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無法從史料中詳細了解韋皋和薛濤的感情相處模式,應該跟密特朗和薩岡是有一點像的。但最大的不同是,薩岡是自由身,是真正的經濟獨立,人格也獨立的個體,她并沒有依附于密特朗,即使耍脾氣,后者也拿她沒辦法。但韋皋和薛濤就不同了,薛濤從各方面都依附于韋皋,即便耍脾氣和得意忘形恐怕也是小心翼翼的,拿捏好分寸,既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不會讓韋皋惱火。此時的她,心比天高,在跟這些名流的斛籌交錯中,其實是待價而沽。她等待的并非是多么有錢的人,她等待的是個綜合分數最高的人。
元稹被她等到了。她和元稹可以說是棋逢對手,旗鼓相當,兩個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拼的就是誰比誰更無所謂,更沒心沒肺。在這場相遇中,顯然是元稹贏了。薛濤平生第一次墮入情網,為這個男人寫了很多情詩。
池上雙鳥
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
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
她對元稹的感情,如果說很深,那也是老房子著火式的,老房子之所以著起火來很熱烈,是因為一個“老”字,是枯木又逢春的感覺,是感情上的一次回光返照。她早年在歡場上長袖善舞迎來送往,要么為了生存,要么為了證明自己的魅力,與男人們逢場作戲。快到遲暮時突然發現自己這一生竟然沒有燃燒過,沒有好好愛一個人,這是愛的落空,也是一個女人的中年危機。被愛讓女人悅目,愛別人則讓女人光彩照人。她只是把自己的愛投射到一個還不錯的幻影上——這個幻影長得玉樹臨風,又有才華,而且嘴夠甜,有身份地位,贊美起她來比別人更聰明別致。以她的洞察力,能猜到元稹肯定不會娶她,也無法給她一個圓滿安定的結局。她深知有時候只需感激情人把承諾說出口的那一刻,至于以后是否真的去兌現,實在不必去深究。這是歡場女子比尋常良家婦女豁達的地方。
元稹的離去應該也是在她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即便如此,她還是寫了很多相思的詩,這一次,她詩里的感情是真切的。
春望詞四首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
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攬草結同心,將以遺知音。
春愁正斷絕,春鳥復哀吟。
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
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
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
玉箸垂朝鏡,春風知不知。
最后一句“春風知不知”簡直哀婉至極。正是這份真真切切的哀婉惹惱了韋皋。
薛濤以前跟官員文人的往來,一半是韋皋給她的自由,同時是她為韋皋工作的一部分,去跟這些人搞公關對韋皋也是有好處的,但沒想到這次她是動了真格的了。這個男人醋意大發,意識到可能自己給薛濤的自由過了火,要將薛濤遣送到外地。薛濤是何等冰雪聰明的女人,她意識到,只有韋皋才是她的衣食父母,給她提供了優厚的物質條件,離開了這些經濟基礎,何來的上層建筑?尤其是對已經習慣了這種錦衣玉食生活的她來說,簡直像天塌了一樣。這個男人數年來,像父親又像丈夫一樣呵護她,沒有人比他對自己更好了。尤其是跟元稹這段感情的無疾而終,更讓她意識到韋皋對自己生命的重要性,而她這么多年來一直在怠慢他,甚至連一首情詩都沒曾給他寫過。于是,面對韋皋醋意的懲罰,她不哭不鬧也不露骨地撒嬌,順從地上了路,只是在路上,她一首接一首寫著離別詩,表達自己對韋皋的需要和依戀,表達了自己無法離開他的苦心。
十離詩
其一·犬離主
馴擾朱門四五年,毛香足凈主人憐;
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其二·筆離手
越管宣毫始稱情,紅箋紙上撒花瓊。
都緣用久鋒頭盡,不得羲之手里擎。
其三·馬離廄
雪耳紅毛淺碧蹄,追風曾到日東西;
為驚玉貌郎君墜,不得華軒更一嘶。
其四·鸚鵡離籠
隴西獨處一孤身,飛去飛來上錦茵;
都緣出語無方便,不得籠中更換人。
其五·燕離巢
出入朱門未忍拋,主人常愛語交交。
銜泥穢污珊瑚枕,不得梁間更壘巢。
其六·珠離掌
皎潔圓明內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宮。
只緣一點玷相穢,不得終宵在掌中。
其七·魚離池
跳躍深池四五秋,常搖朱尾弄綸鉤。
無端擺斷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其八·鷹離鞲
爪利如鋒眼似鈴,平原捉兔稱高情。
無端竄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其九·竹離亭
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將勁節負秋霜。
為緣春筍鉆墻破,不得垂陰覆玉堂。
其十·鏡離臺
鑄瀉黃金鏡始開,初生三五月徘徊。
為遭無限塵蒙蔽,不得華堂上玉臺。
從這組詩可以看出,關鍵時刻,為了生存,薛濤很能放得下身價,直視韋皋對自己的豢養關系,含蓄地向韋皋表白,自己就是他的寵物,就是他的附屬物,他是自己的天,也是自己的陽光和空氣。她只能想辦法自救,而詩歌就是她自我保護的利器。這組期期艾艾,梨花帶雨的《十離詩》把韋皋打動了,他收回成命,把薛濤又召回到自己身邊。薛濤回到韋皋身邊之后,行事更加謹慎,一邊溫順地繼續做韋皋的清客,一邊悄悄攢錢,等到攢夠了下半生的花銷之后,她離開了韋皋,然后搬到了浣花溪做了道士,安靜地終老。
薛濤的一生,除了在寫《十離詩》所表現出的乖巧,順從,曲意逢迎,讓人有點唏噓寄人籬下的感覺,其實在她人生大部分的時間里,生活都是順風順水,集萬般寵愛于一身的。既然要賣,不管是賣時間還是賣姿色還是賣才華,總要付出點代價,這點代價并非她個人的悲劇,整個時代的女性都是那樣,她幾乎步步為營,該得到的都得到了,已經將上天給她的一手不好的牌打得很好了。
同樣的身世,魚玄機寫下“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的警句,你可以說她是抱怨,可以說她看破紅塵,但這也是她作為女性獨立人格的覺醒。在薛濤身上并沒有這樣尖銳、激烈的東西,她從頭到尾就對男權世界俯首帖耳。她應該就是個生來性情平和,想得開的人,一生沒有什么大悲大痛,也沒什么刻骨銘心。即便她和元稹的關系里,她也只是有些無奈和相思而已,并沒有比其他女子更為激烈,甚至簡直可以說是懂人情,知分寸。所以,在晚年,繁華落盡,她卸掉妝容,著素衣,伴青燈,過著清靜的生活,收獲了壽終正寢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