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后來,他們認識很久的時候,唐宗瑯終于忍不住地問:“顏晏,我是誰?”
顏晏疑惑地看了看他,卻看到他面色嚴肅,倒是低了低頭認認真真地想了想,給出答案:“你是唐宗瑯啊。”
他是那些年里顏晏生命中無數過客中的一個,她不記得他。
而顏晏是唐宗瑯生命里的光,是他心里唯一的姑娘。
六歲,他搶了顏晏的白兔糖。
在十六歲的那天,還給她一顆。
剩下的那些糖,他用了一輩子來還。
他想要告訴顏晏,他愛她,愛了很多年,以后還會愛下去。
這一次他只想抓住她的手,再也不松開。
第一章
荷魯斯之眼的重逢
后來,他們認識很久的時候,唐宗瑯終于忍不住地問:“顏晏,我是誰?”
顏晏疑惑地看了看他,卻看到他面色嚴肅,倒是低了低頭認認真真地想了想,給出答案:“你是唐宗瑯啊。”
他是那些年里顏晏生命中無數過客中的一個,她不記得他。
而顏晏是唐宗瑯生命里的光,是他心里唯一的姑娘。
六歲,他搶了顏晏的白兔糖。
在十六歲的那天,還給她一顆。
剩下的那些糖,他用了一輩子來還。
他想要告訴顏晏,他愛她,愛了很多年,以后還會愛下去。
這一次他只想抓住她的手,再也不松開。
1?
成都錦里。
老城古街總是人滿為患,無論春夏秋冬。
清末民初的古鎮建筑風格和街道兩邊的例如蛋烘糕、棒棒雞、傷心涼粉、豆花、三大炮以及其他叫不出名字的美食,無一不吸引著來自全國各地的游客。
除了這些,古街還有一種獨屬于自己的特色——裁縫鋪,老式的那種。
小小的鋪面,一般只有三四十平方米,外面豎著布招牌。招牌上,那個婀娜多姿的旗袍女子隨風搖曳著,她上挑著眉眼,直勾著門外的游客走進去,即使不買些什么,就光是看看那一水兒的旗袍,摸摸那水滑的料子,也不虛此行了。
人無衣不暖,衣無錦不麗,說的就是成都老城區這個有名的行當。
“錦里”高定手工店鋪就開在武侯祠大街最顯眼的地方,在寸土寸金的商業街上占去了三分之一的面積,店面那塊大大的黃底黑字的梨木招牌,被太陽一照,晃得人倒是看不清上面的字了。不過這并不重要,誰會注意這老舊的牌子,時下年輕人喜歡的是新鮮感,而這間店面裝修得敞亮,燈也打得亮堂,刷得粉白的墻面,展示臺上擺著一排齊整的高定服裝,足夠吸引人們的眼球。
這是周末下午三點的商業街,逛街的人很多,“錦里”店里的這四個高大帥氣的男營業員更是引來不少懷春少女的張望,她們在店門口晃了又晃,挽著旁邊小伙伴的手,嘰嘰喳喳吵吵嚷嚷,看見店員望過來,卻忙著低下頭羞紅了半張臉,鬧市繁華。
而推開“錦里”那個通往員工休息室的隔斷,再走過那條由青石板堆起來的十二級臺階,轉個彎后,才會發現內里別有洞天:長長的走廊,兩邊是薔薇花架塑成的綠籬,大門為三開間與左右耳房的形狀,全木結構,又兼容了南方的敝廳、敝廊和封火墻,庭院寂靜,是典型的巴渝建筑。
一個隔斷,兩個世界。商業街的吵嚷聲都被阻隔在外。
院子的后門開在安靜的小巷里,門上沒有門牌號,沒有標記,是一扇很普通的小木門。
顏晏進入巷口后便開始很認真地在心里默數:“第一家,第二家……”她一直數到第三十五家。
到了!她抬起頭,默默地打量起眼前這扇木門,它實在是太普通了,普通到她沒法肯定這就是論壇上大神給的那個地址。
她低下頭去看手機聊天記錄上的門牌號,又對著這扇門看了一會兒,停頓幾分鐘后,又重新倒回巷口,數了第二遍。
是了,沒錯,就是這里。
她滴溜溜地轉了轉眼睛,心里想著,也許真正的大師都很低調、很有性格、行為樸素,更何況后門也不需要建得太奢華。顏晏企圖說服自己,她緊了緊背在肩上的包裹,然后抬起手臂,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輕輕叩響了門。
等待片刻,門就朝外半開,門里先探出了一個圓腦袋,是個盤子臉,濃眉大眼的年輕人。他上下打量著顏晏,眼神熱情卻有著分寸感,合適地拉近距離卻絲毫不讓人生厭,而后他的眉毛眼睛都笑成了一團,十分喜慶,隨之讓出整個身子,把門全開示意顏晏進來。
他熱情地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唐阿三,讓我猜猜……”他故作神秘地晃晃腦袋,“你就是顏姑娘吧。”他沒有用詢問的語氣,說起你是顏姑娘吧,是很肯定的樣子。
顏晏偏過頭,笑得溫婉:“是的,我是顏晏,我與唐大師約在今天見一面。”
顏晏生得很白,眼頭圓圓的,眼尾卻微微上挑,笑起來像彎彎的月牙,只剩下亮亮的黑眼珠,顯得一雙眼睛更深邃,好像身體里藏了一顆夜明珠。今天她穿了簡單的白色針織襯衫裙,披肩的蓬松卷發,紅色的瑪麗珍皮鞋,背著一個四四方方包著麻織藍色斜紋格子的包裹,全身上下沒有一件配飾,看起來干凈漂亮。
“我帶你過去吧,去見唐……”唐阿三重復了幾遍也沒說順這句話,他看見顏晏朝自己投來些疑惑的眼神,頓了頓,清了清嗓子,終于捋直了舌頭,“去見唐大師!”他擠眉弄眼地收了話尾。
顏晏要見的唐大師,是一個旗袍制作與修復大師,據說還是個業界頗有盛名的大師。
這件事要從兩周前說起。
顏晏畢業于瑞典的卡羅林斯卡學院,她在這個世界排名第一的牙科學校讀研究生的最后一天,接到來自市公安局打來的電話,電話里的人遺憾地告知了顏晏關于她母親的死訊,煤氣中毒,是自殺。
上一秒顏晏還晃著杯里的紅酒,與人慶祝學業終于結束,還沉浸在掙脫學校這個牢籠的雀躍中,下一秒就被這條消息硬生生地打破。她耳邊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也說不出話來,臉色難看至極。
旁邊的人對望了幾眼,顏晏的室友率先打破這沉靜,她輕輕地碰了下顏晏的肩:“Aaron?”
顏晏不知道這一恍神過去了多久,她單手揉揉臉,恢復了剛才的笑意:“沒事的,你們繼續啊,我去趟衛生間。”
顏晏說話的時候神色沒變,可是離開的腳步卻加快了不少,看起來有些倉皇。她順手把紅酒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可是酒杯沒被放穩,跌落在地上,紅酒和玻璃碴混為一團。
顏晏從十四歲起就與母親相依為命,再沒有其他親戚朋友。她對母親的感情太復雜,母親對自己非打即罵,實在說不上有多好,可是她聽到消息的那一刻卻覺得心里有根線斷了。人活著還能恨著偶爾念著,可是人死了,再多的感情都沒了寄托,不管是愛的還是恨的,都只能從眼睛里找到宣泄的出口。
第二天,顏晏便利索地辦理了畢業手續,回國處理母親的后事。
那件旗袍是顏晏在收拾母親遺物的時候發現的,在衣柜的最下層,那個四四方方的木匣子外包了一層又一層的布,匣子里放了幾顆樟腦丸、兩張老照片以及一件稍有破損的深紅旗袍。
她小的時候見過母親拿出來過,只是那么一兩次,拿出來便很快地放了回去。顏晏記得母親說過,這是她當年結婚時穿的衣服。
顏晏的母親生前極喜歡旗袍,一年四季也總是穿著旗袍,她講究愛干凈,絕不允許旗袍上沾上一丁點的臟東西,更別提會讓旗袍破損。
可這件珍而重之的旗袍卻并不完美。這在顏晏眼里是個遺憾,于是她有心去找人修復它。她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在潛水多年的旗袍論壇上發了求助帖。巧合的是,在帖子發出去的第三天,論壇上一個滿級的大神便發了一個與旗袍修復相關的帖子,并貼出很多自己曾修復過的旗袍的對比照片。這位大神從來沒有在帖子里提及自己的身份和名字,只是偶爾會發一些含金量很高的帖子,幾年下來也收獲了不少忠實擁護者,粉絲中還不乏陳載城、許繡、宋安然這種國內一流的服裝設計大師。
簡直是天降神助,顏晏壓抑不住地歡喜,在后臺私信了這個大神,結果大神真的回復了她。
在聊到她手中這件需要修復的旗袍的一些相關細節后,大神明顯表示出興趣來,他說自己喜歡修復旗袍,更喜歡那些富有挑戰性的修復工作。他給出住址,約好日子,讓顏晏帶上旗袍親自過來一趟。
于是便有了顏晏的此行,而那件旗袍此時正被她背在肩上。
顏晏緊了緊斜背在肩上的包裹,一路跟緊了唐阿三,她在想,待會兒見到大師,要用什么樣的方式打招呼才最合適。她腦海里的唐大師坐在濃厚中國風的工作室里,扣子扣到最上面,他拿本書,喝著茶,一本正經的樣子,有可能還架著一副眼鏡,推眼鏡的時候還會一板一眼地說話,她覺得只有這樣的形象才與這棟古老房子的風格以及唐大師的職業身份最為般配。她設想了很多種,卻怎么也沒想到眼前的這位唐大師如此年輕,她踟躕了半晌,疑惑地打了招呼:“唐大師?”
顏晏抬眼悄悄地打量著他,亞麻灰的針織衫,五官立體,眉峰突出,雖然英俊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但與顏晏想象中的那種書卷氣相差甚遠。
他看到顏晏望過來,笑了笑,雖然只是淺淺的笑,可笑容卻到達眼底,他走近幾步說:“是我,我是唐宗瑯,你好呀,顏晏。”
顏晏已經很久沒有如此認真地和一個異性講話,上學的時候一直跟著導師做實驗,后來作為一個主修正畸的牙科醫生,平常她說得最多的話是對病人講“躺好,別動,張開嘴,讓我們取個牙模”或是“張嘴,請配合我們上麻藥”,一本正經,不茍言笑。
此時她有些緊張,耳尖也有些泛紅,說話結結巴巴的:“我把旗袍帶過來了,我們之前約好的。”她費勁地試圖表達得更為流暢,好讓他對自己的印象不那么糟糕。
唐宗瑯看著她窘迫的樣子,很是紳士地稍稍退后一點兒,溫和地說道:“你先拿出來看看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眼神示意唐阿三暫時回避一下,他要開始工作了。
唐阿三的眼神在兩人之間飄來飄去,他一邊說“那你們忙,我先出去了”,一邊卻非常緩慢地朝著門口移動,他似乎聞到了某種八卦的味道,他才不要錯過什么精彩的瞬間呢!
顏晏欣喜地眨眨眼,應了聲好,然后朝著工作臺走近幾步,解開背著的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然后一層層地打開。
那是件雙層筒袖的舊式旗袍,暗紅的底色,布料極好,鋪在桌子上,遠遠看去像籠起的紅色煙霞,五彩絲線繡的是森森密密的折枝牡丹,如意襟順著裙擺開衩的位置一路鑲緄下去。
濃郁辛冽的樟腦香隨著旗袍的展開彌散開來。
旗袍保存良好,連一絲褶皺都沒有。只是右側的裙擺有一塊焦黑,大約是三枚硬幣的范圍,看起來像是被火燎過,那朵裙底的牡丹就只剩下半邊,懨懨地耷拉在上面。
唐宗瑯手指在旗袍上摩挲兩下,然后抬起頭,語氣有些為難:“可以修,但是要一年。”
朝門口慢慢移了兩步的唐阿三,回頭看了看攤在桌子上的旗袍,那塊破損處并不大,以唐宗瑯的手藝,最多半年便足夠了。
反常反常,太反常了。唐阿三把驚訝得掉在地上的下巴撿起來,眼神繼續在兩人之間晃來晃去。
唐宗瑯繼續說:“這件旗袍的面料是香云紗,時間過得久了,暗色紋理的還原稍有不慎就會失之毫厘,謬以千里,這都需要你回想回想,所以,”他頓了頓,“你需要偶爾過來一趟,看看我的選色是否有誤。”
唐阿三托住又一次驚掉的下巴,瞪大了眼睛,暗暗嘀咕:你不是修理旗袍的時候都不允許別人在旁邊呼吸的嗎?一定有情況,不用唐宗瑯趕他,他自個兒歡快地朝外面移動腳步,他已經迫不及待地要把這個消息分享給其他人。
他跑得太著急,跨過門檻的時候,不小心絆了一跟頭,“咚”的一聲好大的聲響,震得門都搖了三下。他“哎喲哎喲”地站起來,哀怨的眼神轉過去,卻發現兩個人都沒有看自己,他更傷心——真是沒有同情心!
這邊,顏晏露出感謝的神色,她說:“謝謝你啊,唐大師。”
她抿抿嘴,又說了一遍:“真的太感謝了,我要怎么感謝你?”抑制不住的歡喜讓她動作幅度有些大,別在耳邊的頭發落下來,她抬手去攏那束頭發,袖口有些微微往上提,露出手腕的文身來,是一只眼睛的形狀,下方還有眼鏡蛇形狀的長長鉤形符號。
“荷魯斯之眼。”唐宗瑯停下手上的動作,看向那個文身。
顏晏垂下手,左手手指微微擦過那個文身。
“是的,荷魯斯之眼。”從唐宗瑯的方向看過去,顏晏的眼神有些放空,她停頓了半晌,然后拉下袖子把它遮住。
唐宗瑯的手虛搭在旗袍上:“顏晏,我不需要任何報酬。”他緩緩地將衣袖往上捋,在差不多同樣的位置上也有一個相同形狀的文身。
顏晏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樣子。
唐宗瑯彎了彎嘴角:“好久不見啊,顏晏。”
2?
四年前。
瑞典南泰利耶高速公路。
這是一輛由南泰利耶開往梅拉倫湖的旅游巴士。
車很破,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老古董了,也可能是從廢棄垃圾堆里拾出來的二手貨,總之車身斑駁的油漆和破舊的座椅宣告了它的年齡。
好在這趟旅游的團費實在是太便宜,而且游客在起初交錢的時候旅行社就說過,一旦支付概不退款,于是大多游客都抱著將就的心態坐上了車,但是抱怨聲無休無止。
這注定是一次不太愉快的旅途。
金發碧眼的司機更是擺出一副“你們愛怎樣就怎樣,反正我也不退錢”的樣子,吊兒郎當地對著后視鏡撩了撩自己前額落下的卷發,哼著瑞典當地的民謠,把掛在擋風玻璃前的眼型掛飾撥弄了一番,掛上擋放下手剎,然后將油門一腳踩到底,把破舊的巴士硬是開出蘭德酷路澤的速度來。車上吵嚷得很,行李架上裝了太多的行李,隨著車的左右顛簸,行李在乘客頭頂顫顫巍巍,晃了又晃,可是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安全隱患。
他們忙著打盹,接打電話,與身旁的美麗女郎搭訕。
車子行駛的速度越來越快。
有人從座位上探出半個身子:“哎哎哎,我說你能不能開慢點,老子都要晃吐了。”
旁邊人隨即附和:“是啊,速度這么快,太危險了。”
司機朝后擺擺手,毫不在意:“我可是這兒的老司機了,這條路我閉著眼睛都能開,我向來如此,你們不要瞎擔心。”
“這是高速公路,告訴你們,什么叫高速,高速高速就是高速度行駛。”一個年輕的小伙子調侃,“再瞧我們這車,多炫多拉風!”他把雙腿高高地架在前面的座椅上,跟著車身的搖晃,晃出了節奏感,“寶貝兒,再浪一點兒吧。”
乘客哄然大笑,氣氛變好了一些。
顏晏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她一上車就聞到車里那股難聞的味道——皮革、煙草還夾雜著汗臭味兒。
她選擇了靠窗的位置,可是車窗卻怎么也打不開,她用手在面前扇了扇,那股難聞的氣味仍舊揮之不散。說實話,她也想下車,可她實在肉疼那50克朗。她有些懊惱地皺起眉頭,將絳色的中領羊毛衫的衣領拉到鼻子上,半張臉縮在衣服里,也不注意什么形象不形象的了。
路途遙遠,顏晏靠在座椅上,半瞇著眼,無聊地東張西望。
旁邊這對年輕的情侶看起來很恩愛,那個黑人女生穿著紅裙子、白球鞋,靠在男朋友的肩上;白人男生看向她,眼神溫柔得化成一汪水,看起來就很美好,美麗無種族之分,愛情也是。身旁的這位胖大叔,應該是給自己的女兒打電話,他聲音溫柔地說道:“甜心,爸爸明天就到家了,還給你準備了一個小驚喜。”他笑起來臉上的肉堆在一起,眼睛被擠得更小,卻開心得放光。
顏晏斜前方的男孩應該是個亞裔,黑色頭發黑色眼睛,亞裔特征很明顯,不過由于看不清正臉,顏晏也說不準他是不是混血兒。棒球帽蓋住大半張臉,輪廓秀氣,男孩仿佛感覺到她的視線望過來,有些害羞地將帽子壓得更低。
看起來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一方小世界,愛人與被愛,一路走來雖風塵仆仆卻帶著人世間的煙火氣,顏晏的嘴角彎起小小的弧度來,這樣想想,這段漫長的路程也不是那么難熬嘛。她的眼神瞥到車子的前面,擋風玻璃上那個掛飾看起來很特別,像埃及艷后那濃烈的眼妝,眼頭的下方是一顆淚滴,眼尾是一條盤起來的眼鏡蛇,隨著車身的晃動掛飾左右擺動起來,那蛇也仿佛活了起來,悠悠地吐著蛇芯子。她盯著看了會兒,有些犯困,半捂住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剛想閉上眼小憩一會兒,卻突然感到汽車的緊急剎車,剎得特別急,下一瞬她身體被前后的座椅重重地擠壓,一陣天旋地轉后,世界顛倒了過來。
顏晏腦袋里一片空白,半晌她才吃力地睜開眼,周圍已是一片狼藉。
司機整個人趴在方向盤上,鮮血順著褲腿流了一地,車子完全翻倒在路邊,半個車身懸在欄桿外。而顏晏則被夾在座位上倒掛著,旁邊的乘客正大呼小叫地往外面爬,顏晏試著動了動腿,左腿勉強從椅子下抽了出來,可是她的整條右腿都被壓在椅子下,麻木得毫無知覺。
不少人堵在車門處,用力地砸玻璃,兩邊重量不平衡,車身猛地一晃,朝著欄桿外沉了沉,他們砸玻璃的動作瞬間停止像是被按了靜止鍵。
有人抱著頭揪著頭發:“我不想死。”
有女人和孩子在一旁低低地啜泣。
也有人平復下心情,待稍冷靜后摸出手機打了救援電話,等待對方接通后,自己卻磕磕巴巴、語無倫次地述說了現在的情況與車禍位置,可說到最后也有些撕心裂肺,把怨氣和害怕都撒到急救電話接線員的身上。
所有人看起來都自顧不暇。
顏晏又一次試圖動了動右腿,仍是徒勞,她重重地吁了口氣,努力平復焦躁的心情,雙手撐在椅子上準備再嘗試一次。這時她聽到前方傳來微弱的聲音,是流利的中國話:“你怎么樣了?”
這話是對著顏晏說的,她聽到熟悉的普通話,頓時有些心安,這才注意到那個亞裔男孩整個上半身都陷進座椅里,棒球帽上沾滿了灰,斜在額前,有蜿蜒的血流順著眉梢耳朵的方向流下來。
“還好。”顏晏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然后身子往前用力地推了推,想要把壓在男孩身上的座椅推到一旁,卻突然看見斜前方行李架上一個行李箱正對著男孩的頭部,搖搖晃晃地要落下來。顏晏是平常擦破一點皮,都會覺得疼到不行的人,好像她身體的痛覺神經比一般人要發達敏感,可此時她卻不知哪里生出來的勇氣,她努力地支起身子來,下意識地用右手擋住,手臂橫在男孩的額上,硬生生地承受了行李箱全部的重量。
這個行李箱可真重,她的整只手被壓在地板上,一寸骨頭一寸肉,連著胳膊也被拉桿劃拉出一條又長又深的口子,血頓時涌出來。顏晏的腿部也因為剛才劇烈的移動,血液開始循環,流血量增加,疼痛感逐漸恢復。
真疼啊,比小時候挨打的總和還要疼上百倍,顏晏疼得齜牙咧嘴。
男孩怔住了,半晌才嚅囁著“你……”,他想說,你不應該擋住它;他還想說,你沒事吧,到了嘴邊卻變成:“謝謝你。”
他又說:“我……”應該是我來保護你,卻反而拖累了你,“我是唐宗瑯,真是謝謝你。”
他聲音很小,還沒完全傳到顏晏耳朵里,就已經被周圍的嘈雜聲吞沒。
顏晏手臂上涌出的溫熱的血一滴一滴地砸在他的臉上,她還笑著說:“天涯何處不相逢,再說你也是中國人吧,救同胞嘛,舉手之勞而已。”
她還說:“其實也沒那么疼,等會兒救援隊就會來了。”她努力地扯出笑來,“傷著手而已,你傷的是頭,再被砸一下,萬一傻了怎么為祖國做貢獻、做棟梁?”
顏晏的故作輕松反而讓唐宗瑯突然間有些難過,兩人都還年輕,顏晏也不過是十八九歲的樣子,卻習慣遇到事情先安慰別人,她說這話的時候自己先笑了起來,可他卻絲毫笑不出來。
顏晏能感覺到身體里的血液一點點地流失,唐宗瑯再對她說話的時候,她的反應變得遲緩,半晌才應一聲。唐宗瑯能聽到身旁的她呼吸頻率加快,手臂變得比剛才要涼,他有些慌張,朝周圍喊道“拜托救救她,先給她止止血”,他的上半身仍壓在座椅下,無法活動。
可是大部分乘客為了保持車身的平衡,根本不敢過去幫忙,最后還是一個年輕男人脫下襯衣扔了過去:“沒有止血帶,用這個湊合湊合吧。”
顏晏拾起那件襯衣,用力地扯成幾條碎布條,包扎右手的手臂,笨拙且遲緩,她抖著手隨意地在手臂上纏了幾下,簡單的纏繞動作已經耗費了她幾乎全部的力氣。她重重地喘著氣,沒有打結只是隨意地把布條的尾部塞進前端。
可沒過多久布條上已經浸滿了血,唐宗瑯看著現在的場面,情緒有些崩潰。
顏晏微微動了動身子,疼得倒吸了口冷氣:“我還好,只是有些無聊,你陪我說說話。”
唐宗瑯聲音有些發顫:“好,好。”
他緊張的樣子,卻讓顏晏生出戲弄的想法。
“真是年輕人,”她頗為老成地說,“同志,你要時刻記住,我們面對死亡時要不畏不懼,才能戰勝它。”
唐宗瑯朝她看了一眼,靜默了半晌。
“她是我珍而重之的人,我沒辦法……”他后半句沒有說完。
顏晏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想了又想,得出結論,他說的應該是自己喜歡的姑娘,他怕自己死后,再也見不到那個姑娘。
她想安慰他,想設身處地舉個例子安慰他,可想了又想,自己這么多年從沒有喜歡過誰,好像也沒收過情書、巧克力這種表達愛意的東西,這可真是件讓人難過的事情!
她嘆了口氣,眼睛無意中瞟到擋風玻璃旁那個眼睛形狀的掛件。
任何時候,接不下話,適時地轉移話題永遠都是個很好的抉擇,她在心里開始夸自己機智。
她努努嘴,示意他看過去。
“很特別的東西是不是?”
他點頭:“是荷魯斯之眼。”
什么荷魯斯之眼,顏晏此時只想睡覺,只覺眼皮好沉:“那個什么眼的,晃來晃去,晃得我眼睛都花了,晃得我好困……”她失血過多,腦部血氧不足,困意襲來。
唐宗瑯用臉輕輕地碰了碰她那只受傷的胳膊,顏晏疼得低咒,也不困了,意識一瞬間變得清明起來:“哎,我說你這人還有沒有同情心,我這胳膊受傷了,就是鐵是鋼,也受不了你這樣碰啊。”
顏晏咬牙切齒地瞪著他。
“你別睡,我給你講講荷魯斯之眼。”他的聲音低沉有著讓人著魔的磁性,“荷魯斯之眼是法老的守護神荷魯斯的眼睛,又稱烏加特之眼,代表著神明的庇佑與至高無上的君權。古埃及人也相信荷魯斯之眼能在他們復活重生時發揮作用,例如在埃及第十八王朝的法老圖坦卡門的木乃伊上也繪有荷魯斯之眼。它象征犧牲、愈合、恢復和保護,簡單點說,就是有庇護的意思。”
顏晏覺得有些可笑:“它能庇護什么呢,我們不還是遭遇了車禍,困在這里,救護車到現在還沒來。”她覺得和一個馬上就要休克的人討論愈合、恢復這些話題,簡直讓人心生悶氣。
不過看在他聲音好聽的份上,她開始有些喜歡這個故事:“你的聲音真好聽,像講睡前故事一樣,讓人聽著更犯困,別吵我,我先休息會兒。”
她支撐不住地閉上眼睛,隨后痛感一點點消退,她覺得睡著也是件好事,起碼感受不到痛了。
隱約中,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一聲又一聲,急迫且焦躁,可她又有些想笑,這是在異國,誰會認識她呢?果然臨近死亡,會令人產生幻覺。
顏晏覺得這次她親身體會了休克,以后再也不會忘記休克的名詞解釋了,是什么來著:機體遭受強烈的致病因素侵襲后,由于有效循環血量銳減,組織缺血缺氧,后面是什么?
她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
她最后的念頭是,如果這次能活下來,那么她就勉勉強強相信“荷魯斯之眼”這個故事好了。
3?
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十四萬一百六十刻。
回憶就像床底的毛線團,藏在深處,落滿了灰。突然有一天滾出一角來,露出一個小小的線頭,不停地撩撥著你的心,你扯住一角,這個毛線團就都鋪散開來,連著皮肉帶著筋骨,整個攤在你面前。
那時候唐宗瑯臉上沾滿了灰,斜扣著棒球帽,還有蜿蜒的血從額頭上流下來。當年那個俊秀的、看向她還會害羞的年輕人,現在已經長成一個成熟的男人,會害羞閃躲的眼神再看著她的時候坦蕩且噙著笑意,也難怪顏晏第一眼沒認出他來。現在仔細打量起來,他看起來似乎比自己年紀還要大一些,一瞬間,她的內心活動有些豐富,吃什么可以變得成熟啊,她真想問唐宗瑯,她一直喜歡御姐氣質,可是偏偏長了張年輕的娃娃臉,看起來就是個學生。
“在醫院的時候我去找過你,可你已經不在醫院了。”唐宗瑯語氣中帶著失落。
顏晏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鋪在上面,一眨一眨。
“那時候窮,住不起院。”她聲音有些低,還沒等唐宗瑯想出話來安慰她,在下一刻她就笑著朝唐宗瑯攤開了手,“你瞧,我現在也可窮了,真怕你問我要太多的報酬,我剛剛真做好砸鍋賣鐵的準備了。”
她總能讓氣氛變得活躍起來,四年前如此,現在也是這樣,即使她才是那個處于困窘中的人。
顏晏只伸出了手卻沒抬起頭,右腳腳尖蹭著左腳的鞋跟。
唐宗瑯身姿挺拔,視線微微下移就能看見她發頂的絨毛,軟軟的、彎彎的,毛茸茸一直蹭到他的心底,他大概能明白那些豢養小動物的人,他的心越來越軟:“不要報酬的,顏晏,我來還你人情。”
他還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她的發頂,卻忍住了。
聽到這句話的顏晏突然抬起頭,左手又一次摸到右手的文身處,這個習慣性的動作似乎做過千百遍,遮遮掩掩卻熟練進骨子里。她一瞬間豎起了身上的刺,語氣中帶著疏離。
“人情?”她真是討厭人情這兩個字,因為你覺得別人只是舉手之勞卻不知道別人到底失去了多少,而人情輕飄飄地把一切都帶了過去。她扯著嘴角笑,“好啊,修補旗袍耗時耗力,好貴的人工費呢,看來我真是占了很大的便宜。”
她說完話直起身子,踮起腳來拍了拍唐宗瑯的肩膀,一副哥倆好的樣子:“喏,小唐同志,革命賦予你這個神圣而光榮的任務,你可要好好完成。”剛才的疏離感一下子消退,短暫得像是唐宗瑯的錯覺。
他不知道她剛才為什么不開心,也不知道為什么她的不開心褪得如此之快,如潮水一來一回,沒有影響到她,卻讓他滯留在原地。
二十二歲的顏晏有著滿滿的膠原蛋白,笑起來少女感十足,她挑眉抬眼的時候,由于眼頭很圓的緣故,濕漉漉的黑眼珠轉動起來像尾游動的魚,她眨眼的時候,這尾魚就游到唐宗瑯的心里。
他覺得自己肚子里裝滿了話,他真想一股腦兒地把這些話全掏出來,可到了嘴邊卻變成最平淡無奇的寒暄:“那你現在在哪里上班?”遠不遠,工作累不累,病人好不好相處?但是后面的話卻被咽了下去,說了前半句就收住了話頭。
“中心醫院的牙科。”她頓了一下,舔舔自己的小虎牙,看著他笑著補充道,“工作還好吧,坐公交車也就三站,不累,同事和病人都很好相處。”
唐宗瑯明明沒有問出后面的話,她卻狡黠地眨著眼回答了他想要問的所有問題。
一瞬間,唐宗瑯感覺自己的心思被看破:“你學過心理學?”
“怎么可能!”顏晏打著哈哈,“可是書上有說遇到好看的男生,一定要多說話啊。”說完她自己先笑起來。
唐宗瑯怎么也沒想到顏晏會這樣回答,一時間手足無措起來。
他明明跟其他人相處很游刃有余的,怎么一見到她,就成了顫抖的小白兔,抖著身子,紅著眼,迷迷糊糊的,分不清方向……
院子的小廚房里燉了排骨湯,煲鍋咕嚕咕嚕地響著,香味便一陣陣飄出來。
唐阿三關了火,扯過灶臺的抹布放在蓋子上,然后把煲鍋從爐子上拎起來,將燙紅的手指放在耳垂上停留幾秒鐘,他回過頭,扯著大嗓門朝兩人喊道:“開飯咯。”
空氣里滿是人世間的煙火氣,顏晏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很多時候她都是靠泡面和速凍水餃湊合生活,偶爾煮粥已經是最大的奢侈,更別說煲湯了。她滿是羨慕,可她分得清人情禮節,他們說到底也沒有那么熟,于是她禮貌地看向唐宗瑯:“那我就回去了,你看我們每周約什么時候見面好呢?”
“你方便就可以。”他脫口而出,卻發覺自己表現得太過熱忱,看著小姑娘看過來的眼神,停頓了片刻然后補充道,“我每天都在這里的,所以主要看你的時間了。”
顏晏偏著頭,掰著手指認真地算了算醫院的排班日程:“那就周五下午好了。”她抬起頭,看到他疑惑的眼神,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指,“我數學不太好,什么算數啊、計算日子的,對我來說很難。”她呵呵笑著,又覺得自己的樣子有些傻,撓撓頭自己打起圓場來,“這也叫術業有專攻嘛,要是都好反而整個人看起來什么都平平的不出彩。”
唐阿三在旁邊舉著鏟子偷聽,聽到這兒,“撲哧”一聲笑出來。
看見唐宗瑯眼刀飛過來,他嚇得忙捂住嘴,小眼神瞟來瞟去,聲音從指縫里悶悶地傳出:“顏姑娘,我覺得也是,你看,我對制作設計衣服不在行,但是我會做飯啊,我做飯特別好吃。”
說到吃的,唐阿三眉飛色舞起來:“是不是師兄?”他看向唐宗瑯,等著肯定。
唐宗瑯對唐阿三這種以做飯為己任,不辭勞苦的精神表示了高度贊揚:“很不錯。”
顏晏瞅著唐阿三這個體型,也頗為贊同地點點頭:“看出來了。”
這下唐阿三更開心,他用手肘杵了杵唐宗瑯,唐宗瑯看向他,他擠眉弄眼的,朝著顏晏偷偷地努努嘴,示意唐宗瑯留下顏晏吃頓飯。
可唐宗瑯張了張嘴,半晌也沒說出一個字來。
唐阿三有些急,心里誹謗道,當初在論壇勾搭人家妹子的時候也沒這么啊,現在八棍子還打不出一個屁,真是急死人了愁死人了,關鍵時刻還得要他唐阿三出馬!
“顏姑娘,”唐阿三撓撓頭,一邊說著話,一邊朝門外瞅瞅,“你看這天色晚了吧,路也不好走,你肚子肯定餓了吧,這人一餓啊,這路就更難走了……”他鋪墊很久終于總結道,“所以留下吃頓飯吧?”唐阿三也不光是為了唐宗瑯,他打定主意留人家姑娘吃頓飯,主要是因為“錦里”平常沒有什么人來做客,自己這大師級的廚藝好不容易逮個人總得好好顯擺顯擺。
顏晏笑著看向兩人。
“這不好吧。我……我還有事情。”她極少說謊,編起謊話來,總是感到別扭,不光是自己,別人聽起來也別扭。
唐阿三聽到這話,甩甩肚子上的肉,一具大塊頭橫在門口,預備拿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架勢來,可端好架勢后卻露出一臉的笑意:“真的特別好吃,保準你吃了這頓飯等會兒回家雙腿像風火輪一樣快,絕不耽誤你回家。”
顏晏有些哭笑不得,她覺得比起廚師來,唐阿三更適合當個說書先生,你瞧這《哪吒傳奇》講得多好,她想著唐阿三搖著把扇子,敲著驚堂木的樣子,越想越覺得那個畫面分外喜慶。
那一天,顏晏到底是留下吃了頓飯。
唐宗瑯說:“顏晏,別推辭了,往后還有那么久的相處時間,早些熟悉下也是好事。”
比起四年前,他聲音里的少年稚氣少了很多,多了些成熟男人的韻味,好聽得不得了,叫她名字的時候,尾音鉆進她的耳朵里,像情人在耳邊的呢喃。顏晏的耳尖騰地就紅了,一瞬間就破了功,她不由自主地說:“好……好呀。”
人們對美好的事物總是缺乏抵抗力,唐阿三表示自己很想哭。
不過開飯后不久,唐阿三就對剛才的問題釋懷了,雖然自己無法使用美男計,但是自己有美食計啊,看顏晏吃得多歡,他真開心,好想雀躍歡呼。
吃得很歡的顏晏表示,自己其實只是不知道說什么,只能埋頭吃飯。
她把第一口肉放在嘴邊的時候,腦海里全是:東郭先生與狼、年輕女性失聯、變態殺人狂引誘少女入室連環殺人的故事。
她打了個寒噤在心里罵自己,果然美色害人。可是肉味兒實在太香了,她又一次說服了自己,反正自己沒有唐宗瑯好看,沒他有錢,她視死如歸地咬下那塊肉,湯汁瞬間在口腔內迸濺彌漫開來,真好吃,她開心得笑彎了眼,完全忘記了自己剛才豐富的內心活動。
她可勁兒地夸著唐阿三,連帶表揚了唐宗瑯,她表示這是自己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頓飯了。
這頓飯足足吃了一個小時,吃得賓主盡歡,三個人脹圓了肚子,心滿意足。
送走顏晏后,唐宗瑯坐在藤木搖椅上,膝上放著本服裝紋飾設計書,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椅子,毫無征兆地扭過頭對著收拾桌子的唐阿三說:“從今天起,每個月給你多加三千塊的工資。”
能從罪惡的資本主義家口里聽到“漲工資”這三個字,唐阿三表示萬分驚訝,他正彎著腰一手擦著桌子,一手從兜里掏出蜜棗往嘴里塞,一時激動,把整顆棗子囫圇吞了下去,卡在氣管里,他用力地捶著胸口,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把抹布丟得遠遠的,一下子撲到唐宗瑯的身邊:“師兄,你真是我的活祖宗!”他眼里閃爍著激動的淚花。
“只是……”唐宗瑯頓了頓。
“您說,您說,您有什么吩咐,小的都去做,赴湯蹈火、殺人放火也在所不辭!”唐阿三豎起手指信誓旦旦地表忠心。
“每周五下午燉上湯,就像今天一樣。”
唐阿三的腦袋轉得很快,瞬間明白過來,又是一陣擠眉弄眼:“我懂我懂。師兄,其實顏姑娘論壇ID上的照片與她本人不太像啊,你真是好眼力。”他還沉浸在漲工資的愉悅中,不遺余力地對著唐宗瑯拍著馬屁。
唐宗瑯閉上眼睛,的確不太像,那張照片應該是她更年輕的時候照的,藍色的背景中,她留著齊劉海雙馬尾,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向鏡頭。那張照片他看過無數遍,只要閉上眼睛就能在腦海中描繪出她的眉眼來,一顰一笑都是眼前這個真實的顏晏,她會皺眉,會彎著眼睛笑得開懷,真實得讓人忍不住去接近、去觸碰。
她一直都是這樣啊!唐宗瑯很早就在論壇上注意到她了,只是她一直在潛水,甚至他用小號私信她,她也從來沒有回復過他。
你相信命中注定嗎?唐宗瑯對此深信不疑,從他邁出第一步開始,他就在想,既然對你的喜歡藏不住,那就理直氣壯好了。
可是他也覺得今天自己的表現不太好,有些,他的余光瞄了一眼落地鏡,還好,這形象還湊合,他松了口氣。
唐阿三在一旁絮絮叨叨:“師兄,飯要做得好吃也需要做飯的人有個好心情。”
唐宗瑯目光瞥向他,唐阿三緊張地摸摸鼻子,支吾半晌干脆眼睛一閉,頭一伸,鼓足勇氣道:
“所以做得好的話,會不會還有獎金什么的?”
唐宗瑯沒說話,只淡淡地又瞥了他一眼。
蹬鼻子上臉的唐阿三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打著哈哈:“我這不是開玩笑的嘛,你……你這么嚴肅地看我干嗎?放心放心,我會好好完成任務,我……我這就去準備。”
這種骨子里的奴性,讓唐阿三自己也唾棄自己,可是從小被他壓迫長大,這種奴性已經根深蒂固,偶爾泛起的小漣漪也很快被自己填平。
唐宗瑯支起下巴,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做得好,會有獎金。”
唐阿三瞪大眼睛,看著唐宗瑯朝著自己肯定地點了下頭,頓時一蹦三尺高,激動得在客廳里踱起步子來:“我……我現在就去寫菜單。”
于是,每周五只要顏晏過來,總能看到唐阿三在廚房里忙來忙去,一鍋湯總溫在火上,不管她幾點說要走,唐阿三總是閃著淚花,端出一鍋湯,在她面前眨巴眨巴眼睛,她每次要開口拒絕,他就未語淚先流。
久而久之,顏晏每周五留下吃晚飯就成了約定俗成的習慣,作為回報,顏晏每次來“錦里”
都會帶來很多食材、書籍,還有補品。一來二去,幾人關系倒是親近了很多。
湯實在很好喝,顏晏一個月胖了五斤。
4?
門外的芙蓉花瓣鋪了一地。
這是八月間的第二個周五。
日頭不錯,唐阿三正磨刀霍霍,朝著院里的老母雞亮出了一口整齊的小白牙,笑得英氣,哦不,是陰氣極了,嚇得母雞直撲棱著翅膀,滿院子躲藏著,抖落了一地雞毛。
當唐宗瑯工作室鐘表的時針指到“2”的時候,顏晏敲響了門。
這次她是從后門進來的,雖然后門的路只走過一次,卻輕車熟路,走過院子的時候還順手把沒關緊的水龍頭擰緊了。
唐阿三正忙著跟雞斗智斗勇,只舞了舞手中的菜刀,算是和顏晏打過了招呼。
“好肥的雞啊!”顏晏有些流口水,朝著唐阿三說著話。
原本滿懷希望等待救援的母雞,眼神變得更哀怨了,“咯咯”叫了兩聲,垂下腦袋放棄了掙扎,被唐阿三一把拎了起來,壓在案板上。
工作室里。
旗袍鋪在桌子上,周圍是暗紅色的絲線。
唐宗瑯聽見她進來,沒回頭,只是微微點了下頭,繼續手里的工作。顏晏也沒出聲打擾他,把風衣的下擺卷起,坐到一旁的沙發上。
唐宗瑯用極細的銀針挑起絞紗,放在旗袍破損的地方認真比對顏色。
絞紗是紡織成香云紗的經線,無數根絞紗織成幾何形小提花的白胚紗,香云紗多為外黑內棕,暗紅旗袍少之又少。
他認真地盯著旗袍,手指靈活地穿梭其中。匠心裁歲月,大概說的就是唐宗瑯這一類人。
顏晏這個位置只能看到他的側面,五官立體。顏晏很少這樣認真地打量一個人,這些年來她活得太匆忙,很少有這樣靜下來的時候。
好像這個時代,大家都過得匆匆,匆匆吃飯,匆匆工作,匆匆相了親、結了婚、育了子,匆匆一輩子。
她突然有些羨慕唐宗瑯,他可以慢下來,安安靜靜地做一件事,他很認真,一定是極喜歡這個工作,這樣多好。顏晏經過店鋪的時候能看見那些掛著的由他親手裁剪、制作,還未被客人取走的旗袍,每過一段時間都會換一批不同材質和風格的旗袍,但是每件都仿佛帶著生命力,板眼之間,不漏一針。聽唐阿三說,唐宗瑯甚至在部分歐洲國家都頗負盛名,做自己喜歡的,還做出了名堂,也許從事自己喜歡的事情本身就是一種樂趣,名利金錢都是追逐夢想途中,打小怪獸獲得的額外加成。
此時她看著他,分外順眼。
八月中旬的天氣有些許涼意,像糯米糍外薄薄裹著的一層果醬,酸酸甜甜,又少得恰到好處。
顏晏在幾日前由于換季感了風寒,偶爾會發出擤鼻涕的聲音,時不時地打破沉寂,她有些尷尬,于是干脆閉上眼,頭靠在沙發上。放松下來頭又變得昏沉起來,她陷入迷迷糊糊的狀態,一會兒就抱著胳膊睡了起來,她睡得很安靜,長長的睫毛垂下來。
唐宗瑯轉過身準備讓她過來看看修復進度時,就看到她歪著頭睡覺的樣子,他站起身輕聲喚她:“顏晏,顏晏。”
沒有應聲。
他抬腿走過去,她連睫毛都沒有眨動。
唐宗瑯走近她,靜靜地凝視她片刻,然后俯下身子,左手輕輕攀上她的臉頰,又慢慢摩挲,便這樣吻住了她,不是索取或給予的吻,像是一頭小鹿輕輕舔舐鏡面般的水面,那么輕而密,如同玫瑰色的黃昏細雨。
他貪婪地望著她,望了又望,在心里反復掂量那句話:“顏晏,我想我是入了魔,很早以前就入了魔。”
不是顏晏認為的四年前初相識,他從九年前開始喜歡她,也許是更早之前就生了根發了芽,可是他要怎樣告訴她,他看著她人生軌跡的走向,并朝著她一步步地走近,但是對著她,他卻失去了坦白的勇氣。就像在瑞典時,他跟在她身后,報了旅游團,上了巴士,一路都在偷偷看著她。
她開闊,他就敞亮;她低落,他眼前就幽暗。
從認識她的那天起,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靠近她。
這些年他是顏晏的影子。他想,要是有一天顏晏能喜歡自己就好了。他時而像進攻者,充滿斗志;時而卻像偷窺者、竊取者,帶著踟躕。
就像現在,只能偷偷的。
他知道自己瘋魔得不輕。
顏晏醒來的時候是下午四五點間,工作室的門半開著,陽光溫和。唐宗瑯站在廚房門口對著廚房里忙碌的唐阿三低低地說著什么,半張臉帶著柔光,半張臉陷入黑暗中,光影又剛好突出了他筆直而高挺的鼻梁。他回過頭的時候看見她醒來,便停下說話,彎著眉眼看向她,整個臉龐在明明暗暗的光影里藏著別樣的生動。
顏晏攥了攥唐宗瑯搭在她身上的薄毯,廚房里湯飯的香味兒一陣陣地鉆進鼻子里,她腦袋里跳出一個詞來:現世安好。
她幽暗的心在這一刻透進了一束光。
寂靜讓時間變得綿長。
唐阿三聽著唐宗瑯這邊沒了聲音,從廚房里探出一個大腦門,瞧著顏晏醒來,一合掌,扯著大嗓門道:“啊,醒啦,準備吃飯了。”他頓了頓,后面半句話聲音更大了,“我師兄剛上街買了枸杞來,枸杞燉雞湯,我師兄真是太貼心了。”
他還想繼續夸夸師兄,卻被唐宗瑯用手肘搗了下。
唐阿三撓了撓頭:“待會兒你要多喝幾碗湯啊。顏晏妹子,你太瘦了所以才生病。”小花貓的圍裙系在他腰間,小貓的臉被他圓滾滾的肚子撐得變形。
顏晏回過神站起身來,一邊疊著毯子,一邊回應:“好啊。”
唐宗瑯端著湯從廚房走出來的時候,唐阿三還在跟顏晏絮絮叨叨,他說:“小姑娘一定要吃得胖點,胖點才可愛,我以前可瘦啦,但是我喜歡的人圓滾滾,眼睛也圓臉也圓,吃皮糖的樣子萌極了,她說要我也吃成她那種微胖的樣子,才會喜歡我呢。”
顏晏瞧著他的體型,怎么也和微胖扯不上邊兒,笑著打趣:“這一個多月了,我可從來都沒見到你說的那個姑娘,難道是薛定諤的姑娘?”
唐阿三撓撓頭:“總有一天她會來找我的,我們約定好的。”說完神情卻有些沮喪,他扯起別的話題來,“總之要吃胖點,微胖的妹子有人愛,不信你問師兄。”他自顧自地說著,“師兄,你來說說你喜歡什么樣的姑娘。”
顏晏沒有打斷唐阿三的話,甚至有些期待唐宗瑯的回答,她對自己的舉動感到驚奇。
唐宗瑯頓了頓,深深地看了顏晏一眼,有些別扭地轉過身去。
顏晏被他這一眼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仔細想想,也許因為自己是個外人,在外人面前說這種話題還真有點難為情,這樣一想就坦然了。
“要我說,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只要是好看的我都喜歡。”她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可是心里這股難受的滋味兒是哪里來的,真是討厭,縈繞著驅不散。
“也不是。”唐宗瑯聽了顏晏的話,倒是認真地回答,“我喜歡的人,她笑的時候,我總想問她,是不是偷偷在眼睛里藏滿了星辰。”
她要白,要瘦,齊肩卷發,眼睛又大又亮,可是就算有天她變黑了,變胖了,剪了難看的毛寸頭,我也會喜歡她。他捧著手里的湯,像是一點都沒覺得燙,他想一股腦兒把話說完,可最后還是把后半句藏進肚子里。
看著顏晏和唐阿三兩人炯炯有神地看著自己,他覺得有些尷尬,于是說了一聲“開飯了”。
他把湯放到桌子上的時候,手指都燙紅了。
顏晏別過臉去,偷偷地與唐阿三嘀咕:“他怎么變得這么文藝了?”
唐阿三看著顏晏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剛想吐槽顏晏真是不解風情,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嘛,師兄說過他特感謝你救了他,你救了師兄,你在他眼中當然天下第一美咯!
結果,顏晏又問:“你師兄都不怕燙的嗎?”
唐阿三看著師兄淡定地擺著碗筷,重重地點點頭:“是的,師兄很厲害的!”這樣一打岔,他忘了要吐槽顏晏的話了。
顏晏“嗯”了一聲:“那我也想練這么厲害的功夫。”然后朝著餐桌走去,“好香啊。”
唐阿三摸摸腦袋跟了過去,卻總覺得是不是有什么話沒說完,可是這個念頭在他拿起筷子的那一刻徹底地煙消云散了。
吃著飯,顏晏突然頓住筷子:“唐宗瑯,你有喜歡的姑娘?”
唐宗瑯毫不猶豫地說:“是啊。”
他身上木調香的味道鉆進顏晏的鼻子里,直達腦仁,她的鼻子和眼睛一酸。
她不過才認識他三個月而已,不過是他對自己稍微關懷了那么一些,不過是留自己吃了幾頓飯,自己卻缺愛到汲取一絲的溫暖就拼命地想靠近他,這壞毛病真要好好改改。
顏晏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平日里張牙舞爪的小虎牙也深深地藏了起來,她認真地吃起飯來。
顏晏這頓飯吃得有些快,她放下筷子,唐宗瑯也緊跟著放下筷子,抬眼看向顏晏。
顏晏有些心不在焉。
“我還要去一趟醫院,臨時收到的短信。”她解釋道。
可是她從醒來到吃完飯,都沒有掏出手機,唐宗瑯卻沒點破:“好的,我送你。”
唐阿三仍低著頭大快朵頤地吃著飯,再抬頭的時候,看著兩人都要走出門,忙起身朝著門口說:“顏晏妹子,有空還來吃飯啊。”
唐阿三覺得自從顏晏來了,師兄的心情變得特別好,連帶著對自己也和顏悅色多了。他也覺得顏晏人不錯,特隨和,最重要的是每次來都能蹲在墻角跟自己一起八卦各種小道消息,比唐宗瑯這個除了應酬外吝嗇笑的人好太多了。
顏晏在門口頓住,回過頭來,笑著應道:“好啊。”
唐宗瑯要送顏晏,卻亦步亦趨地跟在顏晏的身后,沒說一句話。
長長的巷子走了一大半的時候,唐宗瑯從兜里掏出車鑰匙來:“顏晏,我送你過去。”
因為一路無話,顏晏本是低著頭無聊地踢著路上的小石子,聽到他說話,視線微微上移,偷偷看向他。
唐宗瑯感受到她這一瞥,卻一派從容、波瀾不驚,倒是顏晏像被撞破小心思的少女,有些手足無措,揉著肚子。
“我吃撐了,走走路消消食嘛,你不用送我的,快回去吧。”她朝他擺擺手。
“可是……”唐宗瑯看著她,內心波濤洶涌,看著她一副趕自己走的樣子,垂下眼,藏了心思,“好,路上小心。”他說完這話,倒是真的沒有再跟著顏晏的意思。
顏晏有些沮喪,她抱著雙臂,收起笑容來,好吧,他畢竟有喜歡的人了,自己算是什么呢,恩人?
可她真沒有想過讓他報恩,即使當年為了救他,毀了右手。醫學院課程繁重,那一年車禍過后,她怕拉下課業,很早便出了院,在校醫院做的手指復健,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直到在生理實驗課上做兔子的氣管插管時,導師讓她將試驗臺上兔子的神經和血管做分離,她持著分離刀的手不可控制地微微抖了下,這一下便把動脈挑斷,還沒反應過來白大褂的衣領上便濺滿了血。她愣愣地抬手去蹭脖子上的血,再拿下來攤在面前,手背上的紅觸目驚心。
如果第一次是偶然,那么在第二周的牛蛙坐骨神經分離實驗中,她又一次挑斷了神經,這再也不是失誤可以解釋的了。
起初她學的是心胸外科學,帶著父母的期許一步步朝著目標前進。
心臟搭橋手術對手指的靈敏度要求極高,她抱著枕頭哭了一夜后做出了換專業的決定。她不僅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也要對今后所遇到的病人負責。
很多年過去了,她堅持手指復健,也有著扎實的理論知識和實踐經驗,終于可以當一個優秀的牙科醫生。她從來沒覺得自己品德高尚,舍己為人,她也怕疼,可是后來想想,自己學醫,選擇心胸外科不也是為了救人嗎?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那些年里她說服了自己,后來唐宗瑯幫她修補旗袍,她更覺得一切早有安排,一切都有意義,但是此時她仍覺得心里空了一塊,唐宗瑯長了一副她喜歡的樣子,他生得好看,聲音也好聽。她好像對唐宗瑯生了別的心思來,可是她總不能理直氣壯地說,哎,我救了你,你可要以身相許啊。
他都說了自己有喜歡的姑娘了,而自己也許只是貪圖他的美色而已。她低低地笑出聲來,攤開手,看著手腕的荷魯斯之眼的文身,想著就這樣吧,趁自己還沒有陷進去。這樣挺好的,她總是一個人,也習慣了一個人。她沒有其他要好的朋友,也從沒有被別人留下在家里吃過飯,雖然這也許對別人來講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她第一次感受到來自世界的溫暖和善意。
顏晏走遠了幾步,看到唐宗瑯仍站在原地。她朝著他的方向,展顏歡笑,她小聲地說:“唐宗瑯,你要快樂啊!”
第2章
蓮子種星河
1?
唐宗瑯回到家里,情緒有些萎靡,原以為想她,是一場連發九年的洪水,可當顏晏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才明白,顏晏本身就是洪水,勢不可當、避無可避,他只好投降。
他坐在那把老舊的藤木椅上發了很久的呆。那一晚,客廳的燈亮了一整夜。
早上起床做飯的唐阿三打著哈欠,走出臥室,經過客廳徑直朝著院子里的廚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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