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只有一小塊,它在我的舌頭上。
“你說說你怎么不早說,早說我多蒸一點。”祖母一邊把剩下的豌豆莢用筷子輕輕撥到我面前,一片碎碎念著,懊惱自己沒有多摘一點青豌豆。原本,我是為了一樹帶雨紅的嬌俏櫻桃而來,卻不想一頭扎在了淡淡的豌豆香里,不想離去。“我也忘了豌豆這么好吃。”我一吐舌頭,沖祖母笑了笑。
五月,躲過了飄香的槐花餅,繞過了肥美的鲅魚宴。誰知父親一句“櫻桃熟了”,就把我召到了回家的征途。剛回家的時候,因我素來喜甜,什么也蓋不住櫻桃在舌尖碎開的滋味,幾乎不曾吃其他東西,只一味地貪甜。祖母照舊發了愁,變著法的做吃的,引我吃飯。對著各色魚肉,竟略厭膩,急急的要尋一處清爽。
好在,一日午后,我隨祖母在田間走,許久不踏入田地,帶著手機邊走邊拍,好多快要忘記名字的野菜,虧得祖母一一為我辨別。一回頭的功夫就看到了一小片豌豆。密密匝匝的纏繞著,占據著極小的一片地方。有的還是蔥綠的翠色,有的卻已經發干泛黃 。
不知怎的,我忽然貪戀起從前吃豌豆涼粉的滋味。兒時,我與祖母一起度過了最好的時光,物質匱乏的時候,并不知裹著花花綠綠包裝各色零食。吃食都是經由祖母一雙大手,伴著光怪陸離的故事,一樣樣的變出來。羊奶豆腐、魚頭丸子、野菜餃子等等,那味道再也找不出第二份。當然,還有豌豆涼粉。豌豆在一口大鐵鍋里爆炒,直到散發出香味再起鍋。等涼透了之后,送去竹林深處的大磨上磨成粉。加入足夠的水,在大鍋里滾沸了。用一張乳白色的細包袱濾去渣,汁液凝固冷卻后就是豌豆涼粉。涼涼的青色,在水里若有若無的浮著,口感滑膩柔軟,帶著一點清香。長大了,再也沒嘗過那么清香的涼粉。
想到這,我隨口問“奶奶,豌豆能吃了嗎?我想吃豌豆。”“饞嫚兒,現在還不太熟呢”話雖如此,祖母卻還是回頭走進了豌豆地里,彎下她的身子,用粗糙有力的大手在縱橫交錯的豌豆桿里細細的尋找成熟的豆莢,豌豆苗隨著祖母的手一晃一晃的。小時候,祖母也是這樣,她的大手牽著我,一晃一晃。轉眼我就長大成人。好多難以忘記的味道,也是在這一晃一晃里留在了我心上。
“還可以,成了一些。中午給小饞貓嘗嘗吧。”祖母喚我過去,收好摘下的豌豆莢,又拔了幾棵水嫩的小蔥同我回去了。
吃午飯的時候,照例是我幫忙去端飯菜的。一開鍋,熱騰騰的水蒸氣撲面而來,帶著一股草香,霧騰騰虛虛實實里一片翠綠格外誘人。“呀,燙。”我急丟了豆莢,捂住耳朵。“看把你猴急的,跟沒見過豌豆似的。吶,給你。”祖母一攤手,幾個珠圓玉潤的豌豆就滾了出來。帶著薄薄的一層皮,水嫩嫩。塞一把在嘴里。略帶綿綿的口感,還有一股豆香,怪的是,再怎么吃肉也不膩。
“你二姑更愛吃這個的,不過她吃這么嫩的豌豆都能吃出嫩皮來,舌頭巧的很!”祖母話一落,又是引得一陣笑聲。關于二姑和豌豆的故事,每年都不免要提一提,如此這般“王家二小姐的笑話”還有許多。一家人的樂趣,無處不在。
豌豆斬新綠,櫻桃爛熟紅。喜嘗過青豌豆和紅櫻桃,一年的春才算真的盡了。我把一小碟豌豆拍好照片,準備同友人分享我的“舌尖上的中國”,配文字的時候,才發現關于豌豆的詩句除了那首廣為流傳的《七步詩》中的“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其他的,少之又少。且不說唐詩宋詞浩浩蕩蕩那么多佳句,單單《詩經》中,就有那么多關于植物的文字,怎么到了豌豆這里,騷人墨客忽然吝嗇起來?想想它花開時的小花,長成時的皂莢,都是不起眼的樣子。罷了,爭艷的事,還是留予花兒吧,豌豆,留著一份舌尖上清新氣就好了。
回學校的時候很快就到了,念著豌豆的滋味,想要帶些回去同舍友嘗嘗,于是便有了,“你說說你怎么不早說,早說我多蒸一點。”這樣可愛又溫暖的碎碎念。得知我端午節不打算回家了,祖母開玩笑說,那就吃不到嫩豌豆了,要分予各個姐姐弟弟了。還說要曬成一粒粒錘不爛,砸不壞響當當的“銅”豌豆,待到冬天給我熬粥喝。
你看,一家人四時的味道,全在祖母的手上。家鄉的味道,也全在舌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