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猜到了開頭,卻沒有猜中結尾
洛麗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
洛一麗一塔:舌尖向上,分三步,從上顎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洛。麗。塔。
在早晨,她就是洛,普普通通的洛,穿一只襪子,身高四尺十寸。穿上寬松褲時,她是洛拉。在學校里她是多麗。
正式簽名時她是多洛雷斯。可在我的懷里,她永遠是洛麗塔。
這段優美的文字,來自納博科夫的《洛麗塔》,講一個戀童癖的故事。
《洛麗塔》問世之初,就備受爭議,被多家出版社拒絕,遭到多個國家查禁。有些編輯認為故事太淫穢了,有些認為是“古老的歐洲誘奸了美國”,或者是“年輕的美國誘奸了古老的歐洲”。而最本質的原因,在納博科夫看來,是因為小說涉及美國出版商犯忌的主題。
作為讀者,閱讀這本小說的時候,是否就一帆風順呢?
有人認為它是色情小說,塑造了一個令人發指、卑鄙無恥的道德敗壞分子。但也有很多專業評論家和作家為之辯護,甚至連納博科夫也假借小約翰·雷博士之口,試圖和色情文學劃清界限:
粗魯庸俗的讀者受到現代習俗的影響,總心安理得地接受一部平庸的小說中的大量粗俗下流的詞語;他們對這部作品在這方面的匱乏會感到相當吃驚。
作家蘇童曾這樣評價過《洛麗塔》這部作品:“亂倫和誘奸是猥褻而骯臟的,而一部出色的關于亂倫和誘奸的小說竟然是高貴而迷人的。”
也有人認為它本質上是道德小說,從道德角度的理解能有助于對它的審美把握。包括在蜻蜓FM解說這本書的作家蔣方舟,和寫過《<洛麗塔>:一部高度道德性的小說》的周翠花。
序言里小約翰·雷博士的這段話,似乎可以坐實道德小說的論斷:
“作為一份病歷,《洛麗塔》無疑會成為精神病學界的一本經典之作。作為一部藝術作品,它超越了贖罪的各個方面;而在我們看來,比科學意義和文學價值更為重要的,就是這部書對嚴肅的讀者所應具有的道德影響。”
但這是不是納博科夫的障眼法呢?利用雙重的第一人稱的敘事結構,把我們騙的暈頭轉向。
閱讀偉大作品,就像是一場你追我趕的戀愛游戲,狡猾的作家把彩蛋埋在字里行間,只有幸運的讀者才能破解其中奧秘。
親愛的你,會成為幸運的讀者嗎?
02 從絳蟲寓言到福斯特的《文學課》
要成為幸運的讀者,離不開大量閱讀。一方面,要了解作者的成長經歷和創作背景;另一方面,還要盡可能的建構起和作者同等體量的知識庫。
南美作家略薩曾經在《寫給青年小說家的一封信》中說到一個關于絳蟲寓言的故事,19世紀的貴婦人為了保持良好的身材,就在體內放一只絳蟲,這樣就可以毫無禁忌地胡吃海喝了。但它的副作用是,吃多少都滿足不了絳蟲的胃口,這就像小說家的文學抱負與如饑似渴的閱讀之間的關系。
也許你要問了,我又不想當小說家,甚至對提高寫作水平也沒什么興趣,有沒有捷徑可以少走彎路呢?
答案是,當然有啦。
美國密歇根大學的文學教授——托馬斯·福斯特,在2003年就寫了本《How to Read Literature like a Professor》,旨在對文學中常見的主題、概念和象征符號進行解讀,幫助我們像文學教授那樣輕松閱讀文學經典,盡情暢游在字里行間。
幸運的是,2016年國內就引進了福斯特的《如何閱讀一本文學書》,2018年10月后浪推出了青少年版《文學課:如何輕松理解偉大作品》。青少年版是前者的簡化,刪掉了又黃又暴力的少兒不宜的章節,引用內容和推薦書目都替換成了兒童文學經典讀物,當然篇幅也都變短了。
大人在看《如何閱讀一本文學書》的時候,也給小孩子一本《文學課:如何輕松理解偉大作品》,這樣的親子活動,想想也是美滋滋的。
好了,言歸正傳,我們還是說說怎么像文學教授一樣閱讀吧。需要聲明的是,小央這篇文章是寫給大人看的,所以可能會有一些少兒不宜的內容(前文講的《洛麗塔》已經少兒不宜了)。如果你還是個小朋友,閉著眼睛看就是了。
03 如何像文學教授一樣輕松閱讀偉大作品?
普通讀者讀一篇小說時,多關注故事情節、人物刻畫,或者是景物描寫,為善良女主角的落幕而傷心落淚,為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喜不自禁。而文學教授除了情感波動,更多的會把心思用于如何解構小說。
區分文學教授和普通讀者的界線,主要體現在:記憶,象征和模式。
前面我們說過,要讀懂作者,離不開大量閱讀。因為,世間根本沒有完全原創的文學作品,或者說,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原創作品越來越難產生了。像數學領域的定理證明,好做的前人都做了,留給后世的都是些世界性難題,比如費馬猜想耗費了懷爾斯八年時間才成為費馬大定理。
而在文學領域,能夠留存下來并且傳唱不衰的作品,肯定是經典中的戰斗機。小說家們如果對此熟視無睹,難免被貽笑大方,這就是為什么他們要拿最高貴的營養品,不斷投喂體內的絳蟲。于是,新老文本之間的對話就產生了,這種對話被批評家稱為互文性。
互文性,你可以理解為,作者在新作品中間接參照或者大量引用,吸收老作品的某些信息,同時發表自己的觀點,探索從一個時代到另一個時代態度的變化,回顧老作品中的片段以強調新創作部分中的特點,以此推陳出新。在豐富讀者閱讀體驗的同時,使文本產生多重意義。
談起互文性,想起張佳瑋寫的一篇書評,關于村上新作《刺殺騎士團長》的。洋洋灑灑的文字,如行云流水般,對村上的作品如數家珍,還能看出哪個地方是在向誰誰致敬,真的是羨煞旁人。
“免色請主角給真理惠搭線,像極了蓋茨比拜托尼克;尤其是免色第一次見真理惠的劇情,照搬蓋茨比重見黛西那段,連他躲在車里不敢進去都照搬了。”--張佳瑋
而在影視界,也有這種互文性,或者說致敬梗,以愛樂之城為例,全場至少有89個致敬梗,看不懂這些,就只能看熱鬧了:
這里有對西尼瑪斯寬銀幕電影的致敬,對《藝術家》《紐約,紐約》的致敬,開篇那場一鏡到底的洛杉磯交通阻塞,是從戈達爾的《周末》、費里尼的《八部半》片頭和喬·舒馬赫的《城市英雄》片頭找尋的靈感。--大奇特(Grinch)?
熟諳這一套路的文學教授,在閱讀文學作品時,記憶檢索系統開始運作了,他們會問以下幾個問題:牽動情緒變化的效果是如何產生的?這個人物和誰相似?以前在哪兒見過這一場景?這話是不是但丁說過?這里是隱喻還是類比?這道具出現了三次是不是意味著什么?
在福斯特看來,外國經典文學可以追溯到希臘羅馬神話、圣經和莎士比亞。
以曼斯菲爾德的《花園茶會》為例,能看到階級差別和小女孩的成長之路,就已經很不錯了。但福斯特教授還能通過食物、鮮花和孩子,提煉出希臘神話珀耳塞福涅的典故,這不能不說知識盲區限制了我們的想象力。
閱讀是一種想象活動,越是可以聽到文本間的對話,對新作品的理解就會越豐富、深刻,同時又能重新構架老作品的想法。
但每位讀者的閱讀體驗都是獨一無二的,既糅合了先前經驗,也包括受教育程度、性別、種族、階層、信仰、社會活動、哲學傾向等歷史因素。這些無可避免地影響我們對閱讀的理解,在理解象征意義時,個人特點表現明顯。
福斯特教授在《文學課》中還是從以下幾個方面,總結了作家常用的象征手法:
不可或缺的圣餐儀式,像《最后的晚餐》、《鴻門宴》;頻繁出場的妖魔鬼怪,像《德拉庫拉》、《聊齋志異》。而春夏秋冬,雨雪風霜,地理環境,性與暴力,宗教與政治,身體缺陷與罹患疾病,都有可能是作者藏彩蛋的地方。
識別出象征意義,與想象力是分不開的;提煉出作品的模式,除了想象力和記憶檢索能力還需要高度概括能力。因為模式需要拋開細節,超越純粹情感層面,尋找背后起作用的常規范式。
比如,看到一個人殺父娶母的故事,能夠與俄狄浦斯情結聯系起來;就像福斯特教授能夠把《花園茶會》和珀耳塞福涅典故聯系起來一樣。
再比如,常規的追尋小說,離不開以下結構:
1. 一位追尋者;
2. 目的地;
3. 聲稱去那目的地的原因;
4. 路上遇到的挑戰和考驗;
5. 去目的地的真正原因。
找到了這樣的模式,再來解構《指環王》、《星球大戰》、《西北偏北》這樣的作品,是不是覺得很easy?
04 尾聲
寫到這里已經接近尾聲了,讓我們再次回到納博科夫的《洛麗塔》,了解下維舟在新京報刊文《為什么說蔣方舟誤讀了<洛麗塔>?》中的評論:
蔣方舟的解讀可說更為單薄,她將小說中那種審美與道德二律背反的基調抽走,純粹從“勸善懲惡”的角度去理解作者的寫作意圖,這往輕里說是窄化了小說的意義,往重里說則根本是一種反文學的觀點。
可見,備受爭議的偉大小說,在作家之間也是眾說紛紜啊。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像極了《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如此等等。
不管讀者如何解讀,文學的意義,在于對陷入塵世陷阱的人生的不斷探索。它可以帶給我們各種可能性,豐富我們的情感,增加我們的體驗,思索我們的存在。而不會因為意義過度抽象,或者生活被欲望牽制,而像牽線木偶一樣,墜入到“對存在的遺忘”。
這就是我們,為什么需要閱讀文學經典,為什么需要一本文學閱讀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