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舅，東北話叫老舅，他是母親最小的弟弟，年長我十歲。

?我關(guān)于他最早的印象，是他坐在長腿木凳上，在炕沿上寫作業(yè)。姥姥家的房子，緊鄰礦區(qū)的子弟小學和中學。一樓的門正對著學校，家家都有一個院。二樓的門背對著學校，但因為樓后有一個斜坡，所以二樓的樓梯直通向斜坡，家家也都有一個院。二樓和一樓雖在同一棟樓里，去二樓卻不必通過一樓。姥姥家在二樓中間單元把邊的位置。和前一戶相隔一大段走廊，姥爺安個大木門將走廊隔開，自己這邊養(yǎng)花，養(yǎng)兔子。緊靠墻的走廊隔出來一間當廚房。所以正屋一進屋就是和外面的火爐相連的火炕。我去姥姥家就是和姥姥、姥爺、老舅一起睡這大火炕。平時老舅就趴在這炕沿上寫作業(yè)。再進去是客廳，客廳的左側(cè)邊是兩個臥室，靠走廊的這間當了儲物室，另一間則是老姨的閨房了。

?姥姥家的客廳，人總是絡(luò)繹不絕的，有來打牌打麻將的，有來“賣呆兒的（東北話聊天）”。我記憶中炕上連個臺燈也沒有，人來人往，吵吵鬧鬧，弓背駝腰的寫作業(yè)，這真不是一個好的學習環(huán)境。所以老舅學習不好，當然可能他也不愛學習。這二者是互為因果的。

總之我從小并未把老舅當成長輩，只是一個年長于我的伙伴。有一次他和另一個同學帶我去山上老鄉(xiāng)地里偷玉米，被老鄉(xiāng)發(fā)現(xiàn)，因為帶著我，他逃不了，就被老鄉(xiāng)“扣留”，他的同學匆匆?guī)一丶艺依褷敚褷斱s緊去把他“贖”回來。我問他“他們打你了嗎？”，他只搖頭，并不回答。我上學前班的時候，有一天他來我家，那天父母恰巧要外出辦事，父親擔心我貪玩不去上學，臨出門前叮囑我務(wù)必去學校，但我那天果真就沒去學校，提著心吊著膽和老舅在家玩了一天。晚上父親回來，虎著臉問我是否沒去上學，我撒謊的膽立馬破了，低頭承認，兩人都挨說一頓。

老舅大概初中畢業(yè)后在家無所事事的呆了幾年，然后去礦上工作了。礦上的工作當然又苦又累，姥爺就“陪工”，用小柴油爐每日給他做飯。記得春節(jié)去姥姥家，老舅特別大方的給我買充氣的大錘子，互相打著玩。還買氫氣球，回家和老姨瘋做一團。

?我上高中的時候，老舅結(jié)婚了。他選他愛的，這就是他的標準。很快當上了父親。等我再去姥姥家，他已儼然奶爸打扮，把小表弟用背孩子的背帶綁在背上，和我從前的童年玩伴已經(jīng)判若兩人了。我上大學，有一年寒假回姥姥家，老舅堅持用他的摩托車帶我兜風，去他工作的木場。路上有很長一段泥路，車輪陷在泥里，舉步維艱，突然打滑，車倒了下去，老舅伏在我身下?lián)踝∥摇５搅四緩S，他和幾個同事坐在簡陋的屋子里抽煙閑聊，看得出來他們關(guān)系融洽。幾個同事向他夸贊“你侄女學習真好，上那么好的大學。”這個時候，我才感覺出來他的憂傷，他吸一口煙，仿佛在對自己說“小的時候，大人和你說，書里有黃金，書里有美女。自己不相信，現(xiàn)在明白了。”

工作后，我只見過老舅兩次。他老得很快，四十多歲，已很多白發(fā)，面容滄桑。我多希望我童年的小舅舅，長大后又高又帥，能有顏如玉，也有黃金屋，像一個現(xiàn)今社會上的成功人士一樣，風流倜儻，言語深刻，成為天之驕子，社會的寵兒。但是他沒有，而是完全以相反的樣子示現(xiàn)出來。這也許是我的自私。 很多話已經(jīng)不必說出來。

人的一生，也許總有些人、有些事，讓我們感覺有缺憾，但卻無能為力。所能做的，只是坦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