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會想起鄉村,想起鄉村夏天的夜晚。
那時的鄉村沒有電,當然也沒有空調、電扇之類的東西。如火的烈日下,干活歸來的大人要么端起水瓢猛喝一陣,要么抓起扇子猛扇一陣,然后再恨恨地道一句:該死的夏天!夏天怎么“該死”呢?這太奇怪了。在我們小孩子的眼里,夏天多好啊:夏天可以粘知了,夏天可以逮螞蚱,夏天可以打水仗,夏天可以吃冰棍……相對于精彩的白天,我更喜歡寧靜美麗的夜晚。
每天晚飯后,家家戶戶都把涼床抬到大堤上;那里地勢很高,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分外涼爽。老人們坐在涼床上,不緊不慢地搖著蒲扇,在孩子們的一再懇求下,講起了故事:花木蘭替父從軍,唐三臧西天取經,白娘子水漫金山,諸葛亮三氣周瑜……那些迷人的故事啊,聽得我們意醉神迷。
故事聽完了,孩子們的眼光又盯上了螢火蟲。大堤的側面是茂密的草地,草地上,無數的螢火蟲提著綠色的小燈籠飛來飛去。孩子們握著蒲扇,躡手躡腳地走到草地上,眼看著螢火蟲從面前飛過,猛地揮動扇子撲下去——螢火蟲落到了草地上,依然一閃一閃地發著綠光;小心撿起來,裝進隨身帶著的小玻璃瓶里。那時候的螢火蟲真是多啊,一個晚上可以輕松地捉到十來只。
不過,最吸引我的,不是螢火蟲,而是“叫冠子”,也就是蟈蟈。它們躲地豆地里,用嘹亮的歌聲誘惑著我;而我,多么希望逮一只“叫冠子”放在枕邊。到了豆地,輕輕地撥開茂盛的枝葉,順著聲音慢慢地走過去,近了,近了,借著星光,已經看到趴在豆桿上的“叫冠子”了,它的兩條觸須又細又長。屏住呼吸,身體前傾,然后伸出雙手猛合手掌——手掌里卻空空如也。沒逮到?沒關系,還有明晚呢……
重回大堤上,大人們仍在聊天,鄰家的小妹妹已經睡著了。躺在涼床上,我卻毫無睡意。四野里“叫冠子”的歌聲一陣高于一陣,可我卻覺得天地間分外的安寧。頭頂上,天藍得像水洗過似的,密密麻麻的星星排列在天空,每一顆都是那么明亮;倒是月亮,只是白亮的一彎兒,并不顯眼。地面上,同樣也有無數的“星星”——哦,不是星星,是燈光。夏天里,正是水稻猛長的季節;可成群的飛蛾,卻在水稻里飽食終日。想要除掉飛蛾,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它們自動“投火”。于是,每條田埂上,都會放上一只只水盆,水盆里,架一盞油燈。到了晚上,油燈點起,成群結燈的飛蛾向燈光撲來,結果撲進水盆里。田野里搖曳的燈火,在我的眼里是那樣的美麗,如一朵朵閃亮的花兒,開在鄉村的夜晚。
靜靜地躺在涼床上,任夜風從周身拂過,那么清爽,那么舒適。頭頂上的星光依然在閃爍,不遠處的螢火蟲仍然在飛舞,可身旁大人的說話聲卻越來越低,低到再也聽不見了;而我,就那樣沉入夢鄉……
——這是我童年的夏夜,也是我記憶中的夏夜。
三十多年的時光過去了,這樣的夏夜再也見不到了。如今的夏夜里,有閃爍的霓虹燈,有喧囂的卡啦OK,有滿街的燒烤……卻再也沒有了滿天的星星,沒有了搖曳的燈光,沒有了“叫冠子”與螢火蟲,更沒有了徐徐涌動的清風……
我知道時代在發展,我知道社會在進步,我知道有些東西終究要失去……可我,總是懷念過去,懷念那個屬于我的鄉村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