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根據真實經歷改編,文中均為化名。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半生緣》的最后,曼楨哭著對世均說,絕望,無奈,很多人看到那一段,都會有控制不住的心痛,為曼楨,也為自己,卻,不只為愛情。
夜半,似夢非夢間,霞站在我床邊,隔著帳幔,依稀見她身段窈窕,長發飄飄,還是年少時純純的模樣。剛想問她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是否還是孤身一人,卻又不見她的芳蹤。再也無法入睡,起身,披衫,推窗,遙望天邊點點星斗,猜不透,霞到底飄向了哪顆星球,是正向我眨眼、最亮的那顆嗎?
霞,還記得那些年,我們在長江邊一起長大的日子嗎?還有那些,我們怕風偷聽去而躲在蘆葦灘里說的悄悄話嗎?你是否也在今夜,想起了我,只是,我早已丟了二十年前的模樣,臃腫得你已不識,遂又離去?
那年,我十五,濤十六,霞十七,在同一所初中念書,打小的三個玩伴同級不同班。霞的父親在鎮上開著一家診所,小有名氣,收入不薄。霞生得一雙美目,皮膚白皙,身材出落得高挑纖細,走到哪里,老人們都又贊又嘆,贊的是,活脫脫的美人坯子;嘆的是,瓜無滾圓,人無十全,小姑娘的腿要是不瘸就好了……
霞三歲時生了一場病,高燒不退,他父親幫她打了不少針。后來,病好了,腿也落下了毛病。為這,霞她媽不知怨過她爸多少回,可這,能怪誰?命呀!好在,霞的腿跛得不厲害,除了上體育課有些不方便,并不影響學習生活。比我長兩歲的她,明顯懂事、勤快,學習也用功,盡管每次考試分數不高。我媽說,霞心事重著呢!心事重?我天天和她一起怎么沒覺察?話說回來,我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誰沒點小九九?
那時的我,也已不似從前那樣和男同學打鬧、瘋玩。初二,我著了魔一樣迷上了文字和音樂,整夜窩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看書,瘋狂地崇拜著一個又一個作家:三毛、瓊瑤、岑凱倫、席慕容、汪國真、古龍、金庸、溫瑞安……散文、詩歌、小說,眼睛看得睜不開了,再戴耳機,聽一臺破收錄機里狂吼“黃土高坡”、“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讓我一次愛個夠”……被學校的“青葦”文學社吸收為第一批成員后,我的文學夢愈發狂熱,發狠要與高中部的比拼“創作”。
但是,在老師眼里,高分才是硬道理。即使以全區第一的成績升入初中,可要保住年級總分第一的位置,作業是必須要用心做的。時間不夠用,就不回家,寄宿在學校的宿舍里,三餐都是霞從食堂打來的,就差喂到我嘴巴里;衣服都是霞幫我洗的,甚至,我學偶像三毛留的長發,有時也是霞幫我梳理的。我腆著臉對霞說,前世,你肯定是我親姐。霞望著睡眠不足、瘦小得一看就發育不良的我,一口肯定,我的前世是男孩,是比濤還男孩的男孩。
隔壁班的濤,已顧不上我們了。感覺他的話越來越少,和我們明顯有了說不清的距離感。我知道,他在奮發圖強呢。他爸媽靠蒸饅頭養活他姐弟仨,他爸身體還不好,家里長年飄著怪怪的中藥味。雖然濤學習也不錯,但始終不拔尖,為此,他經常挨罵,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壓力挺大。本來話就不多的他,越發沉悶,只一味埋頭學習,這讓霞隱約有些心痛。也許,濤這樣是對的,只有苦讀才能改變命運,只是,我和霞改變命運的想法沒濤那么強烈罷了。
霞,濤,我,三人只有在周末,相約一起騎單車回家時,才是最開心的。濤帶著霞,我背著三人的換下的衣服和床單,一路上,大聲哼唱著新學的港臺歌曲,全然不顧跑調、忘詞,間或,也罵一聲嚴格得幾乎變態的老師,然后放聲大笑,全然不理會路人側目。管他呢,那樣的年齡,稍稍放肆一下又如何?
偶爾,也去江邊,并肩坐著,一任江風吹亂我們的發,看陌生的船只從遠方來,再飄向另一個未知的遠方。在汽笛聲聲中,我們聊理想,聊人生:霞想做護士,她悄聲說,她腿不利索,以后能在她爸診所里幫忙就很好了;我向往偶像三毛的生活,立志成為作家,走遍世界,寫幾本暢銷書;濤呢,想當科學家,也想掙很多錢,讓全家過好日子……直至日落,我們才蹬著車,晃悠著回到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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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還未說盡,命運的轉折點就來了。中考前填志愿,我們第一志愿都填了中專。那個年代,考上中專就意味著可以吃“國家糧”,可以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解決衣食。小地方的孩子,在老師和家長授意下,都早早報考中專,減輕家里的負擔。不僅我們,同一屆的很多同學都填了中專,因而,那些年中專的分數線奇高,甚至遠遠超過縣中的分數線。
中考結束后,只有我超過了中專分數線,考上了市里的衛校;濤的分數比縣中的線低了十多分,只好留在小鎮上繼續念高中;而霞,卻連一般的高中都沒考上。轉眼新學期到了,我和霞告別,她很羨慕我和濤,讀書比她好,有出息,并叮囑我,一人在外要照顧好自己。面對姐姐一樣疼愛我的人,我卻不知怎樣安慰她,只感覺眼淚不爭氣地往外流。
沒學上了,霞就在家洗衣、做飯,接送年幼的弟弟上學、放學,有時也去她爸的診所里打掃衛生,發發藥,整日忙碌著。我參加工作那年,苦讀的濤終于如愿以償,考上了一所全國重點大學的計算機專業。
霞呢,街上修電器的小老板阿建,愛上了她,已經托人上門提親了。阿建長得不賴,人也勤快,是個掙錢的好手。我以為,霞也一定會擁有她的幸福人生。可等來的,卻是霞投江自殺的噩耗!是什么過不去的坎兒,逼得她決絕離世?只是因為她爸非要讓她去辦殘疾證明嗎?只是因為她不愿意為了一點殘疾補助而把自己的疤痕再一次撕裂?亦或,還有其它我不知道的傷痛?霞,你好傻,有什么撕心裂肺的痛和摧肝裂膽的恨,為什么不來找我,讓我陪你一起痛,一起哭,也好過一人在江邊的冷風中胡思亂想,以至走上不歸路?我真的不明白,我好后悔,那些日子,我都不在你身邊……
流年似水滔滔逝,又是一年秋風起。已移民美國仍是單身的濤和已為人母的我,再次相逢在這已開發成港口新城的江畔。清冷的月光下,我們,再也無法撿拾起散落了一地的似水年華。
但愿,天堂里,再沒有世間的紛擾和心痛。霞,善良、美麗、純樸如你,在那片潔凈的世界里,也一定找到了真愛和幸福吧,不管遇到的那個他是誰,你都值得他永生永世去呵護和疼愛。
濤聲依舊,而從不出售返程票的人生列車,只是匆匆向前。往事猶如蘆葦飛絮般愈飄愈遠,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溜走的少年時光,以及那些飄散在風里的年輕的夢,在遙遠的對岸,和我們相望,卻再也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