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狗
我外公去世的那一年,家里領養了一條幼犬。
據我的母親說,當時她正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經過小區公園的門口時,這條狗就坐在下水道的井蓋邊看著她。那時它身上剛剛長出一些絨毛,眼睛也似乎剛睜開不久,像極了一個丑陋又可愛的霍比特人。
它就這樣靜靜看著她,沒有發出半聲如正當年紀的狗應該發出的那種哀鳴。后來她說,它的眼神里透著一種冷靜而又狡黠的光芒,好像想要對她說些什么。
外公的去世給她帶來了巨大的打擊,父親默許了她把這條流浪狗帶回家的行為,權當她的這些話都只是受激過度而引發的瘋言亂語。于是被胡亂取名叫作“多多”的小狗,成為了我們家的第三位成員。
而我,是第四位。
在我長大以后,它已經是一條皺皺巴巴的老狗了,牙齒掉了一半,眼睛渾濁不堪,終日坐在院子口的槐樹下曬太陽——我把這種行為稱做等死。這種不無惡意的說法,出于我對它的反感。
這種反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如果硬要解釋的話,大概是從我開始能讀懂大人們眼神的時候。那時我發現,媽媽說得并沒有錯,這條狗注視著我們的眼神,不應該屬于一條狗。
你可以從一條狗的眼神里看到喜怒哀樂,但是無論如何,它都不可能擁有冷靜、睿智、和狡黠這種高級情感。但這正是我從它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看到的,正如它那些古怪的行為——它從來不會向人類搖尾乞憐,也不會在高興時和你進行那些看起來蠢呆了的互動。即使是在它壯年的時候,每天也只是像現在這樣挑一個安靜的地方,看著遠方的風景,就像在思考某種晦澀難明的哲學問題。
與其說反感,不如說是害怕吧。作為人類的我們,從另一種生物的身上感知到不應該屬于它們的智慧,而你永遠不知道它們的腦子里在思考著什么,這種未知讓我感到恐懼。
在動物世界里每次看到“海豚”這種生物,我都會有這樣的情緒。作為一夫一妻制的高級智慧生物,如果它們擁有和我們一樣的身體和語言,能夠學習我們的科技和文化,我們和它們的區別又在哪里呢?
看了看手表,已經是早晨9:30了。雖然今天是我十八歲的成年禮,也得在幫助導師計算完實驗數據以后才能慶祝。我丟掉腦子里這些紛雜的想法,給廚房里的爸爸打了個招呼,推起靠在門邊的山地車,準備去學校。
就在我推起腳踏車的時候,多多忽然狂吠起來,這讓我驚奇不已,它很少有這種行為。我朝它的方向看過去,發現它正朝我的方向跑來,當我反應過來時,它已經一口咬住了我的褲管。
我嘗試著甩了甩腿,卻發現它那剩下的半口牙不是白長的,如果強行掙脫的話,說不定會撕破這條剛買的牛仔褲。它一邊咬住我的褲管,一邊用前腿刨著地,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吼聲。這時我才注意到,它的眼神一直朝向背后的屋子,似乎想要帶我去什么地方。
我看了看手表,還有半個小時,應該來得及趕到學校。看樣子多多沒有打算松口的意思,我只好嘆了口氣,打算看看他要帶我去哪兒。
事實上,它這種反常的舉動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2 外公
我跟著他從院里走進屋子,他一邊吠著一邊經過客廳和廚房,往走廊的最深處走去,不時回過頭,似乎在示意我跟上它的腳步,直到停在最內側的房間門口,坐在地上吭哧喘著粗氣。看來老年狗確實不應該進行劇烈運動。
走在這條走廊上,我忽然回憶起一件久遠的事情。那時年幼的我坐在地板上玩耍,正是這條狗不知從哪叼來一本凡爾納的《海底兩萬里》,也正是這本書,讓我對物理學的世界開始產生無盡的向往。
屋子是南北朝向的,走廊的內側采光不足,只有幾道細細的陽光從高處的天井漏下來,空氣中的灰塵漫天飛舞,在昏暗的環境中清晰可見。當我看清楚這是誰的房間時,不禁吸了口涼氣。
外公走后,媽媽沒有移動過他房間里的任何物品,并且三令五申,誰也不許進入他生前的房間。我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偷偷溜進這個房間玩耍,被媽媽打得整個屁股成不對稱規則排列的情形,這種陰影讓今天的我想起來都膽戰不已。
媽媽平日里是個溫言細語的人,可是只要牽涉到外公的事情,她就會變得非常激動。現在想想,大概也是因為對父親的思念吧,所以才會保留他生前的房間,就像他從來沒有離開過那樣。
我出生的前一年,外公已經去世了,我對他的了解全部來自于周圍親人的只言片語。據說他是一個優秀的物理學家,至于具體研究哪個門類,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一昧地強調這種天賦沒有在我媽的身上得到半點體現,反而遺傳到了我的身上。祖孫二人都選擇了物理學這個專業,成為了他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五年前,母親因為和外公如出一轍的肝癌去世后,出于對她的尊重,我和父親都沒有踏入過這個房間。但是不知怎么,此刻站在這個房間的門口,我忽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好奇。多多為什么要執意帶我來這個地方?我看了看它,它也在看著我,我能讀懂那雙眼睛里的意思,它需要我進去。
許久沒有打開的實木門發出一聲沉重的哀鳴,這個似曾相識的房間展現在我的面前。
這是一個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間,狹窄的空間里擺下了三個巨大的書架。一張單人床緊緊靠住墻壁,旁邊擺著張書桌,玻璃鎮紙上整齊地擺放著一些文具。如果沒有蒙在上面那層厚重的灰塵,這里就像昨天還住著人一樣。
我走到書桌前,看見鎮紙下面似乎放著一些照片,便伸手擦去上面的灰塵。
映入眼簾的第一張照片,讓我心神巨震。
我曾在母親房中的遺照上看到過外公的模樣,他有著一雙溫柔又睿智的眼睛,雖然這樣說很抽象,但是事實如此。在亞洲人中,他的雙眼皮是特別打眼的那一種,一對眸子又黑又亮,仔細看,卻又像是瞇著一抹狡黠的笑意。
這張照片上,穿著灰色西服的外公,束手和一個消瘦的外國老人站在一起,背后是一座類似于會堂的建筑。或許小時候也看過這張照片,當時的我并不認識上面的另一個人,可是如今的我對他的這張臉熟到不能再熟,幾乎一瞬間就喊出了他的名字。
薛定諤!
怎么會是薛定諤!
再往下看,還有另外幾張年輕的外公與別人的合影,我一邊看著,一邊不自覺地說出一個個名字。我的雙手顫抖著,我現在看到的,是人類星空中最璀璨的那些星星。
維爾納.海森堡,馬克思.玻恩,湯川秀樹,羅伊.J.格勞伯……這些人,都是追隨著哥本哈根學派的量子物理科學家。
除了薛定諤以外,其它人的照片下面都顯示著老式相機留下的時間標記,上面的數字是“1975。”
1975年,這些人聚集在一起……應該是那場聞名遐邇的盧森堡會議。這場發生在1975年的會議,是量子物理學史畫上堪稱濃墨重彩的一筆。它正式奠定了量子物理是后相對論時代唯一的接班人這個事實。
外公雖然個子不高,但是身子站得筆直,在這些人的面前絲毫沒有怯場的樣子。這些照片里他或是站在講臺上,或是與其它人談笑風生,更甚至有一張照片里,他學著愛因斯坦那張經典的照片做了一張鬼臉,讓我笑出了聲。
冥冥之中似乎真的有一種力量,讓我和自己的外公選擇了同一個學派。但是我想不通的問題是,既然外公能參加盧森堡會議,和這些人站在一起,他絕不應該像現在一樣籍籍無名,而是應該出現在每一本我能讀到的教科書上。
我忽然感覺褲管被什么東西拉扯了一下。
低頭看去,原來是跟著我一起進來的多多,他的嘴里銜著一張紙,旁邊桌底的抽屜已經被拉開,看樣子是他從里面叼出來的。
而在那個被打開的抽屜里,靜靜地躺著一本書,上面寫著三個簡體字—《楞伽經》。沒想到外公對佛教還有研究,我心想。
我小心翼翼地從他的嘴里接過這張紙,上面草草地寫著一些雜亂的數據,看樣子是用來計算的。每一道數據旁邊寫著最終的結果,但是并沒有注明使用的是哪種公式或函數,所以沒有辦法得知它的用途和準確性。
我下意識看了看表,糟了!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二十分鐘。我顧不上思考這些問題,隨手把這張紙往屁股兜里一揣,連忙腳底抹油,騎上腳踏車往學校的方向趕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覺多多一直在背后看著我。
3 算式
研究室在學校后花園一處僻靜的角落,自從拿到全額獎學金,我就被導師選召到這個地方。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老頭,惜字如金。說是做課題,也沒有告訴過我做的是什么課題,只是偶爾交一些數據給我,讓我按照他提供的數學工具進行紙面計算。
雖然我內心深處非常疑惑他為什么不用計算機,但是這里似乎只有我一個學生,我也沒有地方去提出這個疑問。
給朋友發了個消息,約好中午一起在食堂拼飯后,我把山地車靠在爬滿藤蔓的圍墻上,飛也似的跑上樓。實驗室里空空如也,看來今天是我的運氣比較好,導師還沒有到崗。
我在自己的桌前坐下,桌子上已經擺放好了一摞數據,便拿出紙筆開始計算起來。對于物理學來說,數學是非常重要的工具。物理學家根據用途開發算式是常見的事情,我手中的這些數據就像是一個密碼箱,只有依靠導師給的算式才能得到結果。
這件事解釋起來很簡單,就像最基礎的加法和減法,如果你事先不知道這個兩個法則,也沒有辦法求出和或差。
不久,手中的數據計算完畢。眼看著導師還沒有到崗,我忽然想起裝在褲兜里的那一張稿紙。
這張稿紙上面只寫了數據和結果,并沒有寫出公式,到底是什么公式呢……我用了很多通用的積分函數胡亂計算了一通,可是最后得到的結論不出所料,無一相符。
鬼使神差的,我忽然想到導師給出的算式,轉而像是被自己逗笑了似的哈哈大笑。導師這一套工具應該是私人使用的,怎么可能對得上號呢。
可是……萬一瞎貓碰著死耗子?我抬起頭,窗外的秋蟬無力地鳴叫著,像是在預告著什么不詳的事情。
鬼使神差地,我使用導師的算式嘗試著計算了稿紙上的的數據。
第一行——正確。
第二行——正確。
第三行……全部正確!
全部與外公計算出的結果相符!這怎么可能?我的額頭上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這件事的詭異之處已經超過了我的想象。
雖然不知道導師計算的是什么數據,但是這套算式是他私人使用的應該沒錯。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們兩人有過交集,如果有的話我也不可能全然不知。
十九年前的外公,為什么會使用導師的私人算式?我的腦海里出現了一個大膽的推論,難道他們兩個人進行的是同樣一種研究?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現在發生的事情才能符合邏輯。
可是究竟是什么樣的研究需要這兩個素未謀面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同時進行,而且按照我的推論,這項研究進行了至少十九年。
這些算式絕不屬于傅立葉變換和黎曼猜想這樣的高階數學領域,而更像是一些簡單的統計學工具。用這種思路去想的話,那些用以計算的數據也像是統計學范疇采集來的素材。
統計是一門基礎工具,在物理學和數學里都能用到。但是以我現在的工作量去推斷,導師在這所研究室的全部工作,就是統計和計算這些數據。舉個不恰當的例子,這就像是一個資深的蛋糕師,從來不做蛋糕,而是日復一日打造著不銹鋼鑄造的模具。
兩個量子物理學家,或許更多人,尤其是外公這種尖端人才,用長達十九年以上的時間去進行一項統計學工作,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思考著這些問題,過了許久,還沒有看到導師的身影。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了,我忽然想起來,早晨和朋友約了飯。
4 螞蟻
石小天是我在軍訓時認識的朋友,據說他的父親是一位非常有名的昆蟲學家。在這所以理科獨步天下的高校里,他順理成章地選擇了學習生物學。
趕到食堂的時候已經是十二點半,食堂的高峰期早已過去。石小天跟前擺著三碟小炒,面如死灰地望著我,就像我欠了他一個億似的。
“你知道我做了多少次心理斗爭,才沒有在你來之前動筷子嗎?”他向我伸出左手,我會心地遞上二十塊份子錢:“不好意思啊,今天研究室有點忙。”
“嘿!就那些破算術!”他一邊劃動著放在桌上的pad,忽然皺起了眉頭。
“怎么了?”
“你看這個。”他用手指把pad轉了個圈,推向我的手邊。我仔細一看,是一張照片,一條巨大的黑色陰影像是根絲帶,從森林一直延申進不遠處的河流。看周圍的環境,應該是在某處熱帶雨林中拍攝的。
“這是什么?”
“螞蟻。”石小天把頭往后仰起,“準確來說,學名叫作阿根廷蟻。”
“這么多?”我膛目結舌道,原來這條陰影竟是由螞蟻組成的,那得多少只?一百萬?兩百萬?我接著問道:“它們這是在……自殺?”
我在動物世界上看到過這樣的現象,有的動物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自殺,群居性動物集體自殺也偶有發生。而對于動物界的自殺現象,生物學家們有許多的猜測,但是由于事件不具備對比性,至今沒有一個公認的明確答案。
“是的,非常奇怪。”
“動物自殺雖然罕見,但是也稱不上奇怪吧。”
“阿根廷蟻不像是行軍蟻,沒有數百萬只組成聚落的群居性。像這樣數百萬只阿根廷蟻聚集在一起,是非常罕見的事情,更別提他們為什么要自殺。學界廣泛的說法是由于生存環境的變化,可是我查過資料,今年南美并沒有發生過什么天災,也沒有異常的氣候變化。”
“會不會有可能是它們遇到了什么想不開的事情。”我開了個玩笑,卻發現石小天一臉凝重,并沒有想笑的意思,只好尷尬地咳了兩聲。
“想不開的事情……是什么呢?”他喃喃自語著,“對了,這就是我選擇的課題。”
“研究螞蟻自殺事件的名偵探?”
“不,準確來說,應該是動物大規模集體自殺事件。不止是這種節肢動物,從最低級的昆蟲到擁有一定智能的海豚,太平洋最深處的抹香鯨和非洲大草原上的鬣狗。”他依舊沒有笑,我有些失望。
“至今為止有什么成果?”
“我在學界的論文庫里做了一個關鍵詞抓取,把近年來被發現的動物集體自殺事件做了一個統計。”他向我湊近身子,“你猜我發現了什么?”
他接過pad,切換到另一個頁面,再交還給我。上面顯示著的是一張簡單的圖表,底線是年份,正線是自殺事件數量,一條爬升的線條突兀地出現在圖表的正中央。
不,準確來說,在1975年以前,這根線條是平滑的,接近底端。直到1975年以后,整根線條才像是一發不可收拾般逐年上升。
“你看見了什么?”石小天問我。
“集體自殺事件數量和時間發展呈正比……也就是說,每一年過去,動物自殺事件都比去年多一些。”我接著說道,“不,應該說是在1975年以后,才開始漸漸多起來。可是……如果這些不是巧合的話,1975那一年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才會導致整個自然界發生了改變?”
我的腦子里似乎有一些模糊的思緒,但就像被蒙上了一層霧,怎么想也想不清楚。
“不止是我一個人,許多生物學家都在研究這個問題。我隱隱有一種感覺,我們的研究之所以沒有成功,可能是因為我們找錯了方向,或許問題的本身并不在生物學的領域。”石小天苦笑道,“所以我把這些事情告訴你,想看看你有什么見解。”
在自然科學的領域里,刻舟求劍是一件很常見的事情,如果找不到正確的參照物,很有可能在錯誤的地方徘徊一輩子。我非常理解石小天的苦惱,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路漫漫其修遠兮。”
“吾愿以畢生求索。”
下半句是我校先賢的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