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鯉抄·印象
——方寸紅塵,人間大夢
(一)
后院的水塘早已干涸了。
老人正坐在竹椅上,盯著遠處的稻田沉思著,任由午后慵懶的陽光灑在自己的背上,微涼的風吹過那素白的長裙。
曾幾何時,池塘里還養了三兩株荷花,幾尾錦鯉。每到夏夜總能聽到蟬鳴蛙語,或見螢火滿天——如今卻都已不在了,只留下些許模糊的回憶,而這些回憶也將注定被她帶到黃土中去。
老人輕輕搖晃著手里的蒲扇,半瞇著眼睛。不知什么時候,風停了。老人似乎松了一口氣,隨后漸漸沒了呼吸。
她終于還是一輩子沒有嫁人。
(二)
和她的相遇是在一個末夏的午后。
那年,殷如雪年芳二八,正是大好的年華,卻意外染上了風寒,從此一病不起。父親四方尋醫問藥,但每個前來把脈的醫生最終都面露難色地退了出去。
女孩坐在床上,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白白嫩嫩的手臂卻不安分地伸出被子外面,似乎她也對這種不靠譜的治療方法感到不滿。然而,劇烈的咳嗽接踵而至,她不得不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試圖掩蓋自己的聲音。她不清楚自己的身體到底出了什么問題,但當她看到父親的臉因為焦慮和過度勞累而日益增多的皺紋時,心里卻是說不出的難受。她不想讓父母擔心,但她卻什么也做不到。
不出意料的,纖弱的手掌中多了一絲殷紅的血。她趕緊雙手搓了搓,又往被子上抹了一把,只希望被子的顏色能掩蓋過去。冥冥之中,她忽然冒出一個想法:“我是不是要死了?”
輕快的扣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她趕緊擦了擦嘴角的血跡,又慌忙把手塞進被子里面。門開了,這次卻并不是看起來仙風道骨的老頭,而是一個穿著素白色長裙的女孩子,足踏木屐,手腕上系著一條紅繩,看上去約莫和殷如雪差不多年紀,眉宇間卻有三分熟悉的感覺。看她身上并無藥箱青囊,竟不似來行醫問診的。
殷如雪有些驚訝,向她身后望去,卻并沒有看到父親的身影。然而女孩子已經關上了門,走到床邊坐下,盯著殷如雪蒼白的臉頰看了半晌,緩緩開口道:“初次見面,你可以叫我白錦。”
(三)
塵世間凡有九竅者,皆可成仙。
那年,殷府的大宅還未見片瓦,城鎮也僅僅搭了個雛形,而錦鯉仍然只是池塘中一尾普普通通的錦鯉。興許是此地天地靈氣交匯,在日夜風餐飲露后,錦鯉竟似多了幾分人性。偶有路過水塘的人一時興起投喂些許食物,隱約能看到錦鯉在水中輕擺魚鰭,似像人一般行作揖之禮。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灼熱的夏風席卷了這片土地,池塘中的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日漸下降——一同干涸的還有村民們的稻田。雪白色的錦鯉無助地徘徊在二尺見方的殘洼里,嘴一張一合吐出了白色的泡沫。她的身體已經被迫橫躺在淤泥上,半截上鰭已然露出水面。轉眼看去,灼熱的陽光沒有絲毫衰減之勢,天空中也是一片晴空萬里。照這樣下去,她撐不過今天——哪怕她已經半步成仙,卻終究還是過不了血肉凡胎的一關,許是天地本就如此無情。
就在她終于認命時,一雙白嫩的手將她從塘里撈了出來。但她此時已經沒有力氣反抗了,任由女孩將自己抱回了家,放進了水缸里。
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那一刻,她重獲新生,也似乎些許理解了昔日莊周癲狂的夢囈。
只是沒過幾天,女孩發現自己抱回來的小錦鯉不見了,缸里只留下幾片雪白的魚鱗。
(四)
沒人知道白錦是怎么繞過殷家的傭人們溜到殷如雪的閨房里的,也許這并不重要。只是從某一天開始,傭人們意外地在殷家大小姐的小臉上見到了久違的笑容。
白錦時不時會來看望這位殷家大小姐,有時會帶一盒一品堂的精致桂花糕,有時會帶兩個廟會上新買的臉譜,或是時下流行的牽絲戲木傀儡,兩人便就著玩具嬉鬧。有時白錦也會帶來宣紙筆墨,手把手教大小姐細筆勾勒,從山水到花草,畫的最多的確實荷花塘中的鯉魚。有時殷如雪也會靠在白錦的肩膀上,聽她講集市廟會、煙花宵燈,講神鬼妖仙、草木蟲魚,講齊物論、逍遙游。有時候殷如雪不得不感慨白錦不論是措辭與見識都遠勝過教了自己不長時間的私塾老頭,似乎僅僅是與她待在一起,心里就有數不盡的開心與希望涌上來。
白錦說,萬物有靈,塵世間凡有九竅者皆可成仙,哪怕是小姐后院水塘中的魚兒,倘若得了機緣巧合,興許也能踏入仙門半步。而曾經的主人,也能雞犬升天,分得不淺的福祉,升官發財或是高中進士也不難實現。
白錦說,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大小姐這般性格,如果有一天遇上犧牲自己才能挽救自己的心上人時,大抵也會以身為炬,為其獻出所有吧。焚盡身軀直至灰燼,幸存者帶著對方的思念和愿望活下去。熾烈的愛本該如此。
白錦說,生死輪回天律,但哪怕來世乃至來世的來世,我都會找到你。因為……
殷如雪已經躺在白錦的懷里睡著了。
白錦看著懷中的大小姐,溫柔地笑了笑,在她的唇邊落下一道淺淺的吻。
哪怕有一天我離開了,也請大小姐帶著笑努力活下去。
(五)
大小姐終于醒來后,白錦姐姐已經走了,卻在枕邊留下了她手腕上的紅繩。殷如雪撿起細看,發現紅繩上穿著許多雪白色的鱗片,在陽光下折射出五彩的顏色,像彩虹一般。
等到病好了,就能和白錦姐姐一起去逛廟會吧。殷如雪想著,突然心頭涌上一絲甜蜜。倘若能一直陪在白錦姐姐身邊,該有多好啊。殷小姐這么想著,將魚鱗手鏈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興許是落在這了——下次見面的時候,再還給她吧?
但殷如雪沒想到,那一別竟然是永別。
流星劃破天際,撒下余燼點燃了大半片夜天。屋梁斷成兩截橫在走廊中間,燃毀的房門帶著火星堵住了殷如雪的閨房,濃烈的黑煙遮擋了所有人的視線。
那一夜,殷如雪卻睡得正香甜。夢里,白錦姐姐正牽著自己的手在湖邊走路。她身上的白色長裙好好看,她的手像湖里的魚兒一般滑而冰涼。她轉過頭沖自己笑了笑,緊接著踩著木屐竟然走到湖面上。殷如雪驚訝地看著白錦離自己越來越遠,想說話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只能追著白色的身影跑去,直到冰冷的湖水淹沒了自己的唇,隨后是鼻子。
當她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家里早已成了一片殘骸。但意外的是,她的閨房竟毫發無損,僅僅是外墻上留下了些許被火燎過的黑痕。
父母終于還是沒有逃過這場災難,傭人們也僅僅生還廖廖數人。
偌大的殷府僅剩下一間房,所留下的也只是一些衣物,還有房里白錦帶來的玩具和畫的荷塘鯉魚。
那天之后,她再也沒見過白錦姐姐,就好像那一個個故事都只不過是一個個夢,是繁夜中微不足道的幾顆星星。
(六)
那夜過后,殷如雪的病卻意外地好了起來。第二年的春天,她終于如愿以償地去了廟會??吹绞煜さ拿婢吆途碌母恻c,她不禁感到一絲悵然若失,也許是想起了陪自己度過那段最艱難時期的女孩子。
廟會上,一個算命攤子吸引了她的注意。攤子上沒有像別人那樣掛著“一卦定乾坤”、“布衣神算”等夸張的名號,只是掛著一張宣紙,上面寫著四個大字——人間大夢。
算命的老道士問過殷如雪的生辰,默默推算了一下,抬頭問:“姑娘姻緣已至,許是有了心上人?”殷如雪一愣,微微搖了搖頭。老道士驚訝地嘶了一聲,皺著眉毛又掐指頭算了半晌,又盯著殷如雪看了好半天,發現了她手腕上的雪鱗紅繩后,終于眉頭一松,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平生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事情?!钡朗繃@道,也并沒有收她給的錢。
“有保家仙相助,姑娘此生劫數已盡,接下來無需再擔心了?!迸R走時,道士拉著她的手說。“時也,命也!”
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殷如雪摸著手腕上的紅繩,突然想起了白錦曾經給她講的故事。
姑娘姻緣已至,許是有了心上人了?她忽然不敢確定了。
(尾聲)
京城忽然出了一個才女。聽人說她自己開了一個墨房,有時會寫一些奇人軼事,從神鬼妖仙講到草木蟲魚,從齊物論講到逍遙游。有時她也會墨筆揮毫,畫山川江湖,畫草木花鳥,但畫的最多的還是荷花和鯉魚。在墨房的后院里,她請人挖了一方水塘,里面種上了三兩朵荷花,養上三四尾錦鯉。
她總是穿著一襲素白色的長裙,足踏木屐,手腕上系著一條紅繩。從她畫作的落款上看,她似乎名叫白錦。
人們只當她愛鯉成癡,有些意圖獻諂或者欲求墨寶的人會花重金購買名貴的錦鯉送上門,但她從沒收下過,也沒接受過任何一個追求者。
聽說,她直到去世也沒有嫁人。有人猜測她早已與心上人定了終生,也有人猜測她其實對磨鏡別有喜好。
但話題越傳越玄乎,最終也就沒人在意了。
文/北兮子 2022.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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