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做了一個最美的夢,夢見我是一個孩子,躺在母親的懷里,她俯身看著我,叫我‘莉莉’”
——當主角莉莉·艾爾伯躺在病床上說出這句話時,他因手術而導致的蒼白臉色,加上那個微弱但卻幸福的眼神,令我坐在屏幕前久久無法回神。不得不說,小雀斑在這部電影中的表演和去年使之登臨奧斯卡影帝寶座的《萬物理論》相比,有過之而不及。
他對于這個角色的塑造無疑是成功的。有好多次,我甚至產生了“沒錯,他就該是那樣”的錯覺——就該是那樣的嫵媚動人,擁有一雙充滿風情卻又如此羞澀的眼睛,而這汪灰藍色的湖水下,卻又隱藏著哀愁、矛盾和掙扎。我差點就要忘記了他“本來”是那樣瀟灑俊俏的紳士,和妻子的生活也曾經恩愛非常。一切都看起來如此登對,直到他套上那雙透明的絲襪——此時鏡頭給予那雙美麗的芭蕾舞鞋一個有些長的特寫鏡頭,仿佛充滿著暗喻的味道。其實不止這一處,影片臺詞的小心思俯首可拾,比方說格爾達為了追求更好的效果轉身去拿那件華麗的舞裙時,艾納脫口而出的一句“我是不會穿的”,與其說是男性對于女性衣服的抗拒,不如說是他潛意識里對內心深處真實的自己的抗拒。當真相昭然若揭時,回過頭來我們再去品味那些不曾注意的畫面,才發現其實他的身體從未忘記過,那里住著一個女孩。
愛是真實不設防地袒露
很多人分析了這部電影中艾納自我認知的掙扎和過程,這應該也是影片最重頭的一個部分,在這里我就不多劇透。我真正想探討的,是很多人認為“莉莉的行為對格爾達有所虧欠”、認為“整部影片都出于一個直男癌的視角,完全無視格爾達的感受,而通篇順從艾納的意志,本質上將女權踐踏在地上”,甚至是認為“格爾達等同于同妻”。諸如此類的觀點比比皆是,看起來好像有那么一點兒道理,但只要從上帝視角抽離,真正將自己置身于主人公的角度,我們就會發現,這種說法全然站不住腳。
首先,莉莉本身就是跨性別者,當她的性別認同從男性成為女性,又何談“直男癌”?其次,艾納與妻子格爾達之間的感情才是導致格爾達此后一切行為的根源,而并非是他以“丈夫”身份對格爾達的強迫和侮辱。更遑論整部片子說的就是莉莉如何擺脫“男性軀殼”對自己真正靈魂的束縛,她最想要擺脫的莫過于一個男性的身份。恕我直言,他根本就不是個直男。能生搬硬套至如此地步,那我也只能對持有這種觀點的看客說一句“你好,女權婊”了。
那么,在這場已經持續了六年的婚姻中,曾經或多或少地認識到過自己體內的那個“女孩”的艾納,對于格爾達是否從一開始就出于欺騙呢?我想,答案是否定的。當他還是以丈夫的身份存在時,我愿意相信,他是真實地愛著格爾達。否則,他不會在格爾達失魂落魄地從巴黎的夜晚中回到家中時,努力地變回那個她呼喚的“丈夫”,更加不會在幾乎已經以習慣了一個女性身份生活時,再一次嘗試去醫院就診,冒著被人當做精神分裂癥患者,強制性地關到精神病院里的風險。他的矛盾出于困惑,但他的內疚卻是真切的出于愛。
在我們共同生活著的這個社會里,有一套看似符合常理,但實際卻強硬而又不近人情的規則。他要求男人喜歡女人,他要求這個世界上只能有兩種性別,在常態“倫理”的澆灌下,每個人都活成了別無二致的鮮艷又亮麗的樣子,而其他稍顯特別的花朵——或許只是因為他的顏色有些與眾不同,就要遭受到所謂的“正常人”的誅殺。所以,曾經的艾納壓抑著心中住著的那個女孩兒,這樣的時間太久,以至于有那么一段時間,他真誠地以為自己愛著這位特別的,大膽的丹麥女孩——這是毋庸置疑的。他們擁有著一段非常幸福的婚姻,我十分相信這一點,直到他終于成為莉莉,直到這段婚姻的終結,兩個人都是彼此坦誠而相愛的。
我們愿意為真愛的人去改變自己,哪怕這種改變讓自己承受痛苦,這大概就是常人從形狀各異的堅硬石頭,逐漸變得圓滑,逐漸變得和一開始不同的原因吧。只可惜,我們的形狀可以改變,卻終究沒有辦法讓內里的質地變化。莉莉本來就應該是一顆柔軟的金子,愛情無法點金成石,讓她的心變堅硬,變尖銳,成為一塊真正的石頭。當艾納愛著的格爾達將真正的她從這副軀殼里引導出來的時候,她們就注定無法回到過去,注定要看到并且去接受那個真實的自我。無論是對莉莉,還是格爾達而言,都是如此。
艾納辜負了格爾達嗎?我認為并沒有。或許在很多人眼里,執著地去追求真實自我的年輕畫家是值得同情的,但也正如中國的那句老話所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有人認為格爾達所做的一切是“犧牲”,而艾納釋放身體中的“莉莉”的行為,是“自私”。
這看起來對極了,但其實,人類是很簡單的動物。在愛情這種人類最為復雜又最為單純的情感中,本來并沒有你所認為的“犧牲”和“自私”,或者說,你所認為的私欲不過是愛情的表象。這一切看似“丑惡”或者“可憐”的表象,都源自于最單純不過的愛。這一切,都是出于本心下最直接的反應,與其說是一方單純的付出,而另一方單純的索取,倒不如說是你情我愿。這種感情,就好像她在那個雪白的、西歐的寒冷冬日里,明明已經那么虛弱時,卻依然發自內心地對格爾達微笑。她說,只有你是永遠懂我的。她說,我何以得到這樣的愛。
如果艾納永遠都只是艾納,如果他刻意壓抑著已經不再滿足于只在人后才能被釋放的那個女孩,永遠做格爾達希望的完美丈夫——故事會是完美結局嗎?恐怕只會令兩個人都感到無比痛苦。因為愛情中最重要的一環已經失去了,我們相愛,卻互相隱瞞,成為演員?這才是虛偽又自私的愛情,以愛之名,行傷害之實。
把真實的自己剖白給那個人看,哪怕明明知道她無法接受,她會痛苦——卻依然肯扒下虛偽的外皮,袒露赤裸卻滾燙的那顆真實的心臟。這才是真正的愛啊,我深愛你,但我已經給不了你想要的,哪怕你會痛哭,我依然不愿意欺騙。因為偽裝的幸福,就好像華而不實的外包裝,終究有一天會被上帝拆掉。到那時將不再是主動的愛,而是被迫的接受,將是比坦白更甚千百倍的痛。
只有如此真實,才能收獲理解,才不至于愛侶變仇人,相愛生怨懟。
我愛你,只因為你是你
格爾達哭了。但她的眼淚卻并非由于“犧牲”,而是由于對艾納的愛。這樣的哭泣并非為自己不值,而是為愛人的離去而心痛。
沒錯,在這里的人,不是莉莉,一定只能是艾納。很多人認為格爾達的愛,從一開始對丈夫的愛逐漸轉化為了對莉莉的閨蜜之情。但在我眼中,從始至終她愛的都是艾納,因此當漢斯對她拋出那枝愛情的橄欖枝時,她脫口而出的依然是——“我還是艾納的妻子”;因此當莉莉無奈地說出“和你結婚的是艾納”時,她仍然無比堅持著反駁 “不管怎樣,和我結婚的是你”。
因為女孩子就是這樣堅硬又柔軟的動物,我們好像是水,只要感受到對面的真誠,就愿意溫柔地接納,甚至改變自己的形態也毫不在乎。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一種強硬,是一種甘愿為愛與世俗的圍墻對抗的堅硬。這種義無反顧的接納和保護,只能給自己愛著的那個人,而非突然出現的那個女性“莉莉”。與其說她最終接受了“莉莉”,不如說她接受了自己的愛人發生了一些微妙的改變,但這始終不會改變她愛著那個人。因為她愛著艾納,所以愿意接受艾納軀殼下的那個與眾不同的靈魂。
格達爾的愛早已經不是同性戀、異性戀這么簡單,簡單粗暴地對她的性向作出界定是不負責任的。這讓我突然想起一句似乎已經有些老套的話,放在這里是如此恰當:
我只是愛著一個人,無關性別,無關一切。
平淡抑或真實?
很多人認為這部電影的平淡無奇,因為他似乎過于“含苞待放”,將主角們性別認同與身份轉換的過程描述得太過隱晦和生硬。這和導演一貫四平八穩的風格不無關系,不過從另外一個角度看,這種“含蓄的”、“形盡而意未盡”的表達似乎應該更合中國人的口味,畢竟我們從老祖宗時候便傳下來的文化告訴我們,不管什么事情說的太過直白總不符合中式審美,“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方式,耐人尋味的敘事,給人留下思考和想象的空間,才是中國人喜歡的方式。
當我看著屏幕中那個濃妝嫵媚的莉莉,不禁想起來這一季奇葩來了里面的超小米。當他帶著一副男性化的五官出現在鏡頭前,卻配以了濃妝紅唇時,我突然仿佛看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丹麥女孩”。然而即便是今天,當我看完這部電影,隨手搜搜影評,依然有人將之評論為“一個直男被老婆掰彎的故事”。就好像在一個看似對LSGB群體已經十分包容的社會中,超小米依然會收獲無數毫無理由的謾罵和不理解。過了幾百年,社會的前進好像緩慢得有些令人心冷。
這部電影真的不夠好嗎?
波瀾起伏跌宕不凡,是戲劇;平淡的表象下有暗潮洶涌,甚至很多人終其一生也看不到真實的底色,這才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