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錦瑟

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賞析

情何堪,意怎斷?斯人已逝,愛意卻難消。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多是因為心中有所思念。努力搜尋著關于彼此的點滴,不斷去追憶曾相伴依靠的過往,回望著不停轉換的場景,仿佛能夠再感知到她的氣息。回憶也會成為一種習慣,不知不覺間,能想到的事全部關乎于她。記憶中的她,總是輕言淺笑,明媚如陽光,說不清楚為什么,就是對她如此傾心。愈是安靜,愈是能看清自己,在過去的每一天里,對她的愛有增無減,只是幸福太過短暫,生離是種痛苦,死別的痛苦更甚。

舊物依舊,人卻沒了身影。愛情這件事,讓人感慨良多,過去的都已經過去,只剩下活著的人對抗孤獨。讓人喜不自禁的是愛情,讓人痛不欲生的也是愛情,全心全意去愛一個人,以為必會天長地久,誰知還有命運一說。痛失愛妻,甘愿用余生去追憶前塵的人,便是李商隱。默數往事,只是覺得恍惚之間,怎么天地都不似從前的模樣。

李商隱,字義山,號玉溪生、樊南生,哪怕是在大師云集的唐朝,仍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他與杜牧合稱為“小李杜”,與溫庭筠合稱為“溫李”,又因其詩文與段成式、溫庭筠風格相近,而且很巧的是,三人在家族中排行皆是第十六,于是“三十六體”由此而來。李商隱尤其擅長愛情詩和無題詩,關于愛情,他愛過恨過,得到過也失去過,所以寫起來纏綿悱惻,句句動人心弦。唯有一點,部分詩作隱晦迷離,讓人竟不知其所云,反復去讀,仍是一頭霧水,或許若不是他親自釋義,怕是鮮有人能讀懂他。

大抵是一生坎坷,又不善言說,苦情皆積壓在心頭,一時興起,噴薄而出便釀成詩作。有人懂也好,無人懂也罷,他并不介意。李商隱生活在晚唐時期,他錯過了大唐盛世,趕上了衰敗。晚唐前期,政治腐敗,社會動蕩不安,方方面面的矛盾愈發明顯,人民百姓的生活苦不堪言。大環境之下,人人自危,比不得大唐曾經的繁花似錦。李商隱出生于官宦之家,父親只謀得一個小官,本就清貧,奈何父親早逝,小小年紀的他幫助母親帶著父親的靈柩回歸故里,可想而知,千里迢迢之中,他吃盡了苦頭。年紀尚幼,但是父親不在,他不得不撐起這個家,傭書販舂,飽嘗艱辛。

人生這段路,走的著實不易。難能可貴的是,雖貧困交加,卻絲毫沒有荒廢學業。16歲時,他的文章已經在文士之間頗受好評,不僅得到白居易的賞識,更有令狐楚的悉心栽培,對他有知遇之恩。然而,縱有滿腹才華,終是敵不過現實。科場的不公,官場的污濁,讓李商隱“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自古以來,黨派之爭最為棘手,在《尚書·洪范》中,提到“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無偏無頗才是最佳狀態,有了黨派之分,必然有礙公平正直,李商隱即是牛李黨爭的受害者。

從唐憲宗時期起,以牛僧孺、李宗閔等為領袖的牛黨與以李德裕、鄭覃等為領袖的李黨之間彼此為敵,相互斗爭,直到唐宣宗時期,以牛黨的勝利宣告結束,持續時間長達40年。黨派之間的糾紛,少不了爾虞我詐與鉤心斗角,牛僧孺與李德裕之間的矛盾,是因個人恩怨而起,而非政見上的分歧。《新唐書·李德裕傳》云:“始,吉甫相憲宗,牛僧孺、李宗閔對直言策,痛詆當路,條失政。吉甫訴于帝,且泣,有司皆得罪,遂與為怨。吉甫又為帝謀討兩河叛將,李逢吉沮解其言,功未既而吉甫卒,裴度實繼之。逢吉以議不合罷去,故追銜吉甫而怨度,擯德裕不得進。”

有派別就會有偏見,于國于民皆有諸多弊端。其實,不論牛李都不缺乏過人的才能,他們皆在官場經歷過幾度起伏,出可為將入可為相,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只可惜,但凡有了你我之分,對國事天下事便也有了是非不分的時候,兩敗俱傷不說,更是有損國家興衰。朝臣之間相互傾軋,互結羽翼,作為君王自然看在眼里。然唐文宗反對黨爭,知其危害深遠,但也秉持不介入二黨任意一方的原則,想要化解黨爭之患,卻唯有“去河北賊易,去此朋黨難”的感嘆。不是不為,而是無法為之。

唐文宗曾問李德裕:“而知朝廷有朋黨乎?”李德裕答道:“今中朝半為黨人。”半數人皆身在黨羽之中,想要解除黨爭,直接去掉這一半朝臣即可,然而此后要如何維持政治機構的照常運轉?世間多的是天子也束手無策的事。

雖有心避免讓一黨過于得勢,但實際上,總會有一方執政而一方遭貶的情況出現。黨爭的持續,必然造成國力損傷,人才更是得不到真正的重用。處在牛李黨爭的漩渦之中,李商隱難進難退,他一心想要有所成就,卻始終得不到真正施展才能的機會,只得感嘆生不逢時。

李商隱的人生脫不開坎坷二字,然而命運讓他嘗遍苦澀,他卻從未向命運低頭,天生傲骨,無半點屈服之意。他重情重義,領略過黑暗,卻依舊固守光明,是正人君子而非勢利小人。牛李兩黨斗爭激烈時,最常見的便是官員的升遷與貶謫。但是,李商隱絕無趨炎附勢,對得勢者一貫保持不卑不亢的姿態,對于失勢之人,他則多了一份關切同情。

會昌年間,令狐绹失勢,李商隱沒有半點避諱,反而比之前的交往更為密切。與攀附權貴之人相比,他無疑走的是截然不同的道路。李德裕被貶時,他為這位已經下臺的宰相寫就的《會昌一品集》作序,字里行間皆是對其政績人品的贊譽。或許出于自保的考慮,他應該遠離這些失勢的官僚,然而在他心中,與其阿諛奉承,不如真心相交來得舒暢,對他人無所圖才能真正以心交心。

對朋友,他有情有義,對愛人,他忠貞不渝。這首《錦瑟》正是悼念亡妻之作,對她的深愛,多少詩作都難以表達出來。唐開成三年暮春,李商隱受時任涇原節度使王茂元之邀,前往涇州,在涇原幕府擔任從事。此時的他并不知道,愛情正在趕來的路上。不久后,他與王茂元的七女兒相愛,并在眾人的祝福聲中結為夫妻,李商隱的妻子王氏,同眾多普通女子一樣,辛勞地操持家務。對這個平凡女子,李商隱有著極深的愛,夫妻二人恩愛有加,平淡的日子格外有滋有味。

妻子出身顯貴,自然缺不了權和錢。然而,就李商隱而言,他對妻子的愛無關名與利,而且依附于他人生存,絕非他愿意之事,所以婚后,他與妻子完全依靠自己而活。

大中元年,李商隱隨鄭亞遠赴幕職一年;大中三年底,他又趕赴盧宏止武寧節度使府為判官,待大中五年春夏間罷幕歸京。他多次外出,一為在仕途大展宏圖,一為生計奔波,與妻子聚少離多,他心有愧疚,卻又堅信真愛無敵。奈何命有定數,王氏早早離世,讓這段篤定的感情就此沒了以后。今生最為遺憾的是,愛妻彌留之際,都未能與之見上一面。來不及道別,便陰陽相隔了。愛妻亡故,對李商隱而言,無疑是晴天霹靂,他痛在心中,在她離開的日夜里,唯盼時光倒流,讓他們夫妻二人再聚首。

那些未能親口對她說的話,那些對她無盡的思念,他都一股腦寫盡詩中,如《李夫人三首》《西亭》《王十二兄與畏之員外相訪見招小飲時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悼傷后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正月崇讓宅》等。“密鎖重關掩綠苔,廊深閣迥此徘徊。先知風起月含暈,尚自露寒花未開。蝙拂簾旌終展轉,鼠翻窗網小驚猜。背燈獨共余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愛情之重,生命之輕,他算是徹底感受到了。

妻子死后,李商隱過著鰥居清苦的日子,有人出于好心,要把年輕樂伎張懿仙賜配給他,他婉言謝絕。按理說,正在中年的他,有足夠的理由接受這番好意,然而,亡妻始終活在他的心中。最終,他獨居至死。那些美好不可言說的往事,都不可更改地成為過去,留在深深淺淺的回憶中。曾經以為如此尋常,并未有多加珍惜,誰知失去之后,才遺憾當初的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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