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漠不關
江湖經驗第二條:千萬不要得罪面慈心軟、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01
人間已睡,地獄開門。
鬼門關緩緩打開,黑白無常押著一道鬼魂飄進門來,過了黃泉路,途徑奈何橋,向著閻羅大殿走去。
閻羅殿中,燈火通明,一位濃眉大眼的漢子正歪坐在太師椅上,右手無聊地叩著桌面,左手撐著下巴,嘴角掛著一抹邪笑,癡瞇瞇地望著右側的書生。
那位書生眉如新月,目似星河,正伏在案幾上,一手攤著生死簿,一手拿著判官筆,仔細地校對著。
許是感受到了熾熱的目光,那書生抬起頭,撇了閻王一眼,又重新會神在生死簿上,冷冷地說了一句:“你瞅啥。”
閻王也不惱,仍是癡癡地看著、痞痞地笑著:“軍師,累了就歇歇吧,小心身子~”
書生后頸一陣發涼,身上泛起一層雞皮疙瘩,他忿怨地瞪了過去,“你堂堂閻王,能不能正經點。再者,說過多少回了,別再叫我軍師,叫我判官!”
閻王點頭如搗蒜:“好的,軍師。”
判官:“……”
02
閻王不正常,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半年之前,地府上下一片混亂,黃泉路上尸骨成山,奈何橋殘敗不堪,忘川河里惡臭熏天,地獄里鬼滿為患……
拿黑白無常來說,他們夫妻二人負責的是接引千萬鬼魂的大項目,夜夜加班,全年無休,到頭來卻只能領到2000塊冥幣的底薪,除去房貸、飲食、燭火費,根本剩不下幾個錢,甚至得透支花唄,才能堅持到下個月發工資。
一到逢年過節,黑無常就有意無意地在閻王面前嘀咕,“過節啦,該給媳婦買禮物嘍,可惜沒有錢吶~”
閻王摸著日漸空癟的口袋,面露難色,“老黑,我也沒錢啊。”
黑無常并不理睬,仍是自言自語:“沒有禮物,你猜她會不會傷心?我猜肯定會傷心,要是哪一天攢夠了失望,離開了我,我可怎么活呦~”
閻王:“你本來就是個鬼啊,現在就是死的。”
黑無常踩在凳子上望著房梁,又從懷中掏出一段繩子,“其實,我丟了媳婦倒沒什么,就怕傳到天上去,丟了地府的人吶……”
閻王滿頭黑線,“老黑,你先下來,這最后一點銀子你先拿去用吧。沒事!別管我!你媳婦重要!我餓幾天就好了。”
閻王和無常尚且如此,就更別提眾小鬼了,個個瘦得皮包骨頭。好多人受不了眼前的茍且,紛紛跳出地府體制,自行創業去了。
照這個趨勢下去,不用多久,地府就得宣告破產,關門大吉。
03
在這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是判官大筆一揮,毅然決然推行新政。
先是進行思想教育,大肆宣揚“地府興亡,匹夫有責”的觀念,在地府的各個角落貼滿“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種樹”宣傳單,號召大家甩開膀子加油干,淘凈忘川河,再造奈何橋,重修黃泉路,還地府一片綠水藍天。
然后進行精兵簡政。通過群眾舉報的方法,揪出了牛頭和馬面兩位不作為的官員,貶回基層,整頓了地府的作風。緊接著鑄造了孽鏡臺,是非功過,一照便知,該升仙的升仙,該受苦的受苦,大大提高了辦事效率,死鬼亡魂紛紛給出五分好評。
最后高舉改革開放的偉大旗幟,大力發展旅游經濟,開辟了奈何橋旅游風景區,設置了孟婆農家樂、彼岸花采摘園、三生石合照處,熱烈歡迎天界散仙、人間豪富前來觀光游覽。
僅用了半年時間,地府政通“鬼”和,百廢俱興。
路也平了,水也清了,奈何橋寬了兩倍,地獄擴建到了十八層。鬼使魂差的腰包都鼓了起來,黑無常也不纏著閻王了,出門逛街都不看價錢,直接就說買買買,別提白無常多么開心。
連靈山的地藏王菩薩都急了,一連向佛祖遞交了三封請愿書,申請調任地府,并擺出了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喊出了那句后來流傳千古的名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是以,在最新一屆的幸福指數排行版上,地府超過了普陀山、廣寒宮、蟠桃園等風景名勝,成為三界之中,最受歡迎的所在。
自那以后,閻王就開始不正常了,經常盯著判官傻笑。
一想到判官,他眼里就冒起粉紅色的泡泡,覺得判官哪都好。模樣也俊俏,身姿也挺拔,屁股也……屁股就算了,咳咳。
“有軍師若此,夫復何求啊。”閻王心滿意足伸了個懶腰,趴在桌案上打起了呼嚕。
04
判官聽得鼾聲,笑著搖了搖頭,這么多年過去了,閻王一趴就睡的毛病,一點沒改。
燭火搖動,往事氤氳,判官又憶起了生前。
那年他才九歲,南瞻部洲,驢前村,小學堂。
教書先生手持柳條,在講臺上苦口婆心:“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窮人家的孩子,只有讀書,才是出路。所以不要怪我嚴厲,殊不知嚴父出孝子,嚴師出高徒……”
這節的課程,他早已倒背如流,后面的課程,他也自學的差不多了。午后暖暖的陽光照進來,他有些瞌睡,便用手撐著腦袋,打起盹來。
正恍惚間,先生從臺上沖了下來,“祖宗哎,大好時光,你竟然睡覺。”
他心中一顫,便要站起來認錯,卻發現先生越過他,沖向了后邊那個人。
那個小胖子剛從夢中睡醒,嘴角還掛著口水呢,見老師來打,捂著頭就往外跑,邊跑邊喊,“我睡大覺,還不是因為你講得太無聊!”
人小步短,被先生幾步追上,朝著屁股狠狠地抽了幾柳條。屁股吃痛,那小胖子猛地跑了兩步,蹭蹭蹭爬到了樹上,捂著屁股沖先生吐口水:“老東西,你等我有一天成了大將軍,看不我重重打你!”
先生起得直跳腳,“你個臭小子,《三百千》不背,四書五經不讀;上課除了看閑書,就是睡大覺,簡直冥頑不靈!”
互罵了片刻,小胖子不肯下來,老先生也上不去,只得轉身回來,繼續教書。
夕陽西下,下課時間到,眾學生辭了先生,各回各家。
他經過樹下,看到小胖子正趴在樹杈上睡著,他的褲子褪到小腿,圓潤的小屁股上新增了幾條柳痕,在夕陽的照耀下泛著紅光。
“喂!閻小王,回家吃飯了!”
那小胖子醒過來,擦了擦口水,小聲問,“那老東西走了?”
“先生早走了。閻小王,你為啥不好好聽課呢?”
“我以后要當大將軍,只需學好兵法,練好武藝,用不著這《三字經》《百家姓》。”小胖子站在樹上提好褲子,突然低頭問他,“嘿,你長大了要干什么啊?”
“我?”他呆了一下,“不知道,可能當個教書先生吧。”
小胖子揮了揮自己粗短的胳膊,“那怎么能行,大男兒志在四方,要是有一天,我當了將軍,我就來接你當我軍師,你看怎么樣?”
“好哇,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兩個人迎著夕陽,勾肩搭背地向家里走去。
寒來暑往,世事無常,第二年,小胖子舉家搬往了北方。
誰也不曾想,這一別,就是十四年光景。
05
那一年天下大旱,顆粒幾近無收。
到了秋天,百姓們吃盡了余糧,開始吃樹葉,啃樹皮,到最后甚至煮土做粥。
當地富商與官府暗中勾結,私吞了朝廷下撥的餉銀,在米糧里摻上沙土,再高價賣給群眾。
百姓雖苦,可為了家里待哺的嬰兒、生病的老人,也不得不砸鍋賣鐵,去換二兩米沙。
時任賬房先生的他,看不慣這魚肉鄉民的行為,于是在一天夜里,打開糧倉,私放米糧。
一傳十,十傳百,貧困的鄉民從四面八方涌來,年輕力壯的抗麻袋、搬缸,年邁的用瓢舀,用口袋裝,實在裝不下了,滿滿含一嘴,強忍著噴嚏,往家中奔去。
僅用了半夜,糧倉里空空如也。
事成之后,他沒有選擇逃跑,而是慢慢地關上倉門,定定地站在大院里,凝望著北方的天空,等著四下而來的官兵。
沒有升堂,也無需審訊,徑直打了八十大板,隨便挑了個日子,胡亂安了個罪名,午時三刻,菜市口問斬。
行刑那天,地上全是露水,天上籠著烏云。
本以為他救了全鄉百姓,會有不少人來送行,但實際上,整個法場空空蕩蕩,只有豪紳和縣官老爺坐在一旁,頤指氣使,談笑風生。
他被獄卒從大牢一路拖到法場,扔在了冰冷的斷頭臺上,深秋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衫襟,血和秋寒混在一起,滴在地上,滲入骨里。
劊子手讓他跪直,“再吃兩口米吧,吃飽了好上路。”
這米,是救了萬千鄉民的靈藥,也是害死自己的砒霜。
他閉上了眼睛,眼前劃過了很多景象,他看到搶糧的百姓,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他看到慈祥的母親,在燈下凝神縫,叮囑他做人不可昧了良心;他看到那年的小學堂里,自己搖頭晃腦跟著教書先生唱,“人之初,性本善……”
那時候陽光正好,微風不燥,窗外是兩棵壯碩的白楊。
他覺得他沒有做錯什么,所以他挺了挺胸樘,跪的筆直,像那兩顆白楊一樣。
午時三刻已到,縣官從簽令筒中抽出火簽令,扔在地上,呼道“斬立決。”
劊子手扶正他的脖頸,舉起了大刀。
正在這時,遠方奔來一人一騎,膘壯的棗紅色大馬上,坐著一位身著鎧甲的壯漢,一箭射死劊子手,然后改換大刀,一路從縣官豪紳砍過來,最后在他身前勒馬站定。
“砰”的一聲跳下馬來,震得刑臺抖了三抖,第一句話便是:“軍師,我來接你了。”
天上烏云散開,第一縷陽光正好打在身上,有點暖洋洋的,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昏了過去。
06
再睜眼,已經是在當地最好的醫館里,閻小王趴在床邊的桌子上,打著呼嚕,一如十四年前,他在課堂上昏睡的樣子。
只是,當年那個胖乎乎的小胖子,已經變成了威風凜凜的將軍。
口渴,他爬將起來,半臥著身子,去夠桌上的水,卻因胳膊使不上氣力,把碗摔在了地上。
將軍驚醒,扶他坐好,撿起碗來,倒好水遞到唇邊。
他輕輕泯了半口,夾雜著血腥,一起咽下,然后靠著床頭,看著將軍。
將軍也看著他。
四目相顧,誰都沒有說話。
最后還是將軍先開了口,“舍身為民,奈何民不為你,后不后悔?”
他抿嘴不語,但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不悔。”
“你啊,書生氣太重,太過婦人之仁。”
他并不反駁,算是默認。
“你可知道,為了救你,我一路跑死了三匹駿馬。”
“可你,還是來了。”
“是啊,雖身在邊疆,但 ‘驢前諸葛’的名聲可早有耳聞。”
“‘大漠閻王’的稱號也很響亮。”
“哈哈哈,好一波商業互吹!”將軍高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巴掌如簸箕大小,差點把他拍死過去。
一個月后,朝廷新派的州官到任,軍師的傷也好的差不多了,二人縱馬,直奔塞北。
這一去就是八年。
八年里,他輔佐將軍排兵布陣,強軍歷馬;匈奴四次來犯,皆無功而返。
閑時,他提出“與民聯姻、一同耕種”的想法,將軍直呼他讀書讀傻了,戰場是打仗的地方,哪能興修水利,種稻養米。
后來,南山的稻米熟了,將軍捧著大碗,嘿嘿地笑道,“真香。”
再后來,一同耕作的士兵與娶了老漢家的女兒,將軍喝多了酒,跑過來摟著軍師的脖子,不住地稱贊,“軍師呀軍師,你真他娘厲害!”
他一拳把將軍撂倒在地,跳開一旁,擺出一副這人是誰呀,我不認識他的樣子。
八年的沙場征戰,他已不再像從前那般柔弱,反而散發著一股英氣。而閻王更顯滄桑,不過三十來歲,頭上已經滋生了白發。
田里的莊稼割了又長,城外的雜草黃了又青。
他本以為,能這樣平淡的過一生。
07
第九年,匈奴再次來犯。
此次匈奴集合了各大部落,兵力四倍于我,氣焰遠勝于前;而守將們連年損折,兵力已經不堪。
那一夜,他二人在沙盤前演練了十七種防守方案,皆無一成功。
“實在不行,向朝廷借兵吧。”燭火搖晃下,軍師癱坐在椅子上,揉著腫痛的額頭。
“軍師啊,你總是把人心看得過于簡單。”將軍雙手撐在沙盤上,額頭全是汗水,“你我二人,在邊關雄踞八年,朝中早有讒言,說你我二人要造反。削兵都來不及,皇上又怎會增兵啊”
“我自是知道,但別無他法,只能一試。”
一夜未眠,將軍頭上的白發更多了一些。
軍師寫了一封書信,綁在信鷹腿上,趁著清晨第一縷陽光放走。
三天之后,匈奴在城外集合完畢,烏泱泱的一望無際,壓城欲摧。
信鷹也回來了,帶著皇上御筆,只有四個字:無兵,自重。
將軍冷哼一聲,把書信扔在火爐里,頃刻化為灰燼,隨著賬外刮進的寒風,旋轉,升騰。
將軍站在帳門口,背對著爐火,握緊了劍柄,“軍師,當真束手無策了嗎?”
軍師站起身來,緩步來到將軍身邊站定,“事到如今,只有一步死棋了。”
“哦?死棋如何?”
“如今,你我已是必死無疑,但怎么個死法,還可以挑一挑的。”軍師望著遠方的烏云,眼中閃過一抹寒光。
將軍聞言,會心慘笑,“傳令三軍,想走的,賜金放還;想死的,子時點兵!”
子時,地白風色寒,雪花大如手。
將軍站在校場擂臺上,望著集結好的將士,熱淚盈眶。
三軍六寨,都他媽是好男兒,全無一個逃兵!
軍師在側,將軍執酒,“兄弟們,圣上無珠,令我等枉死。今生,算我閻某人對不住各位,若有來生,我閻某人定不負各位恩情!”
端起酒,仰起頭,一口灌下去,把碗摔在地上,男兒們,刀在手,跟我走!
這一去,刀槍無眼,生死難言!但箭已離弦,就只會往前,至死都不會再回頭看一眼。
眾人脫了盔甲,換上白袍,拔劍的拔劍,扛刀的扛刀,浩浩蕩蕩地掩殺過去。
剛開始,敵人立足未穩,尚在熟睡,我軍沖入帳中,砍瓜切菜般結果了不少敵人;但隨后,敵人緩過神來,在單于號令下穩住了陣腳,四面合圍,雙方開始了激烈的白刃戰。
天上白雪紛飛,地上血花四濺。
敵方單于在亂戰之中被將軍一槍刺死,將軍隨后也被敵人補了五六刀;軍師撲身上前,反被別人在背后捅了一劍;將軍又橫掃一槍迫開眾人,趕忙來救。
“軍師啊,早就說讓你多練練武藝,不聽,這下吃虧了吧。”將軍嘴角帶笑。
“能死在一起,此生倒也不虧。”軍師又砍死一個敵人,背倚著將軍。
“要是有一天,我在黃泉做了老大,封你做個執掌生死的判官如何?”
“那你叫什么。”
“我,就叫閻王。”
風似劍,雪如刀,是誰的頭顱滑落當空,是誰的熱血染了蒼穹。
那一戰,直至黎明,最后十萬守軍無一幸存。
而敵人也損失慘重,單于戰死,一時間群龍無首,又恐援軍來襲,倉忙退回北方。
08
三年之后,匈奴卷土重來,輕而易舉的擊潰了新守軍,然后長驅直入,直抵京城,把皇上逼死在了后山上。
人間一天,地府一年,這么算來,不知不覺,已經在地府度過了千余年。
正恍惚間間,黑白無常已經到了門口,“犯人帶到,門前等候發落。”
閻王從夢中驚醒,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恨,吹滅蠟燭,燃起鬼火,大呼一聲,“押進來!”
來者不是旁人,正是那年的皇上。
閻王怒目,“皇帝老兒,抬頭看來,可還認得我是誰?”
皇帝大吃一驚,“三年不見,愛卿怎么做了地府的高官。”
閻王冷哼一聲,“當日你聽信讒言,不辨忠奸,害死我邊關十萬將士,我領著兄弟們建造地府,就是為了等到今天。牛頭馬面,把他給我重杖三千,打入畜生道,脫胎為豬,也讓他嘗嘗挨刀的痛苦!”
判官眉頭微蹙,“閻王,似這般處置,稍有不妥吧。”
?“軍師,切莫再動仁慈之心吶,” 閻王恨鐵不成鋼,“似這等孽障,就該重罰,不要在為她求情了。”
判官合上生死簿,翹起二郎腿,淡定地玩弄著指尖的鬼火,“我只是覺得,投胎為豬,衣食無憂,太便宜他了,咱們十八層地獄,每一層都有每一層的風景,不帶客人走一遍,豈不是有點怠慢?”
閻王瞪大了眼睛,呆怔了剎那,看向軍師的眼神又深情了幾分,“軍師說的好,按軍師的意思辦。”
牛頭馬面提著癱軟的皇上,往地獄入口而去。
判官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在后邊喊,“受完刑不要扔啊!裹上雞蛋液,撒上面包糠,下油鍋炸至金黃酥脆,老人小孩都愛吃,隔壁天使都饞哭了。”
說完,回頭沖閻王一笑,“你看,我是不是太仁慈了。”
“咳咳,軍師飽讀詩書,自是宅心仁厚,志慮忠純~”閻王倒吸一口涼氣,心中告誡自己:“日后必須謹言慎行,可千萬不能得罪這個看似人畜無害的讀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