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沒戴過紅領巾

圖片來自網絡

? ? ? ? 一

? ? ? ? 剛回故鄉那段時間,我常常站在小學或者幼兒園的門旁,看著孩子們在進校門那一瞬間,丟開家長的手,快樂地跑進校園,像飛起來的鳥。我也常常在小巷里那所小學課間操的時候,隔著圍欄看操場上奔跑嬉戲的孩子,他們的身影掠過操場,倏忽而來,倏然而去,仿佛無數只燕子盤旋,轉著自由的弧線和圈子。操場成了鳥兒嘰喳的小樹林。

   當然,站在欄桿外的不止我一人,還有一些像我一般的老年人。這些悠閑的老年人,把注視孫子孫女作為一種快樂的責任,也似乎以此證明,自己是一個孫兒繞膝的幸福老人。我混在老人中間,唇角牽著會心的笑意。其實,我也覺得幸福,雖然那些小孩子們我一個也不認識,但正因為如此,我更有一種幸福感,仿佛他們都是我的后代。

   做間操的鈴聲響起,小樹林頃刻鴉雀無聲,變成寂靜的草地。孩子們排列起來,像一片片草葉,一簇簇花朵。大一些的孩子,脖頸上系著紅領巾,像一簇簇火苗,紅得惹眼。紅領巾的下擺分成兩角,在微風中搖曳,仿佛一只只紅翅膀的燕子飛翔。相對于高年級的學生,我更喜歡那些剛入學的一二年級的孩子,他們個個表情嚴肅,繃著小臉孔,仿佛參加一個重大的儀式。但他們的身體卻做不到嚴肅,似乎依舊沿著剛才奔跑的慣性做出一些可笑的動作,譬如甩甩手臂,扭扭屁股,或者扯扯衣領,拽拽裙子,間或還會有扭頭朝圍欄外張望的,似乎想尋覓自己的家人。

   我貪婪地看著,臉頰緊貼兩根欄桿,直到課間操結束,一排排小屁股認真地扭著走進教學樓。

   我沿著柳樹、桃樹、槐樹、梧桐樹斑駁的樹蔭,滿足地返回住處。第二天,依舊按時看著孩子們上學、做課間操。這漸漸成為一種習慣,給我帶來久久的愉悅。也仿佛成為一種生命的儀式,我在儀式中浸淫靈魂,獲得情感和思想的撫慰。盡管,這種撫慰也帶來些許的疼痛。

   二

   我完整讀過小學,但無法把把自己兒時的影子嵌入老年眸子中的校園,甚至沒有任何放置的地方,它們是那樣的違和。五彩繽紛的塑膠跑道,工藝精湛的鐵質圍欄,造型獨特的教學樓,以及寬敞的走廊、明亮的教室、精致的書桌椅子,是那時兒童的瑰麗神話,甚至超出兒童的想象,無法真切地描述,只是一些肥皂泡制造的斑斕世界,虛幻而飄渺。

   記憶中,我先后讀過三所小學,一所叫做工人街小學,離我家不遠,左左右右穿過幾條小巷就到了。大約三年級以后,劃歸到愛民小學,離我家也不遠,穿過門前小巷和一條城市主街道就到了。六年級時,又合并到烈士山小學,離家較遠些。但我喜歡那所學校,從校園里就能看到一座兀立城市中心的山峰,山不高,卻很有氣勢,山頂是一座高高的青灰色紀念碑。我們幾個小伙伴常常在放學之后沖出校門,但沒有繼續沖回家里,而是轉身向右,撲向那座山峰,氣喘吁吁地站在紀念碑下眺望城市,尋覓自家屋頂的青瓦和煙囪。

   記憶是一口古怪的深井,有些東西掉落下去,就可能永遠無法打撈了。譬如童年的樂趣,少年的快意,倒是一些并不那么美好的東西,讓人難以忘卻。我忘卻了許多童年的舊事,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我的脖頸上從來沒有系過紅領巾。這讓我始終覺得,我不是個好兒童,即使現在,我也固執地這樣認為。于是,我為我的童年和少年沮喪。我羞于談論童年、少年,乃至于紅領巾,如同我羞于談論愛情和女人一樣。這些東西似乎都不屬于我,只是我曾一直追求的東西,也許,至今仍然都是我未追求到的東西。

   其實,那個時候,一度取締了紅領巾,那塊三角形的紅布被紅底黃字的袖標所替代,名稱是“紅小兵”,嚴肅而神圣,充溢戰斗的氣息。從懸掛在胸前到箍在胳膊上,佩戴部位的轉移,也似乎隱喻更具行動力了。雖然,那只是孩子們細弱的尚未形成肌肉的胳膊。然而,即使是“紅小兵”,也與我無緣。不過,我還是有幸與那塊紅袖標擦身而過,有過某種詭異地接觸。

   或許,正因為得不到,才讓人們一直到老年還念念不忘,耿耿于懷。

   三

   一位姓高的女教師,幾次收到一個男孩遞交的加入“紅小兵”的申請。這位三十幾歲的女教師,在男孩的視線中個子也很高,他必須高高仰起十歲的脖頸,帶著某種羞澀和穆色。她總是微笑著接過申請書,注視著男孩走開,然后輕嘆一聲。

   學校選拔一名學生登臺批判老校長,要求各班主任推薦。高老師就推薦了這個男孩,推薦理由是這個男孩寫過一篇憶苦思甜的作文,讓老師和同學都很感動。學校經過篩選,確定由這個男孩代表學校全體紅小兵發言,進行揭露和批判。于是,一個漆黑的夜晚,一輛大卡車開到老校長住宅的門前,車頂亮起刺眼的燈光。老校長被從家里揪出,脖頸上懸掛著一塊大牌子,弓背站在卡車的廂板上。學校革委會領導、教師代表依次發言,揭露和批判老校長的反動罪行?!跋旅妫杉t小兵代表進行批判?!彪S后,那個男孩沿著凳子、桌子搭設的階梯跳上卡車,站在麥克風前宣讀他的批判文章。童稚的聲音經過擴音器在夜空里回蕩,居然有些銳利,像那盞白熾燈灼眼的光。

   跳下卡車后,幾個小同學圍在他身邊,羨慕地說,你已經是紅小兵了。之后幾天里,男孩一直沉浸在一種神圣感氤氳的氛圍之中,等待一襲紅袖標懸在自己的臂膀上。漸漸,人們包括高老師似乎都忘記了那個激動人心的場景,忘記了一個目光灼灼的男孩。男孩困惑了,按捺不住渴望找到了高老師,高老師把他帶離辦公室來到操場上,操場的四周布滿了野草,跑道坑坑洼洼。他們站在一棵老槐樹下,他仰起脖頸望著高老師,眼眸充滿期待。高老師蹲下身子,他們眸子相對。高老師說,你還是個孩子,可老師不能不告訴你,學校說你還不能加入紅小兵組織,因為你父親的歷史問題。男孩想哭,卻咬住嘴唇,沒讓淚水墜落。高老師站起身拍拍他的頭頂說,回去吧,不要緊,你是個好孩子,會進步的。男孩轉身跑開了,高老師一個人站在樹下,站了許久。

   男孩咬著嘴唇一直跑著,沒有跑回教室,沒有跑回家,而是跑了很久,穿過大街小巷,跨過鐵路線上端長長的虹橋,找到了正在單位工作的母親。母親把男孩拉到單位門前的一棵柳樹下,那一刻,男孩的淚水傾瀉而出,打濕了母親的衣襟。母親得知原委后,默默無語,只是不停地撫摩男孩的頭頂。她也在落淚,淚珠像柳枝一樣垂落,落在男孩的短發里。

   從那之后,男孩再沒有遞交過申請。那天晚上,他從父親尷尬咧嘴的一瞬間,也看到父親晦暗的眼神,像一簇火苗漸漸黯淡。他由此知道,父母心底都有一塊疤,一旦碰觸,也會疼痛,也會哀傷。

   十年后,男孩經第一次恢復高考成為師范學院的一名大學生,畢業后在一所中學任教。當父親把撥亂反正后有關部門頒發的起義證書鄭重遞給他時,他再一次落淚。不是為當年的遺憾,而是理解了父親深藏心底多年的歉意。

   四

   現在故鄉,已經覓不到之前的兩所小學校了,倒是烈士山小學還在原址,成為一所重點小學。

   其實,我一直想念那位個子高高的高老師,她那慈祥的眼神和放在我頭頂那只溫柔的手,像母親一樣,充滿愛意。在我們心靈上戳下一道傷疤的,是那個時代。換而言之,經歷那個時代的人,誰的身上沒有一道疤痕呢?

   至今,我一生沒有系過紅領巾,這無疑是一個遺憾。即便如此,即使能夠穿越到那個時代,我再也不愿佩戴那個袖標,現在想來,那是一種歷史的恥辱。我更覺得,對不住那位老校長,為自己那次耀眼的童年登臺感到羞恥。我用時代遞到手里的一柄刀,刺向一個無辜的人,雖然力道可笑,卻不啻一個持刀者。顛倒的歷史,讓一個時代錯位,一代靈魂錯位。包括父親的那個遲到的歉意,都是錯位。道歉的不應該是他們,而是歷史。

   前不久,和一位朋友閑談,他問我以后想做些什么。我想了想說,要去某所小學校,給老師和孩子講故事。他哈哈笑了,我也笑了。我的笑有些苦。

   我沒告訴他,我想系上一次紅領巾,讓晚年的風吹起巾角,了卻一樁一生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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