的人沿路工作時，學起了白糖的歌，唱的時候，喜怒哀樂，所有感情一應俱全。
甚至奎勒莫也學會了這些歌，他的男高音被它們所改變，他那本來稀松平常的聲音現在變得與眾不同，優美動人。
某天，奎勒莫終于對白糖說：“嗨，白糖老兄，你的音樂肯定有毛病。但是我喜歡這感覺！嗨，你知道嗎？我喜歡那感覺！”
有些是圣歌：“上帝，讓我保持饑餓啊。”白糖唱，筑路隊也唱。
有些是情歌：“把你的手兒放進另一個人的口袋。”白糖怒唱?！扒宄课衣犚娔愕穆曇??！卑滋侨岢！跋奶靵砹藛幔?？”白糖哀唱；筑路隊也唱。
幾個月內，筑路隊發生人員調動，一個家伙星期三離開了，一個新人在星期四填補了空缺，不同的地方需要不同的技能。每逢新人來到，白糖會保持沉默，直到他給出保證，他一定會保守秘密。
最后毀掉白糖的是一個事實：他的歌太刻骨銘心了。離開的人會和他的新工友一起唱這些歌，那些工友學會了這些歌，并教給別人。工友們在酒吧、在筑路工地上教人唱這些歌；人們很快便學會了，喜歡上了；有一天，一個瞎眼的看護者聽到了這首歌，然后，他立馬就明白了，誰創造了這些歌。這是克里斯蒂安?哈羅德森的音樂，因為在這些樸實無華的歌曲背后，每個調子中都顯露出一些東西，北方森林的風仍在嘯叫，樹葉的凋零苦難仍然懸而未決——看護者嘆了口氣。他從他的工具堆中拿了把特殊的工具，上了架飛機，飛到了一個城市，那里離某個筑路隊的工地最近。瞎眼的看護者坐上了一輛同伴的車，由同伴司機駕駛著沿路直上，到了路的盡頭，那條路正想吞沒一片荒野。他走出車子，聽到了歌聲。聽到了一個悠揚如笛的聲音，正唱著歌，那歌甚至可以讓這個無眼的人落淚。
“克里斯蒂安?！笨醋o者說，歌聲停止了。
“你?！笨死锼沟侔舱f。
“克里斯蒂安，即便是沒了手指？”
其他人不明就里——所有的其他人，嗯，除了奎勒莫。
“看護者，”奎勒莫說，“看護者，他沒害誰?！?/p>
看護者苦笑著?！皼]人說他害了誰。但是他違反了法令。你，奎勒莫，你樂不樂意去有錢人家當仆人？你樂不樂意當銀行出納？”
“別把我從筑路隊里帶走，大人。”奎勒莫說。
“是法令讓大家各就其位，獲得幸福。但是克里斯蒂安?哈羅德森違反了法令。從那時到現在，他散播音樂，讓人們聽到他們不想聽的音樂。”
奎勒莫明白，自打這場戰斗開始前，他就已經輸了，但是他無法阻止自己。
“別傷害他，大人。我想聽他的音樂。我對天發誓，我聽后很高興?！?/p>
看護者悲哀的搖搖頭?！罢f實話，奎勒莫。你是個老實人。他的音樂讓你痛苦，是不是？你得到了這世界上你想要的一切，但是他的音樂讓你悲傷。自始自終，悲傷如一。”
奎勒莫想要辯解，但是他是誠實的，他捫心自問。他知道，這些音樂充滿了憂傷。即使快樂的歌曲也在哀悼著什么；即使憤怒的歌曲也落淚；即使情歌也仿佛在說，萬物難免一死，幸福只是過眼云煙?？漳獟行淖詥枺滋撬械母柘蛩慷?；奎勒莫哭泣著。
“請別傷害他。”奎勒莫哭訴道。
“我不會?！毕寡鄣目醋o者說。然后他走到克里斯蒂安面前，后者順從的站在那等著，看護者拿起特殊的工具，抵住了克里斯蒂安的喉嚨?？死锼沟侔泊鴼?。
“不?！笨死锼沟侔舱f，他的嘴唇和舌頭形成了這個字，但是沒有聲音出來。只有一聲空氣的噓聲。不。
“是了?！笨醋o者說。
筑路隊默默看著看護者帶走了克里斯蒂安。有好幾天，他們沒有再唱歌。然后有一天奎勒莫忘記了悲傷，唱了一首《波西米亞人》中的詠嘆調，打那開始，歌聲便一刻不停的開始唱響。偶爾他們會唱首白糖的歌，因為這些歌刻骨銘心。
城市里，瞎眼的看護者給了克里斯蒂安紙和筆。
克里斯蒂安馬上用滿是紋路的手掌握住筆，寫道：“我現在做什么？”
瞎眼的看護者笑道：“我們還有沒有適合你的工作！哦，克里斯蒂安，我們還有沒有適合你的工作！”
掌聲
所有的世界里，只有二十多個看護者。他們是管理系統的隱秘人士，雖然這個系統并不需要太多的管理，因為事實上它幾乎讓每個人都感到幸福。這是個完美的系統，但是即使最完美的機器也不定什么地方會出錯。什么地方某人會舉止失常，毀掉自己，為了保護其他每個人，也為了保護這人自己，看護者必須留意這種瘋狂的行為，把它修復。
很多年來，看護者中最優秀的是一個沒有手指，不能說話的男人。他會靜靜的過來，身穿一身制服，那身制服決定了他所需要的唯一名字——權威。他會找到解決問題的最善、最易、也最徹底的方法，糾正瘋狂的行為，保護這個有史以來第一個利于生存的系統。幾乎利于每個人。
由于仍有少許人——每年有一兩個，他們陷在自己設計的圈子里，既不能適應系統，也不忍心毀害系統，這些一直違反法令的人輕視他們的學問，那會毀了他們。最終，要是連和善的殘害、剝奪也無法糾正他們的瘋狂行為，那會讓他們一頭撞向系統，這時候，他們會得到制服，然后他們，也出去了。
看護。
力量的關鍵放在了這些人手里，他們得維護這個系統，他們過去有很強的動機去憎恨它?，F在，他們悔恨嗎？
“是的?！笨死锼沟侔步K于敢問自己這個問題，他回答道。
帶著悔恨，他盡著自己的職責。帶著悔恨，他逐漸蒼老。最后，其他尊敬這個沉默人（因為他們知道他曾經唱過宏亮的歌曲）的看護者，告訴他，他自由了?！澳惴掌跐M。”沒腿的看護者說，笑著。
克里斯蒂安揚起眉頭，似乎在說：“然后呢？”
“流浪去吧?！?/p>
克里斯蒂安流浪去了。他脫下了他的制服，但是他既不缺錢，也不缺時間，他發現沒有門為他關閉。他流浪到他從前生活過的地方。一條路，在山里。一個城市，他曾經知道每家飯店、咖啡店和雜貨店的裝貨口。最后還有，森林中的一處地方，那里的屋子由于風吹雨打而土崩瓦解，四十年來無人在此居住過。
克里斯蒂安老了。雷聲咆哮，他只想到這是落雨的征兆。所有古老的歌曲。所有古老的歌曲，他在內心感到憂傷，與其說是他覺得他的一生愁苦不堪，不如說是由于他不記得那些歌了。
他坐在附近鎮上的一家咖啡店里躲雨，此時，他聽到四個少年彈著吉他，彈術很遭，但是他們在唱一首他知道的歌。那首歌是他在一個炎熱的夏日鋪瀝青時創造的。少年們不是音樂家，也肯定不是創造者。但是他們發自肺腑地唱著歌，即使歌詞是快樂的，每個在場的人無不潸然淚下。
克里斯蒂安在他永遠隨身攜帶的便箋上寫了一個問題，遞給男孩們看。
“這歌從哪來的？”
“這是白糖的歌，”這群孩子的頭頭回答，“這是白糖創作的歌?！?/p>
克里斯蒂安揚揚眉毛，做了個聳肩的動作。
“白糖是個在筑路隊里工作的人，他寫歌?？墒牵呀浰懒??！蹦泻⒒卮稹?/p>
克里斯蒂安笑著。然后他寫道（男孩們不耐煩地等著這個啞巴老頭走人）：“你們不幸福嗎？為什么唱悲傷的歌？”
孩子們對這個問題感到困惑。雖然如此，那個頭頭還是開口道：“當然，我很幸福。我有份好工作，有個我喜歡的女孩，嗨，伙計，我已經應有盡有了。我有吉他。我有歌。還有朋友?！?/p>
另一個小孩說道：“先生，這些歌不悲傷。當然，別人聽后會哭，但是它們不悲傷?！?/p>
“對，”另一個說，“只是寫這些歌的那個人知道?！?/p>
克里斯蒂安在紙頭上飛快寫道：“知道什么？”
“就是知道?？偠灾褪侵?。”然后，少年們轉過身，繼續彈他們笨拙的吉他樂，繼續唱著他們年小未訓的歌聲，克里斯蒂安走到門口，打算離去，因為雨已經停了，因為他知道什么時候該退出舞臺。他轉了個身，向歌手們稍微鞠了個躬。他們沒有注意到他，但是他們的歌聲就是他所需的掌聲。他走出了喝采聲，走到了外面，屋外的葉子剛開始變色，不久就會發出弱不可聞的聲音，獲得自由，凋零在地。
有那么一小會，他覺得他聽到自己在唱歌。但是那只是最后一絲風聲，那風瘋狂地沿著街上的電線滑行。這是首狂熱之歌，克里斯蒂安覺得他認出了他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