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四月底,在QQ空間看到了然哥的結婚照,翻了翻他的相冊,最近的一張,是穿著白襯衫的他坐在駕駛位的笑臉。我猜大概是他副駕駛位的老婆拍的。
自2015年入秋,我離開中山起,我們已經五年沒有聯系了,期間唯一一次聯系還是空間說說下的評論。這五年里我甚至很少再主動想起他,直到看到結婚照。
照片里他笑的很開心,以前從來不發照片的他愿意在社交軟件上分享生活了,我猜他現在或許過的不錯,至少也應該接近了他當年的愿望。
我翻看他的相冊,那張臉從熟悉到陌生再到熟悉,有些莫名的恍然。我們同在廣東的日子竟然已經過去了五年。我們仍然年輕,但那時候的日子始終成了阻礙這份“年輕”肆意生長的圍墻。
那些十四五歲的少年們,從四川,從貴州,從廣西,從湖南,從大山里或是平原上某一個隱匿的小村鎮里,邁著朝向星辰大海的步伐走出去,離開學校,尋求生存和另一種更有力的教育。
那時候我十四歲,我以為我忘記這些事了,可我寫下這些話時,才發現這些事原來是整個少年時代為數不多的清晰的記憶。它真實且沉甸甸的活在我的人生里,甚至決定了一部分如今的我。因為這些情緒,我想是該把它拿出來曬曬了,僅此。
這就是我想講這個故事的起因。
二,
2014年三月底,因為爺爺的去世和對學校的厭倦,我選擇了輟學步入社會。
2014年四月中旬,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剛開始泛黃,那時候我十四歲,只身坐上了南下廣東韶關的火車。到了韶關后,我找到我大伯,他帶我去了客車站,讓我上了前往中山古鎮的大巴車。
到古鎮已經是深夜了,堂哥開著廠里的小貨車來接我。我們經過一片漂亮的住宅區,拐過一片低矮的平房,就到了昏暗的工業區。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黑暗顛簸的道路,街上的路燈不多,隔很遠才有一個,兩盞路燈的光芒孤零零地照亮一小片路面,彼此像海面的孤舟。路面上有很多坑坑洼洼,本就顛簸的小貨車晃得厲害,我緊張地抓住把手,一旁開車的堂哥不但沒事,還耷拉著眼皮犯困。
在古鎮的第一晚跟著堂哥住在一起,廣東炎熱的天氣讓我極其不適應,一夜難以入眠。第二天堂哥帶我進了一家做燈具的小廠,把我介紹給了老板。
廠子很小,在一棟四層小樓的二樓。生產間加上庫房總共只有三間教室的大小,是一整個空曠的樓層,生產用的工作臺和庫房之間也沒有隔斷。墻壁上開了幾個大窗戶,窗戶大概很久沒有清理過,綠色的玻璃上沾著一層肉眼可見的灰塵和黑色的污跡。
有四個女孩正在工作臺上拼著塑料燈具。放材料的庫房里還有一個中年大叔,正用拖車運著包裝用的紙箱。當時我第一眼注意到的是正在打磨燈具配件的年輕男生,因為他穿著干凈的襯衫,看起來也彬彬有禮,和印象里的工人形象差別很大。
當天晚上,老板帶我去安排的宿舍,路上給我說,現在是兩個人住。我以為他說的是那個年輕人和中年大叔,到了以后才發現宿舍里只有那個穿著襯衫的年輕人。我是兩個人里的另一個。
這個年輕人就是然哥。
一切收拾妥當后,我躺倒在宿舍的硬木板床上,深夜的窗外仍有工廠運轉的聲音,月光灑在大片大片的藍皮廠房上,反射出慘淡的光亮。我把床頭的電扇風力開到最大,還是很熱,心神不寧。然哥在床上玩手機,我們都沒有說話。
我就這樣開始了混跡在工業區的生活。那年我十四歲,在廣東中山,做起了堂哥拖熟人替我找到的工作,一個月1800,加班另算,包住不包吃。
三,
然哥1995年出生,比我大四歲,當年他也只有十八歲,比現在的我還要小兩歲。和我起初猜的不一樣的是,他并不是技術人員,而是和我一樣的工人。
那時候然哥有一臺電腦,每天晚上會放一些電視劇。那幾年智能手機已經普及,但遠沒到如今“偽器官”的程度,一部好的智能機已經夠潮流,電腦對我來說就成了更高級的東西。
我們常坐在他的小桌子前,買兩碗五塊錢的雞蛋炒粉、兩罐啤酒,一邊吃,一邊看金庸的武俠劇。每天如此,也慢慢熟絡起來。
適應工廠的生活后,我開始覺得然哥很奇怪。
廠里的工作灰塵不大,但也容易臟衣服。那四個廣西女生做最干凈的拼裝活,每天早上也要換一身工作的衣服來上班。然哥卻總是穿著襯衫,并且都是干凈的襯衫。
然哥有很多襯衫,有短袖的,也有長袖的,每件的價格都不低,最貴的一件四百多。2015年,這個價格的衣服對我來說也是一種遙遠的東西。他每天上班都穿著這些襯衫,而且每天都會把穿過的襯衫洗得很干凈。
那時候的古鎮還有些亂。廠區外面的街道上幾乎都是外地人,絕大多數來自云貴川。在路上每隔五十米就能看見一個光著膀子,各種紋身,眼神犀利的人。有一次,跟著然哥去物流中心送貨的路上,我注意到路邊幾家開著大門的工廠,往里一看,大門里面供著顯眼的關公像。
我舔舔嘴唇,口干舌燥地問他:“這些供關公像的都是這里的黑社會嗎?”
然哥頭也不轉,一手開著車淡淡地說:“都是來討生活的。”
后來我才了解,那里有很多各地的人抱團,形成了不少類似幫派的團體。白天他們都是廠區里各個工廠的年輕工人,晚上他們聚在路邊的破舊臺球桌邊,喝著啤酒,肆意歡鬧。
然哥跟他們不一樣。事實上,在中山的日子里,我從沒有看到過第二個跟然哥一樣的人。平時沉默寡言,說話時彬彬有禮,愛穿干凈的襯衫,才十九歲,又已經懂得一些世故,全然不像那些已經放棄更高人生的打工仔。
那時我很敬佩他,盡管他做著跟我一樣的工作,拿著跟我一樣的工資,跟我一樣在本該燦爛的少年時代選擇一種灰色的生活。
就連“灰色的生活”這個說法,也是然哥對我說的。
有天晚上太熱,實在睡不著。我們去樓下買了幾瓶冰啤酒,坐在超市的門口乘涼。然哥平時沉默寡言,也從不提及自己的故事。那天他好像說了很多話,但依然沒有提及關于他的過去。
“灰色的生活,就是——往前望不到前路,回頭回不到從前。”
然哥喝了一口酒,說:“你小子,最好還是走吧,回去讀個技校也好,別像我。”
他有心事。但我依然看不懂然哥,就像看不懂這里的生活一樣。
當年我十四歲,去中山的火車上,書包里除了幾件衣服,還有一些手寫的書稿。我是從小鎮里出來的,中山對我來說是大城市,即使是工業區,也是城市。城市就代表機會,那時候我的理想是當一名作家,像韓寒一樣。
在古鎮多如牛毛的各種廠里,我本以為很少有比我歲數小的。那時候我戴眼鏡,身材瘦弱,還是一個孩子的模樣,與周圍格格不入。但后來我見識到了不少跟我年紀相仿的少年們。
他們都有各自離開學校、離開家庭的原因,但都選擇了來到這里——勞動力廉價的小工廠,不需要技術,不需要資歷,不需要未來。偶爾雄心壯志,長時間安于現狀。似乎每個月兩千塊的工資,已經足夠讓這些農村出身的少年們麻痹于生活。
而選擇這種生活的原因大多數無外乎幾種:家庭貧困、學習成績差、對外界的向往、少年時代躁動的情緒……事實上,絕大多數人在每個原因上都或多或少都占據一點。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們當時或許尚未理解到“灰色的生活”,但人生的可能性越來越小,是切實的感覺。實實在在且沉重地掛在生活中那些無法言喻的感受里。
有一次看著那個工廠里下班后常去發廊的中年男人,然哥就悄悄對我說:“你如果安于現狀,就會像他一樣。”
我依舊對然哥有些好奇,因為他從不提起他的過去。他不提,我也就從來沒有問過。至于廠里的那幾個女生和中年男人,他們對然哥的評價都是“怪人”。大叔說,然哥不去鎮上的發廊,這個年紀對女人不好奇的太少。那幾個女生說,然哥聽一些奇怪的歌,平時也不和他們聊天。
然哥喜歡聽一些獨立音樂。有一次他在宿舍放過左小祖咒的歌,唱腔怪異,歌詞不著邊際,我也欣賞不來。幾年以后,我也喜歡上左小祖咒,一聽到那個聲音,就會想起他和那年中山酷熱的夏天。
2014年夏天,我依然在廠里工作,然哥卻突然離開了一段時間。他走的很突然,那天下班后我就沒有見到他,給他發消息也沒有收到回復。后來問起老板,老板也只說然哥請了假,不知道多久回來。
大概半個多月后,然哥才回到廠里,依然穿著干凈的襯衫。他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有變化,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工作時沉默寡言,晚上洗著那些襯衫,喝一罐冰啤酒,戴著耳機聽歌。
沒過多久,到了老板的生日。老板在鎮上最好的飯店包了兩個大包間,請了五桌人,大部分是朋友和生意上的人。廠里的四個女生,中年男人,我和然哥,坐在角落里的一桌。
那天然哥喝醉了,因為他幫老板喝了很多酒。此前我從未見過然哥喝醉的樣子。吃完飯后回到宿舍,然哥連接了幾大杯純凈水喝下去,然后跑到廁所里狂吐。
那天晚上我才大概了解了然哥的一些事。他吐完后坐到床上,點了根煙,開始跟我有一茬沒一茬的說話,斷斷續續地說了很多,不像是在對我說話,更像是自言自語。
然哥的父親離世,就在他請假的那個月。瀘州的村里老家已經沒有什么親戚,他一個人回去料理了父親的后事。父親是他最后一個親人,那時候他剛過完生日不久,十九歲。
然哥很早就出來工作,大概像我當時的歲數,十四歲左右。那時候他帶著大包小包,揣著兩千塊錢去了廣州。在廣州待了一年,后來又去了深圳。在深圳的時候,然哥喜歡上一個姑娘,他們年齡相仿,混跡同樣的圈子,一個打工仔,一個打工妹。
那個姑娘喜歡穿襯衫的男生,因為男生穿襯衫看起來很干凈,也因為他們的年紀本就應該生活在干干凈凈的象牙塔里。于是然哥開始穿起了襯衫,到后來自己也喜歡上了襯衫。
這個愛情故事的結局是打工仔和打工妹未能善終,因為打工妹悄無聲息的在廣西老家嫁了人。十五歲?或者是十六歲。就這樣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然哥出來工作的原因很簡單,沒有太多故事,因為窮。父親殘疾,多病,他成績很好,但讀不下去了。國家的教育貧困補助可以解決他的上學問題,但解決不了他和父親的生活問題。
那天晚上然哥給我講了他對以后的憧憬:要看很多書,做一個可以光明正大穿襯衫的人,坐在辦公室里,喝著茶,手里拿著別人敬過來的煙。
這些話我記得很清楚。事實上,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時候十九歲的然哥也還是個少年,即便他經歷苦難,孑然一身,人生只剩眼前路,沒有身后身。因為真正的成年人從來不會說“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
2015年8月,我準備離開廣東中山,告別工廠的生活,回家讀技校。臨走前,為了感謝然哥的照顧,我花了兩百塊給他買了一件襯衫。他那時十分落魄,靠預支的工資生活。然哥送我去了車站,提著我買的襯衫,一路無言,分別時才囁嚅著擠出一句話:“常聯系啊。”
但我們再也沒有聯系過。他的頭像在我的QQ列表也變成了灰色。回到學校后,我一路順風順水地讀到了大學,走上了和那時截然不同的兩條路。
在中山的日子成為對我影響最大,也是最灰暗的回憶,我努力不去想,但那段日子的灰暗卻常常能變化出一些鮮艷的色彩,給予我成長所需的養分。
直到2019年夏天,我如愿接觸到向往已久的影視行業,給一部微電影撰寫劇本。成片在網上發布后,我在QQ空間發了一條推薦,在我生活里消失了五年的然哥突然出現,在下面評論了“贊”的表情。
那一年我下班后常常在宿舍寫東西,同事會笑我,然哥不會,我沒有成功,但很想讓他知道我堅持了下來。
我很開心,找他聊天,可依然沒有回復,然哥的頭像也依然是灰色。但我想他一定看到了我發的消息。
我不知道然哥如今過上了什么樣的生活。
他已經結了婚,妻子是否像從前那個深圳的姑娘一樣,喜歡看他穿襯衫。他是否已經變得開朗許多,是否還記得那年的種種。是否已經脫離了禁錮在工廠里的生活,成為了可以“光明正大穿襯衫”的人。是否還像從前那些少年一樣,活在灰色里。
時過經年,從前那個和“灰色的生活”格格不入的年輕人,人生是否已經不止眼前路,還有身后身。
我都不知道。
四,
2014年,在中山古鎮的工廠里穩定下來后,我先是跟著學了廠里的所有流程,以便后面貨量大時能跟得上出貨速度。最開始我跟著那個湖南的中年大叔在庫房搬紙箱,用板車運包裝好的成品燈具,這是體力活,每天衣服要被汗水打濕很多遍。
后來貨單多了起來,那四個做燈具拼裝的廣西女生忙不過來,我就去工作臺那里和她們一起做拼裝。燈具拼裝很簡單,在底座上安上燈管或是LED片,蓋上燈罩,裝進包裝盒里,只需要兩只手不停地動,甚至不需要出什么汗。
一直面對面坐著做事難免尷尬無聊,她們經常用廣西話聊天,我聽不懂,但也樂得清閑。有時他們突然說起普通話,我就知道多半是需要我參與的話題,便跟著參與一下。于是那段時間也了解到不少關于她們的事情。
這四個廣西女生里有一對表姐妹,那年姐姐二十一歲,妹妹十六歲。姐姐是雷厲風行、大大咧咧的女漢子性格,已經結婚很多年,有兩個孩子。據說她們那邊的農村里早婚很正常,姐姐十六歲結婚,十七歲就生下了自己的第一個兒子。她老公也只比她大兩歲,結婚時兩人都沒有到法定年齡。
我離開廣東后,有一年夏天,關于“早婚”的話題被討論的很火熱,我不止一次想到那個姐姐。
廠里的人叫她阿蘭。阿蘭的老公也在工業區,給一家大廠開貨車,每月收入不少,兩人在外面單獨租的房子,兩個孩子在老家。他們或許是中國最年輕的那一批留守兒童父母。
阿蘭常常講起自己的感情生活,哪怕對著我也不例外,當時我確實還是個半大孩子,她什么也不避諱。他們兩夫妻的感情并不好,她老公不太老實,被她發現過和別的女人聊天約會。可為了孩子她只能忍受,每次吵完架后還是要給男人做一頓飯。
“小唐,你以后可不要這樣子。”阿蘭嘆口氣,對我說,“要是以前,我把他皮都扒了。”
她這話或許更多是說給自己聽,我也不會和女人們開玩笑,只能干笑著應和兩聲。
妹妹叫小玉。小玉的性格和阿蘭很像,畢竟是表姐妹,但小玉身上的戾氣更重。小玉給我講過她在學校時的經歷。
她們的老家在廣西河池。小玉離開學校前,因為性格大大咧咧,和一些混混男生的關系很好,她也成了鄉鎮上的小太妹。她的家鄉很窮,但她對一個地方“很窮”沒有什么概念,用她的話說:“念書念得下去的少得很。”
小玉身邊的很多人都早早離開學校。走向社會后,他們大多數都去向廣東的各個城市,一頭扎進各地運轉的工廠里。因為工廠工人的要求最低,不需要出苦力,技術性強的工種也不多,她們一出來就能掙到錢。沒有去打工的那些女生,很多在十六七歲就嫁了人。
小玉不想嫁人,所以來了廣東。古鎮有很多各地的老鄉聚在一起,這些人也是分階級的。在外混得好的結交廠老板的圈子,混得一般的結交打工仔打工妹的圈子。小玉在這里也沒有閑著,像她在學校一樣,憑著討喜的性格,認識了很多廣西的男生。
那些男生都是在這里討生活的打工仔,并不比小玉賺的多,但是男生在這樣的生活里靠野性就能吃得開,于是很多人都選擇了邊打工邊做社會上的混混,染著頭發,露出紋身,在異鄉深夜的街道上結伴而行。
小玉似乎很喜歡跟他們一起玩,每天下班后,廠房樓下總有幾個騎著摩托車的男生在等著她,她看起來也很得意。
最忙的那段出貨期過后,我又去管起了庫房,每天運配件去工作臺,運成品去物流公司,和她們的交流也就變得少了。
到了夏天,姐姐阿蘭請了假,原因是老家的孩子病了,她要回去照顧。過了一周后,她回到廠里,結清了壓的工資,正式辭職了。后來聽老板說,阿蘭的孩子得了重病,她也終于跟她老公鬧翻了,兩人已經分手。
我疑惑地問老板:“就這樣離婚了?”
老板玩味地笑了笑,說:“他們結婚證都沒有。”
而妹妹小玉依舊留在廠里。也許是因為沒人管了,阿蘭離開后,小玉和那幫男生走的越來越近,經常請假。有時出貨太忙她也不來上班,人手不夠,老板娘都要一起去幫著做拼裝。老板娘也和我說,小玉太野了,遲早會出事。
老板娘猜的沒錯,小玉在姐姐阿蘭離開的一個月后,突然消失了。
小玉沒有給任何人說她去了哪里,也沒有來上班。老板聯系姐姐阿蘭,阿蘭也不知道小玉的去向。不過老板畢竟不是父母,他們關心的只是人手不夠會影響生產。老板娘天天到廠里幫忙,經常做到發脾氣。她說小玉沒打招呼就走,回來以后,一分錢都不會給她。
過了半個月,老板又招了一個女生,也是廣西的,替掉了小玉的位置。那個女生來廠里剛工作幾天,小玉就回來了。
小玉回來不是想繼續工作,而是找老板要她壓了一個月的1800塊工資。回來的小玉已經變得很不一樣。那天她在辦公室盛氣凌人地看著老板,臉上化著很厚的妝,身上散發出濃烈的劣質香水味。
老板沒有給她工資,用老板的話說,“壓一個月工資就是為了防你突然跑了”。小玉離開廠里前,表示她還會過來,當晚她就會把自己的東西搬離宿舍。小玉走后,老板娘故作神秘的對那幾個女生說,小玉可能是被那些男的下了藥,騙去做妓女了。
小玉的宿舍跟我和然哥的宿舍在同一棟樓。下班前,老板娘偷偷塞給我五百塊錢,讓我拿給小玉。她嘆了口氣,說:“你讓她快點回老家吧,她還小。”
聽到這話我才突然想起,老板娘的女兒跟我一樣大,才十四歲。正在中山一所私立中學讀書,成績很好,很漂亮,很聽話,還會奶聲奶氣地向他們撒嬌。
小玉的宿舍已經只有她一個人了,她給我開門時,正在收拾行李。我拿出五百塊錢,轉述了老板娘對我說的話。我不知道她到底發生了什么,所以其他的什么也沒有說。
看到我遞過去的錢,小玉沒有接,她很生氣地大聲質問我:“憑什么就這么點?壓的工資明明是1800。”
我說我只是個送錢傳話的,頓了頓,我還是開口說:“你還是回去吧,總比沒有強。”
小玉和我當時都是未成年,沒有簽合同。
小玉聽到這話突然情緒崩潰,哭了起來。她瘋了一樣上來推我一把,我一下楞在原地。她哭著對我吼:“你他媽要我回哪兒去?我還回得去嗎?”
這句話在我心里或許證實了老板娘的猜測,我什么也沒說,把錢放在她的床上,轉身關上門離開了。我沒有能力幫她,也沒有理由幫她。
后來我們再也沒見過小玉。
離開廣東后,我沒有主動想起過然哥,卻好幾次想起小玉哭泣的臉。那年從她離開后,就再也沒人提起過她,好像這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但我始終記得。
我不記得當時是否想過幫助她,或許想過,也或許在那樣的生活里,我是和老板一樣的人。可是說到底,他們也沒有錯。
那年我十四歲,因為幾次被學校開除、爺爺去世,決心告別學校,邁向新的生活,選擇一條很多農村少年選擇的路。
那年夏天,我坐在回四川的長途大巴上。大巴途徑湖南、貴州,窗外閃過的山野里已經沒有了來時鮮艷美麗的油菜花,只有光禿禿的山坡和火辣的太陽。
我想起他們,想起然哥,想起阿蘭,想起小玉,也想起我自己。那些廣袤的土地上,還有成千上萬個像我們一樣的少年。他們行走在夏天的烈日下,流著汗,邁著朝向星辰大海的步伐,從一個個小村落走向一個個工業化的大城市。
從一個籠子,走向另一個籠子。變成螺絲釘,變成汗水,變成另一種人。可是沒人看到他們,沒人記得他們,年輕人們仿佛都活在正直、善良、光鮮的世界里,夜夜笙歌,娛樂至死。亦或是享受著陽光燦爛下的鮮花與汗水。
我沒有野心。我只是覺得,應該看到他們,也應該記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