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涼涼的,原來不知什么時候,已流了兩行淚。擦去淚,對自己勉強笑了笑,忽然覺得委屈,眼又汪滿了水。仰頭看了會子星。心漸漸平靜,長長吐出一口氣。咕咕笑自己。心輕快了。
邁開步子就往家跑。
卻布偶般被撲在地上。
她那時是嚇懵了。她那時沒哭沒叫沒掙扎。
她躺在地上,腦子里久久不覺地回音萬馬狂奔過空谷木橋的巨大聲響。
她終于聽見自己慘烈地哭叫。
她坐在家門口。弓著身,頭夾在兩腿之間,一動不動。
母親像受傷的狼一樣嚎叫。
父親喃喃地說:她還是個孩子…一口氣沒上來,倒下去,半側身體再也動不了。
她從此就毀了。就沒了。冰冷的產床。冰冷的手術鉗,在身體里狠狠攪動,醫生嫌棄的冷冷的目光。瓷盆里凝固著恥辱的血塊。她臉色蒼白,搖搖晃晃,行走在人們興奮的神經和對弱者打殺,毀滅的狂性里。
考取了高校的少年,學會了抽煙。獨坐山頂,四周漆黑。沒有風,沒有星,沒有螢火,沒有蟲聲。
他吐掉煙頭,仰頭看黑淵淵的天,什么也沒有。沒有任何東西可憑借辯識時間。還有方向。
那個妹妹指著地圖,一一說著漠河,呼倫貝爾,陰山,賀蘭山,酒泉,敦煌,天山,烏蘇里,西藏:“這些,是我想去的地方。西藏,拉薩,我喜歡這些地名,這些節拍,香格里拉,也許根本就是一個傳說,是人心里生出的一種境界,可我喜歡,我想去尋找。我一想起這些地名,都覺得很親切,就覺得像有極熟悉的聲音在招喚我。”
男孩說:“因為你心里對美對善對真的渴望和感應比別人來的深切?;蛟S,這就是我們友誼建立的根本吧。”
忽然停了電,兩人安坐著,極為自然。
黑的空氣里有靜靜呼吸的聲音。
“或許,我們以后可以一同去那些地方,前題是,我們必須要通過考試。雖然,學校和考試使我們厭惡,但你要知道,我們只有通過,戰勝那些我們厭惡的一切,方能得到我們想要的一切,你明白?”
年輕人的心憂郁地浮上那個女孩。心疼若失。一個不知逃向何處去的女孩子,孤身在外,會有什么結局?他凄苦地預見她的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疾病饑餓,被拐被賣。
在那些黑暗的小黑屋,小角落,小破床上,有多少這樣不管不顧,沒頭沒腦跑向虛無的遠處的小女子,自愿或不自愿地用她們的身體,去受盡那些變態的,骯臟的各類人的糟踐和侮辱。
掙扎,撞墻,跳樓,投河,吊頸,死不成,活不了,發瘋,及至無所謂,及至去折磨另一個新來的曾經的自己。完了,毀了,腐爛了,沒有了。
一切,是必然的結局。黑的天,苦苦地忍不住掉一顆星的淚,冰渣樣冷得他顫抖。
她在黑夜里跌跌撞撞地走。
田間,河邊,樹林,鐵道,樓群,燈光,大道,走過鄉村,走過城市。
一窗寒月蒼白如骨。冷風刷下片片碎玉。激醒她幽渺難解的夢境。她癡癡地回憶夢里一心飛往的傳說中的天堂。
妹妹衣衫襤褸,滿面烏黑,她拾破爛,在他讀書的城市。
她換上干凈的衣服,洗了手臉,去圖書館借書。她愛讀書,雖然每次只能借兩本書。
她愛惜字紙。偶然被一個圖書管理員發現。對她極為好感。她觀察這個女孩。她見過她寫的工整的字。見過她偶然寫的文。她送給她好多書,鼓勵她寫下去。
她熱心地從在大學里承包食堂的親戚那里給妹妹找了份管吃管住的工作。
他讀書的那個大學。
四年里,她和他每每對熟悉的身影疑似疑非間錯身而過。
他苦讀苦練。飽覽群書。
她做工之余,翻看書籍。
水湯湯而來。行來一只船。
船頭坐著個年輕女子,穿著白中微帶淺藍的衣,長長的烏辮垂至腰間。她隨手理了下鬢角,多么動人!
曾經的少年坐向新婦身邊,溫情地笑。兩人并肩看水面開闊處。波平如鏡,明藍逼眼。
母親瘦多了,也老多了。
這條土地中間的小路上,空無一人。
黃昏的天空,昏黃的陽光點染著開滿小白花的野薺菜。沒有一顆麥苗。
有塵土,還有砌得高高的,沒有完工的圍墻。
那聲喚就哽在喉嚨里,硬硬的,噎得胸腔熱熱地痛。
母親穿著粘滿了塵土的曠蕩蕩的黑褐色的衫子。頭上戴了頂塌了帽沿的寬邊帽,帽上的藍蝴蝶,已洗掉了半只翅。
母親干癟,黑瘦的臉上布滿皺紋。她有些費勁地往她的破舊的三輪車里倒她撿的破碎,妹妹伸手去幫母親。
母親抬頭,驚喜慌亂,不知如何,眼淚洶洶涌出。
母親的眼淚不助地掉,不助地抬胳膊去擦,哽著聲:“回來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你看,這路,多臟,盡灰。”
妹妹努力地對母親微笑。不敢說一個字,怕一張口,淚就止不住。
當年她獨自離開母親,現在她自己走回母親身邊。
母親用袖子使勁擦過車幫,執意拉女兒坐上去:“乖,聽話,坐好,咱回家去。我還能帶得動你。”
母親慢慢蹬著車。女兒悄悄一腳一腳地撐劃著地,使母親減輕點重負。
母親忽東忽西地說著這幾年的變化。
說著村里人,老去的和新生的。說著哥哥姐姐的工作。說著兩房兒媳。說著土地。
不再有土地,村民的土地全收回,轉租出去,建工廠,養殖場,栽樹苗,通公路,蓋商品房。
一邊是寬敞的柏油道路和新栽的整齊的萬年青,一邊是這窄的滿是坑洼的小路和幾顆半枯的楊樹及飄飄茫然的楊花,挨著小路,砌了一半圍墻。圍墻里一半開滿了白色的薺菜花,一半堆著建筑垃圾。
那圍墻里,曾有母親的麥田。
母親近段時期便在這建筑垃圾里撿拾破爛。
“早就沒地種嘍,村里按月發糧食,也夠吃。”母親說。
風吹過,像已然過去的時日。
老屋掩藏在群起的樓群里。
老父親模糊著眼遲疑地迎上來。
母親說父親的病怕摔倒,怕生氣。
妹妹搓洗著母親干癟松弛的身體。母親漫不經心地說:“我昨天,從那垃圾堆里,刨了塊鐵,很重,有十五斤半…”
妹妹一邊往母親背上抹香皂,
一邊淚就流下來。一滴一滴落開在水里。
許久不見,驀然遇見,彼此開口都須要勇氣。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