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馨主題】第八期“寒冷”寫作活動。
壹
玉桃站在講臺上,手持教鞭指著黑板上最后一行公式,熟練地講解著。她的話音剛落,鈴聲響起。下課!她機械地說了一句,迅速收拾起課本,逃也似的離開了那間教室。屏蔽掉耳后傳來的學生們的嘈雜。因為她知道,如果走慢了,就會被勤學好問的學生們堵住,七嘴八舌地請教問題。往常,她喜歡被學生問,也會非常耐心地給他們解答。十年教齡的她,一直是學生們心目中的好老師,校長眼里的好員工。可是今天不行,今天下午五點,她必須趕去學校旁邊的咖啡屋,去見第三十六位相親對象。
玉桃心里的熱情已經被之前的三十五次相親消耗殆盡,只剩下透徹心扉的寒冷。她發誓,這絕對是最后一次,絕不能出現第三十七次相親。如果不是被媽媽的眼淚逼著,這一次,乃至上一次,上上次,她都不會來。這一次,她狠下心來斬釘截鐵地對媽媽說,三十六計走為上,如果這次還是同樣的結果,她以后絕對不會再心軟。
貳
下午的第二節課下課時間是四點四十分,玉桃一路小跑回到辦公室,撂下手中的教案,端起上課前倒滿的水,咕咚咕咚一陣牛飲,一把抓起包轉身走了出去。雖然女孩在約會的時候,遲到一點似乎天經地義,但玉桃很不習慣。做老師的怎么能言而無信呢?等她略微有點喘地坐在馮冬面前的時候,不安地看了一眼手機。還好,差一分五點。
坐下后才發現自己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側面不知啥時候染上了馬克筆的黑色,她急忙把右手藏在桌子下面,換左手拿起茶匙緩慢地攪動咖啡。咖啡的香氣彌漫開來,沒有加糖,她喜歡這種濃郁的微苦味道,就像在生活中略帶苦味才更有滋味。
相親不是第一次,她早已輕車熟路。彼此報上姓誰名誰,年齡職業,然后聊幾句天氣、交通、股市、就業,緩解一下尷尬的氣氛。然后,雷打不動,玉桃依然像之前的三十五次相親一樣,直接提出她心中雷不可改變的要求。雖然每次都不歡而散,她也不打算改變。她對這一次本來也沒報什么希望,就像在完成一項不可推卸而必須完成的任務。
“我有一個比我大四歲的姐姐,幼年時候受了點刺激,我要帶著她出嫁,養她一輩子。你能夠接受咱們就繼續,不能接受就算了,只當我們沒緣分。”
玉桃說完就開始端起咖啡,小口地喝起來,她在等待著對方的反應。可是這一次,她沒有等來以往的驚訝和遺憾的眼神,也沒有等來對方憤然無奈地搖頭,拂袖而去的背影,空氣靜得落針可聞,連對方的呼吸都聽得真真切切。玉桃的心里忽然有一絲不安,不知下一秒會發生什么。
“鄧姐之前跟我提過這件事,我,有兩個問題,可不可以冒昧地問一下?”十幾秒后,玉桃的耳邊響起一句低沉的平緩的男低音。他口中的鄧姐,就是介紹人,一位熱心腸的鄰居,她的三十六次相親有一半都是鄧姐安排的。可是她之前叮囑過鄧姐,帶著姐姐出嫁的要求一定要由自己親口提出,請鄧姐不要提前告訴對方。她覺得突然襲擊才能洞察到對方最真實最直接的反應。鄧姐這次怎么擅自做主,提前說了?既然鄧姐說了,她也只能不置可否。
“請。”玉桃點了點頭,還做了個請的手勢,用的是那只染上黑色的手。剛比劃完,立刻有些尷尬地重新把手藏到下面。
“對不起,那我就直說了。第一個問題是,你的姐姐,小時候到底出現了什么問題?身體的還是心理的?以后可不可以帶她醫治?有沒有治愈的可能?第二個問題是,姐姐的身體情況具體到什么程度?你將來需要怎樣照顧她?”
玉桃的心突突突地跳個不停,額頭上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那段歷史,埋藏在她心里已經很多年,她從來不敢對外人提起,哪怕只要想起一點點,就仿佛在揭開陳年的傷疤一樣,讓她痛苦不堪,心如刀絞。可是今天,面對馮冬真誠冷靜的眼神,她有了傾訴的欲望。真的要說嗎?說出來會不會是在侵害姐姐?會不會打破之前平靜的生活?會不會讓自己更加自責?玉桃猶豫良久,一抬眼再次對上了馮冬關切期待的眼神。這樣的眼神在之前的三十五次相親中,從來沒有遇到過。難道他真的與眾不同?難道他真的不在意?那就賭一把,說出來。
叁
那年冬天,玉桃十歲,玉杏十四歲。周六下午放學,姐妹倆回到家,發現鐵將軍把門,門上貼著媽媽的一張字條:姥爺病了,我和爸爸去看他,你們倆放學后走小路去姥姥家找我。
玉杏帶著妹妹踏上了去姥姥家的小路。那條路以前媽媽帶著她們走了很多次,玉杏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途中會經過一條小河,小河上有一座小木橋。走在橋上就能聽到橋下的水嘩啦嘩啦地流淌。還能看到黑色的小魚飛快地游來游去。
“姐姐,我們捉幾條小魚帶到姥姥家好嗎?咱們把魚裝在罐頭瓶里,當小金魚養。”玉桃邊走邊扯著姐姐的袖子,眼睛滴溜溜地追著小魚看。
玉杏抬頭看看太陽,天還很亮,那就玩一會再走。姐妹倆脫了鞋,挽起褲管,就下了河。小魚很狡猾,看著把它捧起來了,一不留神就滑出了指縫。折騰半天,姐妹倆才捉到兩條小魚。妹妹不甘心,姐姐怎么拉扯她也不肯上岸。眼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玉杏急急地喊,你再不走我可自己走了,玉桃這才戀戀不舍跟上姐姐。玉杏一手提著鞋,一手挽著妹妹,妹妹則提著裝魚的塑料袋,邊走邊看小魚。
“你的手送松一點,不要攥那么緊,小魚會被你憋死的。”姐妹倆邊說邊走,全然沒注意后面有人。路邊有一個半圓形的水泥泵房,從里面散發出一股騷臭的味道。
“真討厭,總有人在這里撒尿。”姐姐甩開妹妹的手,捏住鼻子屏著呼吸,快步向前走去。
忽然,身后傳來一聲怪笑,“哈哈哈,哪來的小嫩羊?饞死我了。”
玉杏急忙轉身,卻看到妹妹的背后撲上來一個人,他長得很高大,就像餓狼抓羊一般,整個身子包裹著玉桃,雙手抱住玉桃的脖子。
“放開她!”玉杏怒吼一聲。
那人哪里肯聽,嘿嘿笑著一把抱起玉桃,跑進一旁的泵房。玉杏順手抄起路邊的一截樹枝追了進去。那人正把玉桃壓在身下,手腳并用,連撕帶扯,玉桃聲嘶力竭地哭喊掙扎著。
玉杏舉起樹枝狠命抽打那人的后背,“放開她,沖我來!放開她!她還小!”
不知是因為玉杏的抽打還是聽了玉杏的話他改變主意了,他丟開玉桃,像一頭餓狼撲向了玉杏。妹妹爬起來,一個勁地喊,姐姐!姐姐!玉杏一邊拼命與那男人對抗一邊沖著玉桃喊,快跑,快跑,快跑啊!
玉桃反應過來,用盡渾身力氣沖了出去。她一口氣跑到姥姥家,只說了一句,姐姐,在泵房里,就昏了過去。等舅舅帶著人拿著大木棒來到那間泵房時,只看到玉杏縮在角落里瑟瑟發抖,她的衣服被撕得一條一縷的,頭發亂蓬蓬地趴在滿是淚痕的臉上。
“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啊!”
玉杏不允許任何人靠近她,連媽媽和舅舅都不行。舅舅強行背起她回了家,她在舅舅背上哭鬧不止,又踢又打,媽媽只能跟著哭。玉桃來到姐姐身邊,輕輕幫姐姐擦洗著臉和手,幫她換下骯臟不堪的衣服。奇怪的是,姐姐看到玉桃便安靜下來,順從地任由她照顧自己。玉杏只認玉桃,吃飯要玉桃端給她,喝水要玉桃拿給她,洗澡讓玉桃陪著,睡覺也要玉桃陪著。她對其他人都是警惕、敵對的眼神,唯獨面對玉桃她的眼神才變得溫和,安靜。十歲的玉桃已經懂事,她知道是姐姐代替自己受到了傷害,是姐姐用自己柔弱的雙肩保護了自己。姐姐是因為她才變成了這樣的,她在心里發誓,要一輩子守護姐姐,愛護姐姐。
從那天起,玉桃就擔負起了照顧姐姐的全部重擔。她和姐姐住在一個房間,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叫醒姐姐,給她穿衣疊被,洗臉梳頭,喂姐姐吃早飯,然后把七色魔方塞到姐姐手里,告訴她,我要綠面,看著姐姐聚精會神地轉起魔方,玉桃才輕手輕腳走出去,洗漱,吃早飯,背上書包離開家門之前,還要站在門外隔著玻璃看一眼姐姐,才肯放心地去學校。
每天中午放學,玉桃不管不顧地抬腿就跑,一進家門就先去看姐姐。姐姐聽到她回來了,會笑嘻嘻地抬起頭,把拼好的魔方舉到她眼前。姐姐真聰明,姐姐真厲害,姐姐真牛,她總要夸上幾句,姐姐才會心滿意足地放下魔方,等著她喂飯。每天晚上睡前,玉桃雷打不動地給姐姐洗臉洗腳,像給小孩子講故事一樣給她講故事。她不知道姐姐能不能聽懂那些故事,但是她還是要把《安娜卡列琳娜》、《簡愛》、《紅樓夢》講給她聽,有時候她聽到某個情節,眼睛會發出晶亮的光,偶爾也會閃現出一絲驚慌或者擔憂。也許她聽懂了,玉桃講得更有動力了。
玉桃為了照顧姐姐,放棄了重點高中,一直在家附近的普通學校上學。可是玉桃考上大學了,不得不到市里去上學。報到那天,玉桃憂心忡忡的,生怕姐姐不習慣媽媽的照顧。其實媽媽在玉桃高三那年,已經在試著接近玉杏,想讓她慢慢接受。可是玉杏一直不買賬。玉桃喂飯,玉杏就會乖乖地吃,吃飽了就會用手推碗,閉嘴抗議。媽媽喂飯,剛吃三口,她就一巴掌打落媽媽手中的碗,賭氣躺在床上,把嘴上的油蹭到被子上。
玉桃上大學的第三天晚上,媽媽好不容易把玉杏哄睡,自己也躺在她身邊睡下。可是一覺醒來,卻發現玉杏不見了。爸爸媽媽慌了手腳,四下尋找,找到天亮也沒發現玉杏的蹤影,不免焦急萬分。爸爸要出去找,媽媽怎么也不相信玉杏會自己跑出門去,依然在家里尋,連地窖都看過了好幾遍。一轉身,媽媽發現屋脊處坐了個人,那人正是他們的女兒玉杏。
“玉杏,你這孩子, 怎么上去的,快下來。”玉杏聽到媽媽喊她,竟然向后挪動,隨即順著斜坡屋頂滾了下去。媽媽急瘋了,飛快地跑到屋后,卻見玉杏躺在地上蜷縮成一團,渾身抽搐。聞訊趕來的爸爸和媽媽一起手忙腳亂地把玉杏送到醫院,萬幸的是,傷勢不重,只有一條右腿骨折。躺在病床上的玉杏,拒絕吃飯,也拒絕吃藥,嘴里不停地念叨著,桃,桃。媽媽急中生智,拿了一張玉桃的照片塞給玉杏,跟她講,妹妹去上大學了,將來賺錢給姐姐買新衣服買好吃的,你要聽話,不然的話妹妹就不喜歡你了。你好吃吃飯,桃就會回來看你。玉杏聽了媽媽的話,立即乖乖聽話了。她把玉桃的照片捏在手里,睡覺都不放開。
玉桃上的是師范學院,四年之后畢業,憑她的成績,完全可以留在城里,可玉桃堅持要回自己的母校。同學們都說她傻,只有她自己知道原因。當了老師的玉桃,還像從前上學時候一樣,只要一放學,立即回家,陪著姐姐,照顧姐姐,十幾年如一日。
肆
“后來,壞人抓到沒有?”
“那時候農村人不懂法,舅舅他們找到姐姐就直接背回了家,破壞了現場,雖然后來報了案,也是不了了之了。”
“你現在還能記起壞人的樣子嗎?”
“我其實沒太看清,當時只顧害怕了。我好像記得那個人,額頭左上方有一個很大的疤,滿口的大黃牙,眼睛直勾勾的。”
馮冬迅速掏出紙筆,幾筆就勾畫出一個人的頭像。玉桃一看,還真有幾分相像,不由得贊嘆道,“不愧是專業的法務工作者,隨時都能進入工作狀態,佩服。”
馮冬一笑,“二十年的案子,調查起來難度不是一般的大,不過,我想試試。”
“我們見面可不是為了破案。”玉桃也笑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收斂起笑容,一本正經地喝起咖啡。
“雖然你是答非所問,但我已經從你的講述中找到答案,我現在就明確地告訴你,你的條件我完全能接受。”
玉桃愣了一下,她沒想到馮冬能夠這么痛快地接受將來她要照顧姐姐的事實。是她欠姐姐的,姐姐對她又是如此依賴,她就是一輩子不結婚也不能丟下姐姐。可是這和馮冬沒有關系,這樣的條件對于馮冬來說簡直是不公平的,他沒有義務更沒有責任陪著自己承擔責任。
“你,要不要先別急著回答,最好慎重考慮一下。”
“首先,在鄧姐跟我講的時候,我就對你充滿了好奇,我當時就想,無論是什么原因,能夠做出如此決定的女孩,一定是個善良、堅強、又肯承擔責任的女性。其次,當你跟我講了姐姐的故事之后,我為你的坦誠折服,你肯對我講出這個秘密,起碼是對我的信任。再次,我小時候也有一個姐姐,但是她后來得大腦炎不在了,所以,我愿意和你一起照顧姐姐,就像照顧我自己的姐姐一樣。最后,我是學法律的,最近又在學習心理學,我愿意近水樓臺為你和姐姐做些什么,用我新學的知識試著治愈她的心靈創傷。別拒絕我,給我這個機會,好嗎?”
玉桃的兩眼早已噙滿淚水,她在心里不斷地問自己,為什么?馮冬是什么人?我和他不是才剛剛認識嗎?怎么像認識了多年的朋友?就算是朋友,也沒有像他這樣懂我,接納我,幫我的。
幸福來得太突然,玉桃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她的手心火辣辣的,心里熱烘烘的,渾身的血液里涌動著一股暖流。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可是抬起眼睛,就對上馮冬真誠又懇切的目光。這么多年她一直緊繃著神經,小心謹慎地照顧著姐姐,她去相親,帶著姐姐出嫁的條件嚇走了三十五個或高大或英俊或彬彬有禮或飽讀詩書的男人,她從沒指望這個馮冬能夠例外,她已經做好了再一次被拒絕的準備。可是,馮冬沒有,非但沒有,還說要和她一起,照顧姐姐。
她慌了,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辦了,她愣在那里,好半天不知如何回答。
“我是不是太唐突了?我們都還不太熟悉,沒關系,我們今天就算是認識了,以后慢慢相處,我只是告訴你,你的那個條件,我可以接受。”
“啊,好,那好,再見。”玉桃聽到馮冬友好的平靜的男低音再次響起來的時候,一把抓起包,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但是她走得很不穩,跌跌撞撞的樣子。馮冬追過去,等等,留個聯系方式唄!
“三十六號臺,請留步,您還沒買單。”
馮冬忙掏出手機掃碼,眼睛卻瞄著門外越走越遠的玉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