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青陵
第十個是關于懷念的故事,一束冬天的陽光,一曲穿越生死的輕歌。
調寄《相見歡》——
無言獨坐深秋,雨颼颼。寄去一腔情誼,鎖離憂。
雪來早,故人笑,繞汀洲。暮色蒼合云斷,與君酬。
悼——流瀉指間的陽光
旋轉,旋轉,旋轉。我旋飛的裙子揉碎噴薄而出的晨曦,他擊打著手鼓,輕輕與我作和。一絲如同陽光般的微笑,就那么掛在他的嘴角。
他,想起了誰?
吉普賽人天生喜歡流浪,喜歡帶著手鼓,唱著歌跳著舞流浪。最初,我是和媽媽一起的,她打手鼓,我一邊唱歌一邊跳舞。自從三年前媽媽因病去世后,就剩下我一個人到處流浪。
我最喜歡媽媽教我的一支歌,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會唱起它。
“打起你手中歡快的手鼓吧,
吉普賽女郎,
這手鼓在你跳躍的手中歌唱;
你喜歡流浪,喜歡看身邊的事物轉瞬變化,
你應該輕舞飛揚;
因為朝霞的金光萬道,
也沒有你飛舞時燦爛華美,
你身上那一片光華閃耀,
那不可遮蔽、最美麗的光輝。
然后你遇見了,那命運中的人——
他一度將你自由的靈魂與他縛在一起!
可你還是要去流浪,親愛的,
吉普賽女郎!”
冬天的時候,我到了米諾斯島,享受著那里熱烈浪漫的氣氛。米諾斯島一直都保持著明麗的色彩。建筑輕便靈巧,帶著哥特式的尖頂,墻壁是橘紅和米黃的混合,就像島上一年四季充足的陽光。夜幕降臨之后,整個島就被霓虹的色澤淹沒,一派五光十色的繁榮。
露天廣場是米諾斯人的天堂。每到夜晚,這里便聚集了許多人載歌載舞,偶爾也會有流浪到此的吉普賽人混在其中,形成米諾斯特有的風情。我早聽媽媽說過露天廣場的盛景,到米諾斯的第一個晚上,我就去了那里。
吉普賽人從不會去已經到過的地方,因此,盡管媽媽很想再來一次這里,也不曾再來。她只叮囑我,一定要珍惜在米諾斯的時光,那會是一輩子最難忘的經歷。
我敲著手鼓,唱著媽媽教我的歌,翩翩起舞。當我的眼光掠過廣場偏僻的一角,忽然就停下了跳舞的腳步。那里坐著一個人,眼神茫茫的沒有焦點。我悄悄靠近他,他猛地站起身,從我身上卸下手鼓,走到廣場中央敲打起來。
他的手鼓敲得很熟練,聽得出是經常練習之人才有的水平。接著,他唱起一首我從沒有聽過的歌:
“東西伯利亞的寒風說,
清晨的露珠都會蛻變成明澈的眼淚;
東西伯利亞的冰層說,
失色的舊夢都會在溫軟的風中驚醒。
可你,不會醒來了,永不再醒!
你清冷的宮殿,迅速地彌漫著
蒼涼的死之陰影;
你純凈的呼吸,只換得
一個青青的墓塋。
年輕的孩子悲傷得發狂,
我也如此哀傷。
只想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你:
你死了,我們很傷心……”
他的聲音低沉而傷感,他的眼睛固執地看向他先前坐著的地方,晶亮晶亮的,若有所思。
夜漸漸深了,跳舞的人都逐漸散去,整個廣場就只剩下我們。他還在唱那支歌,我也認真地聽著。當天空泛起魚肚白時,他的嗓子已經沙啞,竟唱不出一個字來,只能用手擊打著手鼓,嘴唇無聲息的翕動。我忍不住在他清脆的鼓聲中起舞,旋飛的裙子揉碎噴薄而出的晨曦。他的眼睛還是望著那里,臉上卻慢慢爬上一絲如同陽光般的微笑。
“你跳得很好啊,日子像回到了從前。”他啞著嗓子擠出一句話,卻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把手鼓往我懷里一塞,問道:“今天晚上你還來嗎?”他期盼的目光讓我說不出拒絕的話,于是,晚上我又來到了露天廣場。他還是坐在那個角落,一見我來,就從我手里接過手鼓,砰砰敲起來。我也放聲歌唱,翩翩而舞。
我在米諾斯島逗留了整整半個月,竟生出了想在這里安家的念頭。我想象著能與他一直這樣:他敲鼓,我唱歌跳舞。有一天,他忽然告訴我說要離開,或許永遠也不會再回來。我呆呆的回味著他的話,更傻傻地想要留下他:“你不要走,可以嗎?”
“即使我不走,你也要走啊。”他淡淡地說,“吉普賽人注定是要流浪的,你怎么能一直在米諾斯。”他臉上又浮出笑容,比起初見時,那笑容顯然更加燦爛。他又說:“聚散無常,有聚就有散。和你相處的這些日子,才突然理解他說過的這句話,我真遲鈍,不是嗎?”我十分疑惑,他口中的“他”是指誰?難道是他歌中所唱的人?我不禁好奇地沖口而出:“你歌中所唱的‘你’就是‘他’嗎?”
他點點頭,又是粲然一笑,有些神往有些羨慕地對我說:“有時候真想和你們一樣,背一張鼓,走遍天涯。沒有束縛沒有責任只有自由,那多好。”我不想他竟會如此羨慕吉普賽人的生活,我們在許多人的眼里,都是不愿接觸的異類。
“你是在他走了后,才想這么生活的吧?”我試探著問,因為我從他的歌中聽得出他對故人的懷念。吉普賽人流浪的生活雖沒有物質保障,但卻可以治療傷痛,我就是這樣忘記媽媽離去的痛苦。他又笑,笑得有些飄忽,我這才發現,他那么愛笑,也那么合適掛著笑容。他笑著說了一大段話,讓我記了一生。
他說:“我很小的時候,就被選為圣斗士離開了家。那時侯小,只覺得能成為圣斗士很光榮,卻忽略了榮耀的背后,永遠是痛苦的磨礪。我生性好動,覺得每天高強度的訓練很枯燥,逐漸生出了放棄的念頭。那天,我偷偷跑到山下玩,剛巧遇見了新來的他。”
“我追著問他的名字,為什么會來當圣斗士,他都不回答我,只是一個勁地向山上走。我告訴他說,我叫米羅,基于禮貌,他也應該要告訴我名字,他這才開口說他叫卡妙。我從沒有見過像他那樣冷冰冰的人,也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那樣認真訓練的人。他仿佛不是在訓練,而是想借著艱苦的訓練忘掉什么。我總愛找他說話,他也總嫌我煩,從不跟我多說一句。
“后來,我被派到米諾斯島繼續修煉,與他分開了。這讓我沮喪了好些天,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已經把那個冷冰冰的卡妙當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有一次,他來米諾斯看我,我十分高興,拉著他來露天廣場看大伙跳舞。他很不情愿,找了個角落坐下,再不肯走到廣場中間。”聽米羅說到這里,我不禁向他常坐的那個角落看去。
“卡妙就是坐在那里。”米羅發現了我的舉動,肯定道,“我從一個吉普賽人手里拿過手鼓,開始唱歌。他聽著歌,臉上忽然就浮出一絲極淡的微笑,這讓我大為興奮,打著手鼓一直唱。他的微笑來得突然,去得也快,我唱了一夜,也沒有再見到他的笑。天明時分,我啞著聲音抱怨他不給我面子,連聲喝彩也不給我。他卻突然問我為什么要做圣斗士,他這么跟我說:‘你的個性,還是比較適合像吉普賽人一樣到處流浪。’
“我支吾著說不出一句話,他竟站直身子,準備要離去。我大吼著說:‘你先說你為什么做圣斗士,我就告訴你我的原因。’其實,我真正的目的,只是想誘他說出理由來,說出他冰冷面孔背后的故事。他轉回頭深深看了我一眼,而后道:‘我不該問你原因的。既然選擇了,就不能后悔,也無須去在意原因,對不對?’
“這是我與卡妙最接近的一次,那以后,他去了東西伯利亞,收了兩個徒弟。我們再次見面時,他已經長眠在地下……”米羅甩甩頭,再次露出陽光般溫暖燦爛的笑容,“如果我還能回到這里,我就像你一樣,以這里為起點,做一個流浪的吉普賽人。”
我默默不語,只在心底祈禱他能回來。他拿起我的手鼓,又一次敲響它,唱起一支吉普賽人中流傳已久的歌:
“嘿,美麗的吉普賽女郎,
安潔麗亞!
嘿,熱情的吉普賽女郎,
安潔麗亞!
她有太陽的容貌,月亮的身姿,
她的笑容可以融化萬年冰霜!
安潔麗亞,安潔麗亞!
從不肯為誰停留;
安潔麗亞,安潔麗亞!
從不愿為誰駐足。
你要是見過她呀,
千萬千萬記得把她的樣子珍藏!”
歌聲中,米羅帶著我的手鼓越走越遠,我盯著他的背影,癡然而立。
我背著手鼓,走過許多的地方,甚至去到了遙遠的東方。但是,每年入冬時,我都會回到米諾斯島,在那里度過冬季。
這讓我覺得,我不再是一個純粹的吉普賽流浪者。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會像鳥兒一樣,認定一個地方過冬,也許是在心里還期望著什么吧。其實,我的心早已經絕望。當我在見到米羅的第二年再來時,沒有看到他的身影,我就已然明白,他已成為——
我的故人。
只是,我還是愿意給自己留那么點幻想。我還是去那個露天廣場,打著手鼓唱歌跳舞。我的舞步不如年輕時候流暢,可我還是喜歡跳。
有的時候我會徹夜坐在廣場的那個角落,用力地敲鼓,然后學著他的樣子微笑,唱起他曾經唱過的歌。這時候我會想起一句出自東方的古詩: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米羅,他用他的方式懷念他的故人。
我,用和他一樣的方式懷念我的故人。
挽歌:
已經深秋了么?
我怎么沒有察覺
秋盡冬來
雪也就該飄起了
雪光中
一定回有你捎來的問候
我也祝福你
相信在不久的將來
我們會重逢在花開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