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順著這條小溪逆流而上，紅色的鱗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就在剛剛，小魚對我說，你必須逆流而上，越過那片湍急的瀑布，老李才會回來。我半信半疑，一方面我渴求老李回來，另一方面，我不覺得自己能越過那片瀑布，因為那瀑布足足有十幾米高，連人都征服不了它，何況現在我變成了一條紅色的魚。
01
陽光透過茂密地枝丫照射下來，老李擦擦額頭上的汗，繼續朝不遠處一個塑料瓶子踱去。老李以前當過兵，在某場戰役中被一顆子彈打中了小腿，從此就跛了腿，如今退伍了，他回到這座山，義務做起了清潔員。
這座山沒有開發多久，游客也稀稀拉拉。當初開發商商議給他不菲的價格，讓他搬離這座山，在城市買個不錯的公寓住下，他拒絕，以一種難以抗拒的威嚴嚇退了來人，從此開發商的人再也沒來過。他在這座山的半山腰處，一住就是十年。
這是老李做清潔員的第十年了，年輕的時候將美好的生命獻給國家，也沒取個媳婦兒，老來一個人孤苦無依，常年穿著黃色的警示服，一手拿著蛇皮袋，一手拿個小木棍，游走在這片森林中。
他撿起那個塑料瓶子，倒出里面的水，塞進蛇皮口袋，嘴里嘟囔著，就知道亂扔垃圾，感情森林起火燒不死你們，我這個遭老頭可就遭殃咯。
臨近傍晚，夕陽西下，老李來到溪水邊洗洗手又抹抹臉，捧一捧清泉，啄一口。不遠處的瀑布聲震耳欲聾，即使這樣，他還是聽到了隱約“嗚哇嗚哇”的娃娃哭，老李四處張望，想知道這是什么動物，竟發出如此微妙的聲音，那么像個孩子。難道是見到了罕見的娃娃魚？
老李朝瀑布邊踱步，曾經魁梧的身材如今已微微佝僂，甚至有些骨瘦嶙峋。他看到離瀑布的不遠處有個小籃子，走近細看，毛茸茸的小毯子里包裹著一個可愛的小娃娃，正哇哇大哭，瀑布濺起的水肆意灑落在她的臉上。老李心疼地抱起她，往旁邊走走，扯開半濕的毛毯，身上那塊席卷大半個身體的紅胎記嚇了他一跳。
如今太陽已經快下山，老李想著，禽獸父母啊，長了塊胎記而已至于丟下么？于是就把她放在籃子里帶回了家。那晚，他抓了一把米，煮了稀稀的粥，一勺一勺喂著她。
第二天他出山，想要把孩子送到警察局，可是剛到警局門口，小娃娃就“嗚哇嗚哇”地哭，看著老李心疼，就又抱了回來，走到半路他想，不行，自己連自己都養活不了，還是送走吧。可每到警察局或者福利院門口時，小女孩都哇哇大哭，老李覺得，這是上天賜予他的禮物，于是就抱回山里。
沒錯，那個被丟棄的女娃娃就是我，年幼的我，并不懂什么叫丟棄，只知道眨巴著閃亮的大眼睛盯著他看。他說，我不會說話的時候可煩人啦，就知道在他的背上哭，后來有一天，他撿了一只布娃娃魚塞給我，我就安靜地趴在他的背上不哭了。
晚上，星星碎在深藍色的幕布上，老李說，丫頭，還沒取個名字呢，你這么喜歡這只小魚，那就叫你小魚好了。我看看布娃娃魚，再看看老李，再看看布娃娃魚，然后就笑。
從此我、老李、小魚、森林，融為一體。稍稍長大，我會拎著小魚聽他講部隊的故事，雖然我也聽不懂，但我覺得他年輕的時候一定很帥。
我眨巴著眼睛，看到星星也對我眨著眼。
02
六歲時，老李將屋子外面的塑料瓶紛紛裝進蛇皮袋，滿滿當當七八袋，他叮囑我一個人在家呆著，不要亂跑，餓了桌子上有饅頭，然后自己拎著四個大袋子深一腳淺一腳走了。
我不知道他去干嘛了，但調皮如我，怎會乖乖在家。我一個人，帶著小魚，來到了瀑布邊，順著流淌的小溪，一路向下跑。跑著跑著，一群魚兒也跟著游，他們發出微弱的光，我覺得神奇，就趴在河邊，看著它們，它們也停下看我。我將小魚放在溪邊，坐下，將腳塞進水里，任它們親吻著我的腳，感受微微的癢。
那晚我跟魚兒們告別，依依不舍地回家，看到老李坐在暗黃的燈光下，身體越發瘦弱。我偷偷走過去，安靜地抱著他，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沒有說話。過了很久，他說，冤家啊，我怎么會擔心你，這片森林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記住以后要早點回來。我點點頭。
吃完飯后，老李變戲法一樣從身后拿起一盒蠟筆，他說，城市里的孩子都有，咱們也不能落后。然后他又變出白色的紙，說，你畫畫看。我很開心地拿過來，畫了幾筆，感覺好神奇，我的手也可以創造一個世界。我說，哇，老李，今天撿的東西好棒。
老李摸摸我的頭，咳嗽了幾聲，說，哪會撿來那么好的東西。
后來，他去森林撿東西就帶著我，一出山，就讓我一個人呆著，他會背很多的東西出門，回來的時候會像魔術師一樣，不是送來一件偏亮的碎花長裙，就是白色的小球鞋。我說買那么長的裙子會踩到的，他說沒關系，你身上有寶貝要遮住。他說我身上一大片的胎記是寶貝，我開心了好久，以前還覺得它丑。
今年夏天，他突然對我說，小魚你也是到上學的年紀了。然后出門去，很晚才回來，有時撿的東西少了，他還會嘆氣。我抱著小魚，偷偷看著他的身影，皮包骨頭應如是。
老李最后一次給我帶來的禮物是一個書包，他說，再等幾天，你就可以去報道了。然后摸摸我得頭，狠狠地咳嗽了幾聲。
夏日的陽光刺眼，我喜歡待在瀑布邊，那里總是吹起涼涼的風。我用新書包裝著蠟筆抱著小魚來到溪邊，我畫小魚，將畫好的小魚給溪里的小魚看，它們回應我微弱的光。我想，這張小魚畫的真好，我要送給老李。聽老李說，上學后我就沒辦法天天陪著他了，那就讓這張小小魚陪他好了。
對，我要早點回家，乖一點，給他變一個小小魚的魔法。
03
天已經深了，老李都沒有回來，以往這個時候，他講自己當兵的故事都要結束了。我走出門，看到深藍色的天空有紅色的云紗。
四周安靜極了，我有些害怕，于是走進那個變小的垃圾堆，蜷縮在角落里，抱著小魚竟昏昏然睡去。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突然想到老李，就跑進屋內看看，他還是沒回來，那張被壓在碗下的小魚跟手里的小魚一樣孤單。我端起那碗粥，一飲而下，味道有點怪怪的，沒關系，我要吃飽了才有力氣去山里找老李。
太陽毒辣，我順著小溪，碎花裙子太長了，我一個踉蹌，摔了出去，一頭砸向一塊突起的石頭。只覺得頭有些昏昏沉沉，我看到小魚掉進小溪里，發出紅色的光，跟額頭上滴下的血一個顏色。
不知睡了多久，醒來后，我驚訝地發現自己變成了一條魚，火紅的鱗片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眾魚群頷首跟在我的身后。
一只魚游了過來，我認得它，是小魚。未來不及開口，它就說，你必須逆流而上，躍上那片湍急的瀑布，老李才會回來。
我已經顧不及那么多，只要能找回老李，我變成什么都無所謂。我逆流而上，眾魚群尾隨其后，快被湍急的小溪沖走時，它們總會在身后推著我。有些魚兒被水流沖走了，我心疼，小魚說，我們這些魚，生來就是為了成全你。
我不再說話，只一心往前游。終于來到這個瀑布前，以前，在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我就經常在這玩耍，如今我卻要征服它，想到這我吸了口涼氣，但是一想到老李和那些被溪水沖散的魚群，我就燥熱起來。
我撲騰著魚鰭，用力拍打水面，借助力量一躍而上，該死，還差瀑布底端好遠，瀑布的力量太大，直接將我沖到水底，強沖擊力剝下我的的紅色鱗片，像一朵紅色的花瓣順流而下。
我不能放棄，就算最后變成一條光溜溜的魚，我也要拼盡最后一絲力氣，一次不行，再來一次。
兩次、三次、四次……無數次。好幾次摔到那個突出的石頭上，我遍體鱗傷，耐心也被消磨殆盡。小魚游過來，說，小魚，再試最后一次，我們一起跳，你踩著我們的身體，用盡全力。我遲疑，它目光炯炯，悲傷地說，我們生來就是為了成全你。
最后一次，所有的魚一躍而上，我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感受水流的沖擊，就在下沉的時候，小魚適時地出現在我的魚尾下，我猛地一踩，終于突破水流，看到天空紅色的云紗。
我的魚鰭漸漸變成一雙翅膀，我撲騰幾下，竟然向云紗飛去。
我看到老李站在云紗的后面，手里抱著小魚，張開雙臂等待著我。
王有臺 ?原創故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